金光耀在他的嘴唇上亲了一口:「傻子,时间到了,我们该下去了。」
因为得知金光耀预备了烟花,所以吃饱喝足的男女宾客们都很积极的来到了金公馆的宽敞院落内。发射烟花弹的掷弹
筒被隐藏在暗处,虞幼棠和金光耀并肩站在廊柱前的台阶上,先是随着旁人笑语,后来忽然见到一颗流星划过夜幕,
随即一声爆炸,那缤纷光芒就遍布了天空!
院内众人十分赞叹,而这一片烟花还没有熄灭,另一颗流星隐隐出现,立刻又爆出了漫天的流光溢彩。
烟花发射的速度渐渐加快起来,天地之间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奇妙世界。虞幼棠在接二连三的爆炸声中痴迷仰望,不
久之后他抬手掩口,又开始在混沌的火药气息中咳嗽起来。
金光耀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他并不在乎,盯着上空笑道:「没关系,有点儿呛,不过不严重。」然后他回头望向金
光耀:「真漂亮!」
金光耀一指天上:「还有呢!」
虞幼棠随着他所指的方向继续仰望,果然又是连见几颗流星快速上升。而在接下来那片密集的爆炸声中,他忽然听到
了一声与众不同的清脆爆响。
他莫名其妙的扭头环顾,并没有见到异常;仰头眼看着夜空中一朵巨大牡丹缓缓隐于黑暗,他鬼使神差的忽然合身转
过,面向了金光耀。
金光耀背倚廊柱,暗色西装的领口处,隐隐洇出了一朵红色血花。
他仍然站立着,目光滞重的凝视着虞幼棠,神情是木然中带出了些许惊讶。
虞幼棠面无表情的抬手抚上他的胸口,感受到了汹涌滚烫的血流。
鲜红浓血一瞬间就突破他雪白的指缝,很蜿蜒的滑过手背,流淌到了他的手腕袖口上。
「金哥?」他轻声唤道。
金光耀张了张嘴,却是没能发出声音,只从口鼻中漾出了一股子鲜血。
然后他就大睁着眼睛向旁一栽,一言不发的倒了下去!
最后一轮烟花升上天空,虞幼棠在周围众人的惊叫声中跪下抱起金光耀,而后声嘶力竭的向外大喊道:「来人!有刺
客!关大门!」
随即他低下头,颤抖着声音再一次叫道:「金哥,金哥,我马上就送你去医院,你挺住啊!」
金光耀委顿在虞幼棠的怀里,怔怔的直视着前方。子弹穿透了他的心脏,热血一股一股的灼烫着虞幼棠的手掌。
他的血流越来越热、越来越汹涌;他的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僵硬。
在漫天花火和惊骇混乱中,金光耀死在了虞幼棠的怀抱之中。
86无枝可依
金公馆的大门被门房奋力关闭,院内宾客和院外的司机随从们一起惊惶起来,奋不顾身的互相乱挤;虞幼棠紧抱着金
光耀,此刻回首一望,就见院内混混沌沌的弥漫着火药烟气,而门口那里已然堆积出了一座人山——在这种情形之下
,还如何能去找到刺客?!
怀中搂着越来越冷的金光耀,他气息紊乱的低下头去试探了对方的鼻息,然后就不由自主的一哆嗦。
真的是一点热气都没有了。
虞幼棠欲哭无泪的把金光耀紧紧抱住,刚要对那围拢过来的手下下命令,哪晓得楼内楼外的电灯忽然一起熄灭,金公
馆立时成了一个黑暗的世界。
虞幼棠知道这是要不好了——金公馆大办生日会,进来的外人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他连滚带爬的站起来,拖着金光耀那尸身奋力往楼内后退;混乱中外边响起了枪声,短暂清晰,显然并不是要进行大
规模的屠戮。
一楼大门沉重合拢,仆人们用惯电灯,一时摸着黑四处碰壁,无论如何找不到蜡烛。虞幼棠倚在墙角席地而坐——在
这个时候,他依旧紧抱着金光耀。
就仿佛金光耀仍然活着,是他全部的依靠。
混乱持续了片刻,零碎枪声停止了。
有工人接好了被剪断的电线,灯光重新亮了起来。金家保镖还不敢贸然开门,各自紧握手枪站在大厅内待命。
骤然到来的光明让虞幼棠回过了神。他背过手去,在西装后襟上蹭了蹭手上鲜血,然后掏出手帕为金光耀擦拭了脸上
的血渍。
擦不净,到处都是血,手帕很快就被浸的鲜红湿透。虞幼棠从花火绚烂的世界跌落到了金光耀的血泊之中,他觉得这
一切都很不真实,简直像梦。
一场梦,梦醒之后他会发现其实从来就没有什么生日会,没有什么烟火,没有什么暗杀!在这一年的最后两个月中,
他和金光耀继续平静的生活着,平静的度过这个即将到来的寒冬。
有人走到虞幼棠身边,蹲下来轻声说道:「二老板,全公馆的电话都打不出去了。」
虞幼棠鲜血淋漓的被埋葬在几千尺的寒冰下,看起来反倒是有种异常的气定神闲。他知道大厦倾颓是什么样子的——
那从来都不是一个过程,而只是个瞬间后的结果!
「不要出门。」他轻声吩咐:「外面有人打冷枪,我们人少,等巡捕房过来。」
巡捕房不知为何,来的很慢。
到达街口之后巡捕们又花费大力气穿过汽车空隙,一路千辛万苦的才挤到了金公馆大门。这时院内宾客已经趋于癫狂
,巡捕们大声呼喝、鸣枪示警,好容易才镇压下了这群惊恐万状的人们。
一名探长穿过人群走到楼门前方,一边表明身份一边咚咚敲响大门。片刻之后楼门缓缓打开,虞幼棠同几名保镖在明
亮灯光的烘托下,神情平静的出现在了人前。
探长和金家一直是有点关系的,这时也知道对方这里是出了大事,不过江湖倾轧本是如此,他也看惯了。
但是一眼瞧见横躺在地毯上的金光耀时,探长还是大吃一惊,同时心中暗暗叫苦,知道法租界内这几股势力的平衡已
被打破,接下来重新洗牌,怕是又要大乱一阵子了!
巡捕们并没有破案缉凶的本事,他们只是疏通了公馆门前的道路,驱散宾客,又将几具中枪而死的尸体搬抬运走。
楼内楼外到处都是鲜血,五色璀璨的吊花彩球也都被人扯脱在地践踏成泥。凌晨时分,金公馆开始洗地。
电话线被重新接起来了,铃声随之就接二连三的大作起来——在方才那场与外界隔绝的混乱中,金家在紫竹林的脚行
、中原公司楼上的赌场、以及几间花会别墅,都被砸了。
有人想来报信,可是道路不通,电话也不通,根本无法传递消息。而各处自作主张的反击了一阵子,因为毫无准备,
所以皆被打了个落花流水,损失更是不计其数。凶手的来历已被查出——砸赌场花会的人来自盛国纲一派,其余则是
由马荣生手下完成的。
管事人老朱在清晨时分气喘吁吁的赶了过来。向虞幼棠重新详细通报了一番夜战情形后,他垂首站立,等待吩咐。
这个事实让虞幼棠怔了片刻,然后他腰背挺直的在一架长沙发上坐下来,两只手重叠着搭在了面前手杖上。
随即他对着前方清晰答道:「即日起除了紫竹林之外,所有生意全部关门。你去分配人手,今晚——不,一个小时后
,马家的买卖,包括马公馆,全给我一起烧了!」
老朱当即答应了一声。
虞幼棠喘了口气,又继续说道:「告诉下边那帮苦力们,这一场让他们都给我往死里打。如果打死人了,不但不用偿
命,而且一条命我赏他一百大洋;如果被人打死了,那我负责养他的家小。刘家能为刘桂山散尽家财,我也能。」
他又深吸了一口气,最后向外挥了挥手:「去吧。」
老朱情知紧急,当即快步而走。
虞幼棠独自坐了,心里空荡荡的,然而又填塞着一团无形的乱麻。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盛马两家联手灭掉金家,然后岳父女婿独占法租界,正好成了个一家亲的局面。
马荣生当初就不是一个立场坚定的合作者,前一阵子又吃了大亏,如今骤然翻脸,似乎也说得通;可是这盛国纲——
虞幼棠回想了起金光耀的上次受袭,上上次受袭,金茂生的横死,甚至还有虞嘉棠所受的残杀——然后他忽然就有了
恍然大悟之感。
他隐约觉着自己好像是明白了,只是没有证据。那些曾经发生过的险情当时看起来是多么的莫名其妙呢?可是如果按
照这个思路想下来的话,虽然不能完全解释清楚,但也依稀能将其穿成一条脉络。
虞幼棠呆坐许久,末了他还是放弃思索,将那充满一切可能性的枝节全部抛散开来。
他觉得这一切都没有什么意义,因为金光耀已经死了。
金光耀活着,他会很积极用心的去做一名尽职的二老板,因为金光耀是被惯坏了的人,头脑简单、脾气暴躁。他须得
为对方考虑所有、经营一切。
他们有长长的一生要走,要好好过日子啊!
可是现在金光耀已经死了,他的一生,他的日子,都结束了!
他只是个朝不保夕的病人,江湖风雨和他有什么关系?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很简单,一是把金光耀下葬,二是为金光
耀报仇——仅此而已,除了这个就再没别的了!
报仇当然是不容易的,也许大仇未报,先搭上了自己的命;不过也没关系——虞幼棠失去了金光耀这个调皮捣蛋不听
话的伴侣,简直不知道自己在未来的岁月中还能有什么念想。他的人生中常年只有金光耀这一个对象,他笼络他,埋
怨他,想念他,心疼他,恨他、爱他、打他、怕他……
虞幼棠身上的鲜血已然干涸了,梆硬的凝结成块。手臂横撂在手杖手柄上,他将额头抵过去闭上了眼睛。
旁人不敢靠近过来惊动他,而他在长久的寂寞中忽然猛一颤抖,随即轻轻的哭出了声音。
大大的金公馆中坐着孤零零的虞幼棠,他独自一人低低哭泣着,因为他最爱、最亲近的人在夜里死掉了。
87身前身后事
虞幼棠说要派人去烧了马公馆,而马公馆门口也的确是起了一把火——当然不至于真把马公馆烧成废墟,因为马公馆
里的人也不是死的,自然会抄起家伙出来扑火迎战。
和其它报复行为相比,这一场行动更类似于一记耳光。一记耳光当然是打不死人,不过由于是响亮的拍在脸上,所以
那意味就和普通拳脚大不相同,至少也可以暂时让挨打一方颜面扫地。
虞幼棠必须要这样做——金家不是见不得光的集团,马荣生如此不仁不义,他务必要把这一巴掌拍到对方的老脸上去
!
虞幼棠这边的反应的确是快,超出了马荣生的预料,所以在第一天的激斗中,金家这边是大大的占了上风。马荣生在
家中踱来踱去,一时也抓不到三女婿的人影,只得是一边埋怨盛国纲出手太急,一边后悔自己立场不定,受了对方的
蛊惑煽动。
「我怎么知道他是要把金光耀给直接弄死呢?」他对着手下发牢骚:「这小子先前可没说他要做的这样绝啊!」
手下是万万不敢评判姑爷的,只得是低头听着。
马荣生心想自己活了五十年,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后生面前露怯,故而在踱步片刻之后停下站稳,点兵布将的安排下去
,心想我虽然是不想大动干戈,不过此事既然不能善罢甘休,那我就让姓虞那小子看看我的厉害!
办妥此事之后,他继续派人出去,寻找盛国纲。
法租界一带算是闹翻了天,巡捕房见状不妙,就很有策略的姑且装聋作哑,预备待这帮人狗咬狗完毕之后,自己再去
弹压。
激斗对打了一天之后,双方不约而同的进入了中场休息时间。
虞幼棠坐在灵堂之内,很孤独的喝酒。
他已经脱下了那身血污衣裳,换上了一身黑色长袍。金光耀也被洗涤打扮过了,依旧穿戴的像往昔一样西装笔挺,伸
伸展展的躺在灵床上面。
他仍然睁着眼睛,是死不瞑目;脸上因为打过一点粉,所以瞧着倒不难看。
虞幼棠把手中的空酒瓶放到椅子底下,再一次的站起身走到了灵床前。伸手摘下对方的眼镜,他用手掌向下反复摩挲
金光耀的眼皮。
「金哥,你闭眼吧……」他喃喃的说道:「我会给你报仇的,我会好好活下去的,我什么都知道,你放心的走,闭眼
吧……」
然而金光耀就是不闭眼睛。
虞幼棠说到后来,忍不住又哭了起来。抬袖子擦了擦眼泪,他为金光耀重新戴好眼镜,然后坐回原位,从手边小桌上
的瓷碟子里拿出一小袋半融化的碎冰,仰起头将其敷在了眼睛上。
他是时时要见人的,不能总是红肿着一双眼睛。
冰袋是湿的,眼睛也是湿的。眼珠被碎冰镇的隐隐作痛,这让虞幼棠忍无可忍的呻吟了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白重阳忽然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在虞幼棠身边弯腰低声道:「大少爷,人到了。」
虞幼棠把冰袋拿下来放回碟子里,又掏出手帕来擦了擦眼睛。一手紧握手杖拄好,他把另一只手伸给了白重阳。
白重阳会意,先是接住他的手握住,而后用力将他拉扯搀扶了起来。
金公馆中还没有烧热水汀,所以在这秋凉的夜里分外要冷成一潭深水。虞幼棠一手拄着手杖,一手扶着白重阳,一路
虚飘飘的走到客厅中去会见客人。
客厅内保持着原样,电灯全开时还能显出相当的富丽荣华。虞幼棠进门后见沙发前站立着一位西装青年,白白净净的
挺英俊,瞧模样几乎像个中产家庭出身的大学生。
两方相见,倒是无须什么寒暄客套了。虞幼棠走到他面前坐下,直接就开口道:「我是虞幼棠。你请坐,陆先生好吗
?」
那青年规规矩矩而又面无表情的坐下了,声音颇为清冽的答道:「干爹今天忙,让我来和虞老板面谈。虞老板有话和
我说也是一样的。」
虞幼棠点点头:「我的事简单,价钱也好商量,只看你们肯不肯做了。」
青年问道:「谁?」
虞幼棠放轻声音,盯着那青年答出了三个字:「盛国纲。」
青年垂下眼帘,思索了足有一分多钟。虞幼棠饶有耐心的等待着,毫不催促。
最后,那青年终于抬眼重新望向了虞幼棠:「行。价钱加倍,要英镑,本票,先付定金。」
虞幼棠微笑点头:「好。」然后他从长袍口袋里直接摸出了两张本票。
他在上午和陆雪征通过一次电话后,就将款子筹备齐全了。这本票被他一直带在身边,随时等待着付给陆雪征、或是
陆雪征的干儿子。
青年接过本票,经验老道的反复查看了一番,随即将其小心揣进贴身的衬衫口袋里。动作利落的站起身来,他低声对
虞幼棠说道:「这个不好做,时间也许不会太快。」
虞幼棠也扶着白重阳站起来了:「没关系,能做就好。」
送走那名青年后,白重阳用他那还在变声的嗓音问道:「大少爷,您一天没吃饭了,要不要喝点粥?」
虞幼棠摇摇头,迈步走回了灵堂。
他又独自陪伴了金光耀。
这回把椅子拉到床边,他坐下来呆呆的凝望了金光耀的面庞,又伸手摸了摸对方那衣领袖口。目光流转之间不慎看到
了堂上供奉着的大幅照片,他仿佛被什么刺痛了眼睛,立刻移开了视线。
那张遗照太清晰醒目了,上面的金光耀看起来斯文轩昂,特别的风华正茂。
向前俯身伏到了对方的胸腹之间,他伸手搂抱住了金光耀的身躯。
「金哥?」他轻声唤道。
当然是没有回应的。
于是他叹息一声,闭上了眼睛。
虞幼棠在金光耀身边睡了一觉,半夜时分他清醒过来,又去试着摩挲金光耀的眼皮。
金光耀始终不肯闭眼,虞幼棠知道他是死的突然,心里不甘——可是自己又有什么办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