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咪玩耍的庭园 第一部——饮鸩止渴

第一章

又听到从外面传来熟悉的敲窗声，杜司篁嗣将视线从书本上移开，然后缓缓抬起头来。
一进入四月，天气就突然温暖起来，和上个月早晚还需要开着电暖器的景象完全不同。
避开直射的日光，他把目光投向中庭的树荫下，眯起眼睛凝视今天又来拜访的小客人。
然后，就像往常一样，他走到窗边准备为它开打窗户。
抽插式的锁就算关上了，窗户的上下还是会出现缝隙，是现在难得一见的旧式窗户。粗糙的窗框上镶嵌的是看得出岁月痕迹的厚玻璃。
这栋建筑是大正时代遗留到现在的古迹，前年曾经发生过一次小火灾，不过，拜强韧的防火门之赐，没有酿成灾害，并且得以留存至今。
谁叫这栋老房子是为这条老街营造出古典气息的贵重建筑物呢？
虽然因为老旧，风会从不知名的缝隙中灌入，但是杜司对这栋建筑物并没有不满。
杜司打开了窗，来访者就堂而皇之地走了进来。
小访客是一只从头到脚都乌黑漆亮的小母猫。它摇动着竖立起来的尾巴，像平常一样亲切地向杜司打招呼。
它颈项上的红色蝴蝶结跟一身的黑毛相互辉映非常好看。
"嘿，春天已经来了。"
杜司靠在窗缘上，凝视着到处部开发出青芽的中庭自言自语着。
没有人整理的中庭花草任意生长，在这幅沉静风景中的另一边，仍旧并立着像杜司所住的木造老房子。
今天的天空中没有一片云，是洗衣服的好日子，所以在中庭各处都可以看到竹竿上晾着衣服或棉被。
多么温馨的景象啊！
猫......聪明的来访者懂得利用自己的声音来让杜司意识到它的存在，并随着低语，用身体摩擦他的脚边。
"中午的剩饭就行了吧？"
笑着询问在春景和饥肠辘辘这中选择了后者的友人意向后，杜司站起身来离开了那平和而又温暖的窗边。
春暖花开，有着一千两百年历史的古都－－京都，沉潜在一片樱红色绚烂花海之中。
树龄数十年的樱木上点缀着楚楚动人的白色花瓣，和充满古风的瓦檐相映成趣。从辣水沿岸的哲学之径，贺茂川沿岸，日山公园，清水寺，醍醐寺到岚山，赏樱之处比比皆是。
在这个国际知名的观光都市里，到处都充满了赏樱人潮的同时，占全市人口达三之一的学生，也忙着藉赏樱或聚会之名来向自己心仪的异性联络感情。即使是被评为都是些书呆子，在京都占地最大的国立大学K大的学生们，也不免感染上了这股春意荡漾的气息。
"织田，你明天会参加赏花会吧？"
在书籍堆积如山的经济学系研究室里，山崎找到了正倚在蒙尘的窗边翻阅学生住宅情报杂志的高挑青年。
"赏花会？"
气质绝不会让人联想到是国立大学学生的青年，讶异地看着山崎。他是一个身材比例相当匀称，光站着就能引人注意的英挺青年。一头清爽的短发配上条纹衬衫和牛仔裤，这种毫不矫饰的打扮和他利落的容貌相当协调。
"你还不知道啊？我从三月底开始就一直打电话到宿舍找你呢......是系里举办的赏花会，有京女的女孩子会来，这么好的机会不去可惜喔！"
非常适合戴象牙材质眼镜，个头并不高的山崎，骨碌碌地转动他那令人想到老鼠的灵活眼珠，仰望这个他在补习班认识的朋友。
"哦......我从三月底开始就无家可归了，所以会暂时住到松井那里去，连电话都塞在置物柜里，以后要是有什么事就打到松井家找我吧。至于赏花会，我现在正在找房子，再加上我家里寄钱也只寄到这个月，所以目前口袋空空的我就不去赏花会了。更何况身为研究生，我要是以学长的身份在赏花会上露脸的话，不是会让其它学弟感到难堪吗？"
有着独特柔和而清澈嗓音的织田和佑，边说着边把目光再次投向手中的杂志。
"等一下。京女的三角小姐和山下小姐可全都是冲着你来的那！昨天她们还跟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确认你会来之后才答应出席的。你现在一句不去叫我的面子往哪儿摆嘛！而且说到研究生的话，我是啊。"
山崎的低姿态还是无法打动织田，他自顾自地转过头去，像孩子般笑着说：
"我去年暑假去过美国，所以真的没钱啦！生活都快过不去了，哪来多余的钱跟女孩子喝酒？"
织田继续翻动着手上薄薄的住宅情报杂志。
"你在找什么啊？你上次不是说找到一个以前学长住过，一个月七千钱块，厕所和浴室都是共享的房间吗？"
"那位老房东三月底的时候突然病死了。房屋出租本来就只是他的兴趣而已，现在他一过世，他的儿子媳妇就迫不及待地把房子收回去打算盖新房子。所以我的新居自然也泡汤了。况且我被赶出来的时机又不大对，找不到什么好房子......现在剩下的房子全都是一个要四，五万以上的。"
"那你的预算呢？"
山崎卸下背上的袋子，在研究室一角的塑胶沙发上坐了下来。
长年埋在高及天花板的书堆之中，可怜的沙发早就已经承受不住恶劣环境的压迫，不但表皮发皱，还破了好几个洞。
不过，跟其它研究室里连弹簧都清晰可见的沙发比起来，这已经算保养得还不错了。
靠国家补助经费维生的国立大学，早在十年前就因为经费不足，没添过什么像样的研究设备。
在研究设备都没落的状态下，更别谈改善研究室生活品质的资金了。
"嗯......月租一万左右吧。"
"现在哪里的找得到这种条件的房子？"
山崎耸耸肩看着坐在窗边搔头的织田。
有好几所大学的京都，其实除了一些观光据点之外，并不是一个物价特别昂贵的都市，有心的话，还是可以找到便宜得令人咋舌的房间。
一些只有在古老年代才会出现的五，六坪大石绵壁木造房屋，连浴室和洗手间都是公用的宿舍，几乎一半以上都是因房东的兴趣而继续经营。
然而这种看似不起眼的廉价房间，在男性学生之间的竞争率却意外地高。
大部分的情况都是由学长退租之后再由学弟接下住，所以不太有空出房间的机会。
"啊！对了，宿舍那里怎么样？"
"你是指哪个宿舍？"
不以满是尘埃的研究室为苦，山崎趁教授不在，没规矩地把脚翘在沙发上。
"说到宿舍，我们学校里当然只有那两间罗！吉田和熊野。"
"是啊......"
吉田和熊野两间宿舍在K大可是相当出名的。
吉田宿舍是从大正时代保留到现在的两幢木造建筑，古意盎然。
而熊野宿舍和吉田比起来，在建筑物本体上来说是要崭新许多，建材也是比较接近现代的钢筋水泥。不过建筑虽然新，但是内部却比吉田阴森。
住在这两间宿舍的学生通常都是一些激进份子，要不然就是不畏幽灵鬼魂传说之流，因为这些谣言满天飞，所以搞得宿舍鸡犬不宁。
"包括寄宿费和自治会费一个月才只要二千五百块！超便宜吧？"
山崎拼命鼓吹织田。原本听到两所宿舍的名字有点退却的织田，似乎对便宜到有点离谱的房租心动了。"不过住宿生的征选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织田还挣扎为自己找寻拒绝的理由。没办法啊，谁叫那两所宿舍的恐怖传闻实在太多了。
"别担心，别人也就算了，为了你我可以再试试看，我知道负责征选的是哪位学长。他虽然名义上是学长，不过那是因为他在系上待了七年了，但论学级还不如我们，我可以找他商量一下。"
"哦......别太勉强......"
织田也搞不清楚山崎到底是真想要帮他还是只是没事找事而已。不过看着他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也只好由着他去了。
"一切就交给我啦。"
山崎眯起眼睛神情愉快地准备今天就去搞定它。
在管弦乐社的练习曲中，背着装满书籍的背袋，织田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瞪视着位于东大路尽头，老旧的吉田宿舍大门。
宿舍大门埋在一片约有十公尺高的银杏树丛间。
面对近卫路的学生集会所，看起来已经摇摇欲坠了；然而，更里面的吉田宿舍屋檐低矮，已是接近危楼状态的建筑物。
谁叫K大是以前还在帝田大学时代就存留至今的古迹。
在明治三十年建校的K大，有着从大正时代就存在的老旧吉田宿舍，并不令织田特别吃惊，但是一想到未来会有好长一段时日要在这间老房子里饮食起居，可就不能说事不关已了。
织田本来预定迁入的宿舍，虽然是只有六坪大的石绵壁木造房，连厕所都必须和别人共享，跟以前秋天的公寓品质差距甚远，不过因为光线相当良好，而且大家似乎也勤于打扫，所以没有正面玄关给人的那种老旧的感觉。
而这却是一所传闻相当多且龙蛇杂处的宿舍。
十几年前校方原本有意拆除，但是由于住宿生激烈反对，并且坚持不搬迁，所以校方不得已只有让步。
老旧还可以忍耐，但是对于不顾父母反对坚持要继续升学的织田来说，会影响到自己私生活的麻烦事最好越少越好。
"走吧。"
生活在棋盘状交通网的京都，大部分的学生都以脚踏车或机车代步。所以宿舍前的空地上整齐地停着各式各样的双轮交通工具。
"虽然不多，不过还是有几个女生住宿。这么便宜的房租在留学生之间尤其抢手，只是最近还是有不少住不惯宿舍的人陆续搬出去，所以我才能帮你争取到机会。至于谢礼，就折算成明天的午餐吧！"
山崎一厢情愿地说道。
心里想着就是有人搬出去问题才大条的织田，默默地跟在山崎身后不发一语。
织田心里再清楚不过了，要在学生特别多的京都找到符合自己条件的房子，实在是难上加难。反正在找到新房子之前，就姑且在这里过一天算一天吧......织田消极地安慰自己。
但是在来到埋在银杏树丛中的宿舍入口时，织田的决心又动摇了。
斑驳的墙壁因为长年的污垢已经变成惨不忍睹的老鼠色，墙壁上也处处可见龟裂，几乎找不到几个完整的地方。
从内侧打开的大门仿佛吸收不到一丝外界的光亮显得阴气沉沉，光看一眼实在猜不出里面是什么样子。
除了在门口挂着一块小得几乎看不见的木牌上写着K大吉田宿舍字样之外，完全嗅不到一丝宿舍该有的气息。
"山崎，这......"
"这些银杏树感觉不错吧？到了秋天还会变成金黄色喔！更增添了古都的气息。"
相对于似乎看到鬼屋般而吃惊的连话都说不出口的织田，山崎反而饶舌起来。
山崎的个性原本就相当开朗而善交际。在这四年的交往中，织田深知他只要遇到尴尬或不自然的情况就会不知不觉变得饶舌起来。
一开始他果然是抱着好玩的心态在帮织田介绍房子，但是一来到宿舍门前，想到是自己把好朋友带到这种鬼地方的他，一定多少有些愧疚吧？
"山崎......"
"其实里面还满干净的，像走廊啊......每天都有人拖，还有女孩子的房门口也装饰得很可爱，果然住的人不同气质就会有所改变。"
山崎的饶舌已经到了自问自答的地步。那说话时绝不与对方相对的眼神，就是最好证明。
"来，先进来再说吧。不用脱鞋没关系。"
个头不高的山崎力气还挺大的，织田被他推着，一路走进了这座阴阳怪气的建筑物之中。
"山崎......"
一踏进门口，织田就忍不住呻吟出声。
里面旧得可以跟门口媲美。
正面挂着一个新时钟，右侧里面是一间有个流理台，类似询问处的房间，而正面的深处则是一间看不出是什么用途的怪房间。
位于正前方的询问处柜台上，放置着书架和一个棋盘，而位于前方的沙发摆设，则是随便得不像是要给人坐一般，有些甚至离谱到还面向墙壁，里面还有一个看起来像是佛坛的东西。
房间里有个看来像管理员的长发男人，他一点都不在乎两人存在似地翻阅着杂志。
房间的壁上挂着旧匾额,而左手边则贴了一大堆名片。墙上其它空白的地方就杂乱地贴着简报或校内通知。
虽然在学校已经习惯了张贴物，但是这里可是一间宿舍的门面啊！织田对于如此毫无秩序和杂乱无章的空间几乎快要晕眩。
看着这么不协调的陈设，的确令人感觉到住在这里的人－－各有各的思想及抱持的主义。
在同是男性居住的环境里除了脏乱，还可以在公用的空间中找到某些共同现象，像满地都是穿得已经可以分辨出脚型的脏球鞋，或是阅读过堆积如山的过期杂志，甚至是在烟灰缸里积成小山状的烟蒂，充满了欠缺生活感的沉闷气息。
这个宿舍所散发出毫无秩序的气氛，明显地让织田感受到这里面住的人，表面上虽然知道这是团体生活，介是私底下却绝对奉行自我主义且毫不妥协。
织田敏感地嗅于是股不稳的气息。
"这里的餐厅和浴室在一场大火时烧掉了，虽然多少有点不方便，不过，反正学校就在隔壁，到学生餐厅去吃饭不用花太多时间。听说只要在这里待过三小时以上就会觉得很自在。"
那你来住好了。织田怀疑地看着喋喋不休的山崎。
虽然父母不再资助自己，生活费全要靠奖学金和打工来筹措，但是，织田还是没有后悔自己选择了进研究所这条路。
不管多烂的木造建筑，织田都有自信可以过得很舒适。只不过这所宿舍不一样，散发出一股不稳定的感觉。还没住进来，织田就已经快被这里的气势所压倒。
他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口气。
"你就暂时住在这里吧！"
被所谓吉田宿舍自治会的会长藤原丰带到一间约有十坪大的和式房间时，织田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十坪大的黑暗房间里，脏兮兮的棉被和睡袋像蝉的脱壳一样随地乱丢，这种情形应该只会在电影里野战医院或是新兴宗教的团体生活的场景里出现才对。
而且，把织田带到这个房间来，名为自治会会长且是山崎好朋友的藤原，是加入摔角社团的庞然巨汉。
他比一百八十四公分的织田还高，而宽则至少是织田的两三倍。
"请问......这就是我以后的房间吗......"
看着这个有着像柔道选手般强壮身躯的大汉，织田小心翼翼地询问着。
正如山崎所说，他目前虽然还是四年级，但是实际年龄远比织田来得大。再加上满脸的胡渣和魁梧的体格，看起来比织田老了许多。
"不，你只要住到房间分配好了为止。因为还有人没搬出去，所以必须再多等几天才能决定。不过，已经有不少人忍不到那个时候了...？
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藤原抖动着他那巨大的身躯哈哈大笑了起来。他惊人的笑声震得老旧的窗户吱吱作响。
也难怪他们忍不下去。织田衷心地同情那些临阵脱逃者。
连在K大度过四年光阴的织田，在目睹这恐怖的老宿舍时都不得不为之动摇，更何况那些从乡下来的新生？才一入学就要住进这宛如野战医院般的宿舍，叫人不害怕都难。而且出来迎接他们的又是这野熊般的巨汉，更是令人想转身就跑。一想到今后这里就是自己每天要回来的地方，织田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在分配好房间之前你要以先用那条棉被。"
藤原指了指放在窗边的一团棉被。织田看着那条恐怕连晒都没晒过，好像还有点发霉的布团心想：这真的能睡人吗？连不得不住在研究室时所盖的毛毯或睡袋都比这个好。
不过在看到连穿着袜子都能感觉到粗糙脱线的破榻榻米后，织田决定还是把自己的棉被暂时寄放在朋友家好了，免得糟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