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体恤各位辛苦,喏,赐一人一碗凉茶。全部跪在原地不要动,等我们分派。”
老百姓此时已有怒气,脚已经快跪软了不说,又不让人吃饭,又不让人方便,动都不让人动,我们憋住一口水都不敢
喝,现在倒要假慈悲装腔作势送什么凉茶?但是抱怨归抱怨,看到有茶吃,人人都抵不过身体的欲望,多多少少喝了
一点。正当他们做好继续长跪的打算时,城门里又跑出一队兵士,带头的佰长手里捧着一卷竹简,叫道:“廷尉大人
有令,开始入城,我叫到哪个乡的,哪个乡的进。”
要说一个乡有多少人?京国十里为一乡,一里约二十户。但是云中海地处偏远,一个乡下只有三四里,一里最多十户
,所以一个乡大约有一百到两百个人。所以那佰长捧着竹简,按照在册的记录开始叫,就见整乡整乡人开始入城。
第一个入城的乡叫做安顺乡,乡长带头走进城门,刚刚走到内门前却被前方一队士兵挡住,那什长手中也有一卷竹简
,面孔也是恶狠狠:“站住!”乡长奇怪:“怎么不让我们进去啊?”那什长见一乡人都进入瓮城,道:“你们都是
安顺乡的?”“是呀。”“好!”那什长道一声好,只见内城垛口上出现几十个弓箭手,弩机上弦,一副临战姿态。
那老百姓吓得差点尿裤子,只听得那什长命令他们按照里籍分四堆站立,相互指认,有陌生人的,立即绑了拖进城楼
。
原来傅丁香叫他们跪了大半日,就是要先消了奸细的脚上功夫,把他们按乡籍带进瓮城,为的是不让他们鱼目混珠。
此招确实有效之极,不出半个时辰,捉了奸细十二人,通通用布塞了口,绑到地牢绞死。
但是还是有漏网之鱼,这漏网之鱼不是别人,正是前连天在逃难路上偷傅丁香银两被打成猪头的那个小贼。
这个小贼名叫任山,是樊迎春手下,得了主帅命令潜入云居关。当日他看见傅丁香穿着打扮与老百姓无异,但是头上
那块冠玉却不得了:云中海产好玉,最多的青白二色的硬玉,光泽水亮,为中山国人喜爱,经常作为冠玉佩戴,因而
获名“中山国玉”;而傅丁香头上这块白玉看似同中山国白玉无异,其实是大有来头的思通山白玉。傅丁香少年成名
却不举孝廉,凭本事进了太学院,二十岁学成加冠,黄龙阁十二士之首太学院祭酒苏宏赐他绢字“蕴生”的同时赐了
他这块冠玉,此玉出自思通山一条仅有五里长的纯白玉脉,玉质上乘数量稀少,与中山国白玉最大的不同在于它是软
玉,光泽细腻如油脂。普通老百姓没见过思通山白玉,不会对傅丁香的身份起疑,但这个任山却是个例外:他的父亲
是樊大帅手下的一名强盗,因为同飞鹰帮打的时候帮大帅挡了一刀,樊开山感激他救命之恩,送了他一块商人进贡的
思通山玉。所以傅丁香头上这块冠玉的来历任山是有研究的,也知道戴这玉的人非富即贵,而且多半是大官。他看到
傅丁香腰间鼓鼓囊囊突出一块,以为是这大官的印信,没想到偷了过来一看却是个钱袋,为免暴露身份,忍辱负重被
傅丁香打成猪头,但就是他这番鼻青眼肿五官移位让他在傅丁香缜密的排奸行动中侥幸过关。
就在任山跟着龙桥乡的一百三十四位老百姓踏入瓮城鬼门关之前,他就下意识地觉得这是个圈套,但是他要逃是不可
能了,因为在外头跪了大半天,腿脚发酸,就算再怎么努力跑也跑不过这帮以逸待劳的兵。任山没办法,硬着头皮混
在人群当中,进入瓮城就看见城墙上弓兵一字排开,一支支三棱箭矢寒森森蓄势待发。接下来那黑面的什长大声叫他
们按照里籍分作四堆,任山眼看着一户接着一户走,最后只剩下自己身旁的一名老翁,硬硬头皮与那老头站近了一些
。
就听那什长对着名册叫:“王良。”
老头儿已经是满头白发,老眼昏花,听得自己姓名,抖抖霍霍撑了拐杖向前,任山立即跟了上去。
什长指着任山问:“王良,这是你何人?”
老儿却没听清:“……啊?……”
什长又把声音拔高了问了几遍,见那老儿还是在那边啊来啊去,便不耐烦了,转过头问任山:“你是他什么人?”
任山脑子飞转,见那什长眼带怀疑盯着自己,也横竖横搏一记,道:“我名叫任山,他是我舅舅,我是他外甥,我母
亲命我来接他入关的。”
什长哪有那么容易相信他,叫了龙桥乡三里的里长过来,“里长,他可是王良的外甥?”
里长看看任山那副尊荣,心里想:这人被打得这样鼻青眼肿,哪里还认得出?看了半天只好讲:“王大爷年纪大了,
家里只剩他一个人,至于这人是不是他外甥,我就不知道了。”
什长一听里面有蹊跷,便问:“龙桥乡的人,你们哪个可以证明这人是王良的亲戚?”
龙桥乡一百三十四人在一旁叽叽喳喳讨论,眼看着这人身份要是查不明白,全乡人都不能走,还被城头上箭头对着,
个个心烦气躁,也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声:“好像是的,我前日见过这人。”接下来马上附庸声四起,“王大爷是有个
妹妹的,老早嫁出去了。”“是呀是呀,我也记得的。”“大人呀,他不会是奸细的,奸细都要有本事的,你看他被
打成这样,哪里会是奸细?”
任山觉得机不可失,也大声道:“我可怜,逃难路上遇到贼人抢了我的钱,还将我毒打一顿!我,我的身上都是伤。
”说着撩起衣裳,果然胸口肚子上几个黑紫的拳印,十分凄惨。
乡亲们见他这副倒霉样,便纷纷帮着瞎讲,说这人十有九成是王良的外甥,而且是个窝囊废,被人打成这样,不可能
是奸细的。什长见这一乡人吵吵嚷嚷,这任山与前面捉到得奸细模样差得太多,再加上后面还有好多百姓要等着进城
,便大手一挥:“好了好了,龙桥乡没有问题,放他们进城!”
任山逃过了傅丁香布下的这张天罗地网,成功混入云居关,可说是额角头碰到天了,但他的好运也仅限于此。接下来
等待他的是言出必行的廷尉傅丁香真正毒辣的手段。
日落黄昏,看着最后一批老百姓进入内城,一身黑衣好似阎王的廷尉大人迎猎猎狂风,眼尾上挑的眼睛看着南面地平
线上滚滚风尘,厉声道:“蓝富贵打过来了,拉上关门,准备应战!”
兵临城下。
而在他的身后,率领一万骑兵千里奔袭而来的小将翟不疑和魏东阳也已经看到了前方高耸云居关阙!
一场恶战即将展开。
13.城头上的翟将军
云居关铜墙铁壁,樊迎春却气定神闲在关外五里处下令扎营。
“明月皎皎,相信明天是个好天,凤举,你说是不是?”“是。”天下第一的刺客低头擦拭自己的宝剑,惜字如金。
“这次是你主动请缨打云居关,现在云居关近在眼前,我以为你会很高兴。”甲胄未退的樊迎春站在沙盘面前转来转
去,一面拿了碗茶饮。白凤举没有接他的话,只抬头一看,二人相视而笑。
“迎春,你果然是个将才,派出的探子估计已经全军覆没,你却毫不在意?”坐在上座的蓝富贵正在烹茶,说这话的
时候他往身边的弟弟碗里添茶,道人生死好像在话家常。
樊迎春同样悠闲,仰头将手中香茗一饮而尽,道:“富贵,不用着急,我们现在知道在坐镇的廷尉傅丁香,滟水之南
无烽火,京国援军没有半个月不可能赶到。云居关里的兵马只得一千,完全不是我们的对手。明天我就到城下叫阵,
把那些京军俘虏一个个杀头,开膛剖腹,我看傅丁香出不出来……”
这杀人将说得平常,坐在蓝富贵身边的傅雪沁却突然“哇”一声吐了,面色苍白直流冷汗。蓝富贵连忙捞了自己袖子
帮他擦嘴,心痛得很:“怪阿哥不好,不该在宝贝面前讲这些打打杀杀。宝贝,我们还是先去睡吧。”傅雪沁哭了,
扑通一声跪在哥哥面前磕头:“阿哥,我叫你一声阿哥。雪沁求你,求你放过四叔,放过我父亲同阿爹……”蓝富贵
将弟弟拉起,面色不善:“我说过很多次了,你是我蓝富贵的亲弟弟,你的名字是蓝宝贝。你跟傅家没有关系,傅甲
生和陆乔也不是你的双亲。”傅雪沁听他这么说,哭得更厉害。樊迎春看得不耐烦,斥道:“哭什么哭?云中海蓝家
军没有爱哭包娘娘腔。富贵你看看,都是你宠他宠出来的,我们明天要打仗,他哭成这样,就像个丧门星。”蓝富贵
把小弟抱在怀里,狠狠瞪了表哥一眼,低头耐着性子好言好语安慰雪沁:“宝贝,是阿哥不对,傅甲生和陆乔救了你
又把你养大,是我们蓝家的恩人,阿哥不会杀他们的。快别哭了,我带你去睡。”傅雪沁被樊迎春吓得浑身颤抖,整
个人都偎在哥哥身上,任蓝富贵扶着他出账。
肉麻的两兄弟一走,樊迎春骂一句脏话,转头对白凤举道:“凤举,王爷好不容易寻回弟弟,关心则乱,让你见笑了
。”白凤举却挺认真:“王爷是个了不起的人,他这么喜欢弟弟一定有他的道理。”
“他有个屁道理!”樊迎春神情激动,“富贵那么聪明的人,宝贝一哭他就像个傻子一样任凭摆布。我看不把蓝宝贝
调教好,富贵迟早要在他身上吃亏。我阿爸生前说过的,喜欢什么死在什么上面。”
“令尊说得有道理。”白凤举收剑入鞘,目光如炬,“喜欢什么死在什么上面。所以我与他注定不能同存于世。”樊
迎春知道他所说的“他”是谁,见白凤举一副宁为玉碎的模样叹息道:“凤举,你说你与他不能同存于世,可是就算
他死了又怎么样呢?白凤举难道从此就不是白凤举了?”白凤举一怔:“我从没想过……”樊迎春拍拍好友的肩膀:
“凤举,人生在世,想开点吧。”
人生在世,是应该想开点。
特别是在九死一生之后。
特别是任山。
樊迎春派出的探子任山侥幸混进了云居关,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当做了弃子,仍然一心想要完成任务。明月星稀,被
傅丁香折腾了一天的老百姓们倒关内简单的寮子里,个个睡得鼾声大作,怕是天塌下来都不会醒。但是任山不睡,非
但不睡,还解开自己的绑腿,露出一把森森的匕首。他将匕首咬在嘴里,小声顶开床头的窗户,一只脚踏在窗台上,
正欲全力跃出时,脚脖子处突然一紧,留在室内的那只脚已被人牢牢捉住。
“你——”
“是我。”王良老头儿满头白发,老眼却不昏花,“年轻人,老头儿今天救了你一命,你为什么不能安分守己?”
任山操匕首指着对方咽喉,“老儿,你不聋,你今天是在装糊涂。为什么?”
王良老头叹道:“我的儿叫王贲,他与你一样也是探子,他和同僚混入五凤城多年,替骁骑将军立下无数功劳,本来
已经可以退伍了,但是结果呢,却等来韩校尉火烧五凤城。年轻人,你这条命是捡回来的了,你就安分守己,做个老
百姓吧。”
任山道:“老儿,你既然好心救了我,便不要再多管闲事。”
王良手却抓得更紧:“你的那些同谋,全都被廷尉大人绞死了,你一个人又能做什么?”
任山笑道:“老儿,我们这种人,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做无本买卖的。这事我做成了,高官厚禄一辈子享福,
便是败了,也不过一条贱命。”
“你……你这亡命徒——”
任山鼻青眼肿的脸上,一对眼睛射出凶光,沉着声恐吓道:“老儿,你今天帮了我,我欠你的人情,乖乖不要出声,
便饶你一条老命。”
王良却嗤嗤笑了。这老儿笑得声音古怪,叫人心寒,“你真是个亡命徒!老儿后悔救了你,你休想再作怪!”
任山手上匕首一挺,利刃贴住王老头气管,“老儿,你不怕死?”
王良道:“嘿嘿,我一条贱命,孑然一身,无子送终,难道还怕死么?”话说完放开双手扑向任山下身,抱住他的腰
,大叫一声:“有奸细——”
如果不是傅丁香在那碗凉茶里落了少量的蒙汗药,那么王老头这一声必然已奏效,但是可惜,王良最终再没能发出第
二声呼嚎,白森森的匕首刺进了他的气管。任山抓着他头双手一扭,将他脖子扭断,不作停留,从窗口跃出,跑进挂
着一弯新月的黑夜。
五更天过,马上就要天亮了,傅丁香一夜没睡,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已经打开的纸封,纸封里一张薄如蝉翼的人形符纸
安静地躺在那里。“怎么回事?”见符纸没有如同上两次那样飞速旋转,傅丁香有点纳闷,但还是取过放在蜡烛上引
着了,须臾之间一缕青烟消散,寂静归于涅槃。
飞火术失败了。
“不可能的……”那个总是睁着大眼睛跟在魏成身边的刘晏在将飞火术的符纸交给他的时候拍着胸脯保证:“大人你
放心,我刘晏的法术没有失败过,除非我死了,你到天涯海角都找得到我。”难道刘晏出事了?
傅丁香一想到最坏的情况,心脏止不住狂跳,就在这时全军戒备的云居关中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救命啊!傅四
叔救命啊!”
傅丁香瞳孔骤然收缩,“小冬!”
李小冬哭花了一张小脸,架在她脖子上的匕首还带着杀过人的血腥,任山被几百卫士重重包围,看着疾奔而来的傅丁
香笑了,“廷尉大人,小闺女是你的侄女吧,不想让她死的就把城门打开!”
傅丁香大怒:“是你!”
被上百支强弩对准,任山却笑得猖狂:“大人,当日你出手可真重啊!不过没关系,我不记仇,只要你下令打开城门
,我不会对这小闺女怎样的。”
小冬早已吓得脚软,眼泪刷刷而下,望着傅丁香。
傅丁香看清眼前状况,定了定心神,道:“你好本事啊!来人,把这贼人的同伙拖出来。”他一声令下,站在旁边陆
松明立刻白眼一翻,转过头去一阵阵干呕。不多时两个兵士拖了一具奸细的尸体扔到任山面前,那尸体双脚着地被一
路拖过来,所过之处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小冬只瞥了一眼,“呀!”地惨叫一声便昏了过去。
任山挟持着小冬,也如同被冰水当头浇落,冷汗涔涔。
傅丁香冷笑:“这人是你的同伙,被我捉住怕在我手里吃苦头,就咬碎了臼齿里暗藏的毒丸。可惜啊,这世上可没有
令人毫无痛苦瞬间死亡的毒,即便有也不会给你这等马前卒用,因为你们是不需要好死的。你知道这位仁兄是怎么死
的么?咬下毒药,立即口舌肿大,令他口不能言;眼耳灼穿,七孔流血,令他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全身发黑,令他
面不能辨;肠穿肚烂,令他死无全尸。这尸停不到一日脏腑已尽化作腐水,若不是我用石灰洒了,这城中已然成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