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房间,认真地洗了把脸,然后仰面躺在床上等待开饭。
从小到大,我从未尝试过这样的饥饿,对于生长期的孩子来说,中午那些食物实在不能算得上充足。此刻我不仅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胃部疲倦地碾磨,而且头脑里也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首先进入思维的,便是佩恩那片被摩擦的微微发红的嘴唇。
不得不承认,我有些在意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虽然多数人认为我是个疯子,至少不是一个识时务的人,但是,我也知道身体潜意识里驱动的每一个动作,都有其内在的含义。比如与人交谈时,直视对方表示注意力集中,抱紧双臂说明不愿意向他人袒露心声。
更加让我不解的一点是,我一向认为所有的医生都有严重的洁癖。
他们会在你吃饭前或者方便后,突然从某个角落里蹿出来,抖着惨白的擦手巾对你叫喊:“哦~天啊,多少细菌!”
我非常难得地于正点时分走进了餐厅。佩恩没有来吃饭,这我是知道的,因为当我走出房间的那一刻,他正重新翻开一份资料的第一页。
我没有叫他,自尊心驱使我对他冷淡,不跟他说话。他是人们口中的正常人,他不来说明他根本不饿。
我用力搅拌着盘子里的生菜沙拉,等待厨娘将煎得焦香的小牛排放进我的碟子里。
今天我的对面坐着珍妮,她不喜欢吃青椒,正十分谨慎地将那些深青色的圆圈推到盘子的边缘。她的门牙有些突出,因此不笑的时候永远像嘟着嘴,仿佛急切地问人乞讨一个亲吻。
不由的,我又想起佩恩那干燥的嘴唇,有一种像他的身体一般消瘦的感觉。
小牛排上撒着辛香的黑胡椒,如果再配上一点红酒会变得更加美妙。我优雅地切割动作源自于良好的家庭教育。即便我并不是一个好孩子,并且已经被学校开除了,但是这种最初将我束缚起来的礼仪规,则却是我无比痛恨又无法丢弃的。
塞西莉亚同样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她的血肉里到处都是污黑的斑点和侵蚀的痛楚,但她的皮囊却光鲜亮丽,有梦幻般的花园和精致的贵族生活。
这里有曾经的皇戚,也有红极一时的明星。珍妮的父亲是闻名世界的石油大亨,托马卖掉了农场足够别人享用一辈子。在这里,这个奢华的收容所里,每个人都足以成为艳羡的对象。
我就时常蹲坐在铁栅栏里最后一层稀疏的针叶树丛旁边,看见偶尔几个穿着海蓝色校服的小姑娘偷偷地向里面张望。绿叶的清香和她们小声的细语掺杂在一起。
夏天的时候,我会摘一朵木槿,从缝隙里面递给其中的某一个,然后偷偷看她长着粉刺微红的小脸,仿佛见到了白马王子一般羞涩地一笑。
那是夏季最美好不过的镜头。当然,我不会告诉她们,我是个疯子,也不会告诉她们,我的父亲是国会议员。
我没有吃甜点,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我对那些软软的甜芋泥没有丝毫的兴趣,仿佛房间里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怂恿着我快些回去。
我走进房,却没得到意料之中的满足。终于我再次趴在门上那个窄小的天窗前,看见佩恩疲倦地褪下眼睛,揉了揉鼻梁,然后继续翻阅着面前的文件。
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是依稀可忆的饥饿赶让我怀疑,自己是否应该敲他的门,然后告诉他已经可以吃饭了。
但是就在我执拗于去或不去的时候,一个强健的身影走进了佩恩的办公室。
Chapter 06
面前的这份资料属于一个叫做弗兰克.巴特利的大个子男孩,他有着优越的家庭条件,双亲健在,父亲是被称为“当代铁腕”的国会议员,有一个担任军官的哥哥,和两个绯闻层出的姐姐,当然,这样的出身在塞西莉亚并没什么可稀奇。
而我所在意的,是见到他的第一眼,我的头脑给予我的那个最忠诚的反应──他不应该呆在这个地方。
当时是午休过后的活动时间,我刚刚得到了霍格院长的批准留在塞西莉亚实习。就在那间朴实得有些简陋的屋子里,他侧身坐在窗台上,整个轮廓被蜂蜜般的金黄色浸染得似乎只剩下一根弯曲的脊柱。
我站在院长的身后,本能地以为那具弓形得躯体里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思考。
他被叫过来,双手插在口袋里,看上去像个滑稽的小流氓。他刚满十七岁,顶着一头浓密的浅栗色短发,发梢精细地微微上翘,我猜他可能有些天然卷,就像他的父亲,他的皮肤很白,是纯粹的西方人那种透着淡淡汗味的肉白,鼻子很高双目深陷,眉毛一挑问我:“日本人?韩国人?”
当我诚恳地告诉他我是一名中国人的时候,这个看起来就像一个恶作剧的男孩,发出了一声寓意不明的感叹。我想他多半是在故弄玄虚,因为他在慨叹的同时匆忙地将眼神扭转了回去。
我对他的关注就是从那一刻起,一个疗养院里的另类,我这样定义他的存在,而这并不是因为他的病情已经到了叹为观止的地步。
弗兰克.巴特利视我为敌,在今天中午的那场混乱中我终于验证了自己的猜测,他靠在门柱上,两只眼睛几乎兴奋地眯成了缝,样子看上去活像一只金色的小狐狸。当然,我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和他周旋,我更担心那些被他挑逗起来却对自己缺乏控制的病人。
在把他留在办公室的一个小时里,我或许比他思考了更加多的东西。我从小就生活在一个温暖的环境,我的两位父亲彼此相爱和尊重,这让我和姐姐对于人生有着理想化的梦幻感,虽然我现在从事着精神病医生这样一份有些残忍的工作,但是,我的思维依旧会将人性美好的一面扩大。
真的太自以为是了!一直以来全科优秀的我,或许根本就不具备帮助别人缓解苦难的能力,我把弗兰克哄了出去,我想我当时的脸色一定不大好看。他让我经受到了人生里的第一次挫败,让我不得不反省自己之前的行为。为什么,我触动了那个敏感的少年!!
我调了调台灯,不经意的一瞥让我知道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二十分了。塞西莉亚是一个表面舒适,而内部规定森严的地方,这里的一切生活都必须有条不紊。我揉了揉眼睛,确定现在去餐厅将会得到一份冰凉的白眼,不免有些发愁。
正在这是,一个男人走进了我的办公室:“晚上好,佩恩医生。”他身材高大,嘴角带着油滑的笑,很多人看到他都会想都夜间漫步在大街小巷的流民,但实际上,他和我一样,是个有执照的医生,一个很懂得幽默的男人。
“你好,梅森医生。”我跟他打招呼,但是我很奇怪他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今夜应该由我来值班。
“其实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要你帮忙,哦,对了,你吃饭了吗?”梅森的话跳跃着,我诚实地摇了摇头,立刻得到了他的欢呼,“那太好了。塞西莉亚的厨子都是机器人,你晚回来一秒就没有你的食物了。”他不满地摆着手,走过来搭住我的肩,“一起出去吃吧,附近有间不错的小酒店,那里的黑椒小牛排简直棒极了,配上鲜嫩多汁的腌笋,如果你喜欢甜品,可以还要一份巧克力冰淇淋。来吧佩恩,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想要问你。”
我被他说得更加饿了,于是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资料,跟着他走了出去。
Chapter 07
韦斯利.梅森走得很快,他比我高了一个半头,双腿也很长像撑直的竹竿。我快步跟在他的身后,甚至无暇顾及这洒满星光的乡间小路边羞涩垂首的矮牵牛。
我们靠近那间名字叫做“挥汗一杯”的小酒店,一盏刺亮的白炽等将它破旧的照片晒得像爆了光的照片,里面音乐声浑浊,四处都是人们的大笑声。
“来吧。”梅森推开门,冲我招了招手。
我走进去,里面正在演奏着《我心爱的土豆姑娘》,一首上了年纪的乡间歌曲,节奏轻快,歌词有些轻浮,我跟在梅森后面,不由地被这种新鲜而喧闹的气氛所感染,跟着小声哼了起来。
“谑,你居然会这个?”梅森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仿佛在确定刚刚哼歌的人的确是我。
我看着他跟着音乐摇摆起来的肩膀,点点头。他的吃惊也不奇怪,我的简历他是看过的,如果不是有个音乐天才的姐姐,我想我也不可能知道这首曲子。
“你喜欢这里?嗯?”
我的确很喜欢这种与人亲近的欢乐气氛:“很不错的感觉。”我答道。
“那太好了,我真怕你不喜欢。”能进入塞西莉亚,梅森是一个绝对的例外,因为他完全就是一个在乡下长大的孩子,而那里是一个只认势利的地方。
我们调了一个离噪声区稍远一些的地方,以便我能听清他的每一句话。
我们点了一大份土豆炖牛肉,一些起司面包和豌豆饼,一大罐黑麦啤酒,还有一小碟他钟爱的腌笋
“佩恩你是中国人吧?”等菜的时间很可能需要挺长的一段时间,梅森撑着头,有些困惑地望着我问道。
“是的,不过我对中国没有什么印象了。”
“嗯,你是在美国出生的?”
“那倒不是,但是……也差不多。”虽然梅森的直率很让我喜欢,但是我并不想对他解释太多。
“是这样啊。”梅森的脸上立刻出现了失望的表情,不过很快又恢复了生气,“没关系,既然你有中国的血统,那么额……你的血液里就一定有中国人的那种,细胞?”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仿佛面临着一个险峻的问题一般努力地措辞,淡淡一笑。
“对,就是这样!”
没有想到的,是我的这一笑竟让梅森有了强烈的回应。我不解外加惊愕,耳边的音乐虽然很吵,但是我想我并没有听错:“什么?这样?”
梅森苦笑了下,摇摇头:“其实,我在外面接了分工作。”
“我知道,不是院长让你去的吗?”
梅森无奈地点点头:“我以为他终于赏识我了……诶,知道吗佩恩,他更应该让你去。”
“为什么?”说话的功夫,食物已经陆续端了上来,尤其是那碗飘香的牛肉。我忍住食欲耐心地问道。
“哦~!一个中国人!”梅森脸上露出一个怪异的表情,然后突然意识到什么,“对不起,我并没有更多的意思。只是,在这之前,我还只见过你一个中国人。”
我接受了他的道歉,继续听他倾诉。
“是的,一个很瘦弱的中国人,曼富林上校认他做了义子,但是有谁不知道呢?”梅森摇了下手腕,“他的义子实在是太多了。”因为父亲在社会上的人脉,曼富林上校的事迹我也略有耳闻,所谓的义子,不过是他购买的同性伴侣而已。
“你要治疗的就是这个中国人吗?”
“没错。”梅森苦闷异常,痛饮了一口啤酒,“我被他搞昏了,曼富林给我一天休假。”
“他病的很重?”可能真的是血缘上的联系,我对梅森口中的那个中国人非常的好奇。
“病?简直病入膏肓了。”梅森硬质的红棕色毛发像是打了蔫的麦苗,“他年纪其实比你要大,但看上去就像个发育不良的少年,皮肤灰白。他怕人怕得要死,见了曼富林就浑身发抖,我过去三天了,可他还是不认得我,每天几乎只盯着一个目标看,第二天醒来会换一个目标。但是更惊奇的是,他会突然地对你微笑”梅森眉毛打结,“就像你刚才那样抿着嘴,笑一下,然后又不认得你了。”
Chapter 08
“会很快速地遗忘吗?”我喝一勺浓玉米配汤,不经意地将勺子咬在牙齿之间。
“哦不不,佩恩,别用那么严峻的表情。”梅森一边用小块的面包蘸着盘子里的牛肉汁,一边打断我的猜测,“不是阿兹海默,曼富林给他做了全面的检测,全国最棒的医院,他的海马区的确有些问题,但绝不是那种病,我敢保证!”
我对着梅森伸出的四根手指,为自己方才武断地推测感到道歉:“那么是不是受到过什么创伤?”我迅速地转移了焦点。
梅森继续磨着盘子,点点头:“我想恐怕是的,他的体质可能很容易被催眠,但是……”他皱了皱眉头,“我总觉得他,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东西,在阻止我了解他的过去。”
“什么意思?”
梅森表情古怪地耸了耸肩:“不知道,一扇关闭的门或者一道魔咒,我的探索总是没有预兆地戛然而止,真让我挫败……你觉得它像什么?”
“什么?”我习惯性地歪着头。
“那种感觉……”
在我仅仅一周的实习期间,我还没有机会去感受一次那样的境遇,但是凭借人的想象我可以模拟出梅森当时沮丧的心理:“你是想说……洗脑?”
“或者是催眠大师对他进行了催眠。”梅森开始大口嚼牛肉,就像在用力地骂人,然后喝了一口柠檬水,笑道,“我们该不是科幻看多了吧。”
“但也没有人能够否定它的存在。”我摊了摊手。
“哈!?你居然会这么说,你的老师会疼心的。”
“他不会”我叉起一块浸满了汤汁的牛肉块,挑了下眉毛,“我可不会对他说。”
梅森大声笑了起来,周围的音乐声再次响亮起来,小餐厅里又迎来了第二波高潮,梅森就在这样欢快的气氛中,撑着下巴,眼睛像一条黑夜里泛着波光的河:“不过说真的,我可不希望那样,不然我就真的只能承认自己是一个蠢货了。”
时间有那么一瞬间定格在我们之间,我明白有时话语的意思并不能被文字所承载,好在梅森很快地找回了自己的格调,随着音乐敲着盘子的边缘大声说:“童年阴影,一定是童年阴影。”
“什么?”
“我说他一定是有什么童年阴影。就像我不吃萝卜,因为有一回下雷雨,奶奶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只给我准备了一叠夹生的萝卜饼。我怕极了,那时我才三岁,一个人躲在黑乎乎的床底下,哭着咬一块又咸又臭胡萝卜饼,那种味道……”梅森皱皱鼻子,缩着双肩,极力地寻找着当时那份恐惧的感觉,“佩恩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我摇摇头,梅森不屑地噘了下嘴唇:“那真可惜,人总该有些不平凡的经历。”
我笑笑,并对他那段不平凡的经历表示由衷的“敬佩”。梅森喝着啤酒,鼻翼两边微微泛红,“你笑话我,但你不能否认童年对于一个人有多么的重要。我虽然不是正经八百的科班出身,但是我知道那很重要,人的一生都由童年决定……”
“那你准备怎么办?如果你的病人是因为该死的童年阴影。”我也兴起喝了一口酒,但是因为晚上还要值班,只能浅尝辄止。
梅森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好似放弃一般叹了口气:“慢慢来呗,谁说心理治疗能够立竿见影呢?但是我总会找到的……一个能够唤醒他所有记忆的关键字,一把钥匙。”
“韦斯利,那会不会太危险了!”我以一个医生本能的谨慎提醒道。
梅森瘪了瘪嘴:“还能怎么办呢,像曼富林那样对他小心翼翼的话,永远都不可能康复!大家都不敢就让我来吧,狠狠地刺激他,要医生是做什么的,我可没被他柔柔弱弱的样子迷惑!我要唤醒他,然后给他一个巴掌,让他好好记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