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我收紧了神经问道,虽然我不需要药物控制,但是在塞斯利亚待久了,我对所有白色小瓶都有一种本能的恐惧。
佩恩轻轻哼了一声,倒出两粒药片放进嘴里,然后用一大口水将其咽下去:“没什么,我想我可能是饿过头了……”
马上就要入夏了,天气也变的热起来。我安静地坐在佩恩的对面,看着他用手轻轻地抵着自己的腹部,苍白的鼻翼上微微冒出几粒汗珠。
“胃疼吗?”我开口,声音担心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有一点点”佩恩勉强地笑了笑,有些抱歉地看着我说,“弗兰克,很晚了。你如果困了就去睡吧,不用陪我了。”
现在我的神经异常紧张,但是直觉告诉我佩恩也许会希望回房间去睡一会儿,于是我站起身,带着我的《仲夏夜之梦》:“需要去看医生吗?”走到门口,我问。
“没关系,已经吃过药了。”佩恩铺着白霜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我闷闷地点了点头,回到我的房间里。
Chapter 13
昨天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天的小雨,早上的时候天空放晴了。
塞斯利亚翠绿的草坪招摇地闪着光芒,我枕着手臂地靠在大榕树的树荫底下。
不远处佩恩白色的长褂就像一朵盛开的雪莲。他怀里抱着刚刚入院不久的小皮埃尔,坐在地上微微鼓起的一个小土坡上。三五个孩子像欢乐的小兔子,一会儿围在他的身边,一会儿又哗地一声跑散开来。
皮埃尔今年已经四岁了,还不怎么会说话,张着嘴发出几个奇怪的音节。他的祖父是名优秀法国军官,因此他拥有一个非常典型的法国名字。
或许他的祖父也曾经希望他能够成为一名出色的军人,但是他的小脑袋却总是这么歪着,一对浅灰色的小眼睛不停地眨动,他费力地抓住佩恩的手,一边晃着小脚一边吸吮他手里的棒棒糖,淡红色的糖浆混着口水顺着他的嘴角流到佩恩的手上,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二十一三体综合症,又称唐氏综合症,或者说的更加明确一点,皮埃尔在这里是一个纯粹的小傻子。
我看着佩恩手上黏黏的液体,恶心地皱了皱眉头。
“嗨弗兰克,你睡着了吗?跟我们玩扔球吗?”珍妮一步一晃地跑过来,拉着我的手说。
“好的。”我站起身,跟着她走到草坪的中心,与佩恩几乎擦身而过。
他冲我微微一笑,然后继续低下头,戳戳皮埃尔的小脸:“看看你小家伙,你又吃得到处都是了。”我看见他用湿纸巾小心地擦拭皮埃尔的嘴角和小手,每一截指节都擦得干干净净。
“弗兰克我要扔了哦!”我匆匆地回过神,跟珍妮玩扔球。
那晚佩恩犯胃疼的样子依稀残留在我的头脑之中,更加可气的是,第二天清晨当我出于惯性站在门前的时候,他正好合上一本资料的最后一页,闭着双眼,用手护着脖子缓缓地转动,脸上的神态慵懒而疲倦。
我不清楚如果他知道当时我正在对面看着他的话,是不是还会露出那样的表情,但至少我可以确定,他并没有如我所愿的那样,乖乖地回到房间睡上一觉。
我气愤地坐回床上,一连两天没有跟他说话。我终于明白了获得别人帮助的时候为什么要说谢谢,我觉得自己的好心被人大意地忽略了,或者说,抛弃了。
“噢不~!”
不论是智力或体力,我都比珍妮好上太多,她望着飞窜的皮球大声埋怨着,追着它一路小跑。
“我们休息一会儿吧。”我对她打了一个抱歉的手势说,珍妮跑得小脸通红,喘着气把我也拉到佩恩身边。
“知道吗皮埃尔,你绝对赢不了弗兰克,他就像一个大炮。”
“什么?!”珍妮摸着皮埃尔的头发一本正经地说,但是我并不喜欢这样的比喻。
“不是吗?”珍妮暗示地冲我挤挤眼睛,但她也经常无缘无故的这样做,让人一时摸不着头脑,“佩恩你觉得呢?”
佩恩与病人之间有一套奇妙思维体系,他笑着点点头应和道:“是的,弗兰克是大人了,他的拳头很有力量,只要轻轻一拍皮球就会飞得很远。”
“这话说的就像你是那个皮球似的。”我不满嘟了嘟嘴,小声埋怨。
“嗨弗兰克我听见了!”小珍妮勇敢地瞪了我一眼,一把搂住医生的脖子,低下头对他说,“哦佩恩,我会保护你,不会让弗兰克欺负你。”
“你真的把他当成皮球了么?”我调侃她。珍妮无疑是整座城堡中最爱佩恩的人,以至于她有时的举动异常的霸道,仿佛要将医生占为己有。
“呵呵,谢谢你珍妮。”佩恩温柔地拔开她的手,“不过我想弗兰克他不会欺负我的。”
“可是万一呢……”满脸雀斑的小姑娘不死心地拉着佩恩。
佩恩回过头看看我,笑道:“如果真的那样,我一定会第一个告诉你的。”
这个暧昧的回答让十来岁的小姑娘得意地咯咯笑起来,但是我却因为这简单的几个字感到忿忿不平:“哦不,医生,你这样会把她宠坏的!!”我捶着地大声埋怨道。
佩恩先是一愣,然后微笑开来:“别这么计较弗兰克,你是个大人了。”
他语调轻柔,声音像清澈的泉,伸手触了触我的膝盖,与其说是在责备,更像是在给予我安慰。我想他是意识到了,我承认他,是个不错的医生。
Chapter 14
从那天开始的两个星期里,我和佩恩的关系缓和了很多,在他值班的夜晚,我会很自然地走进他的办公室,有时候我们会说笑,但更多的时候只是安静地做着各自的事情。
医生的面前时常堆着厚厚的书籍,反光的镜片遮住他温和的眼睛,飞快的笔尖在纸头上发出沙沙的摩擦音,我看不懂他画的那些奇怪的符号,我猜可能是一些方程式或者化学符号。
后来他告诉我,那是速记。
总之,我们的相处趋于稳定,我不再对他表现得挑衅或者顽固,为这些对他没有任何的效用。更加奇妙的是,我对他的话有一种强烈的使命感,甚至觉得他给予我的信赖已经成为生活中一分不可或缺的精神力量。
在没有医生的每个夜里,我独自站在门前,看着对面黑乎乎的房间,暗自发笑,再没有人会像他那么傻,饿着肚子看书。
夜晚的阴暗不只是一块黑色的幕布,有着空虚的存在感和伺机而动的诡异,它就像一个巨大的吸盘,我的灵魂置身其中,与其完美地融合。
渐渐冰冷凝固的血流桎梏了我的身体,我感到疲倦,想要闭上眼,但不可思议的光线却让我不得不重新地睁开。
我很少看见那样的光线,像在烟雾里开放的石楠,慢慢地向四周发散蔓延。
“喂──”我向它大喊,听见那边传来嘈杂却沉闷地笑声。
我的身体开始运动,漂浮着往前走,像从一个空洞脱离又被吸进另一个空洞,最终光线的源头呈现给我一个长形的方洞,我向里面望,看见塞斯利亚旷阔的草坪,和习以为常的画面。
医生坐在草地的中心,小皮埃尔抱着他的手吃棒棒糖。
“弗兰克,你在偷看!”我听见珍妮大声对我喊,脸上突然一热,“为什么不过来,一起扔球吧。”我点点头,看见医生黑色的头发在微风中轻轻漂浮。
“我怎么过去?”我问。
“弗兰克,来呀~”
“可我要怎么过去?”
“弗兰克,过来啊~”
“我说我怎么过去!!”我声嘶力竭,我很想过去,可是我的身边只有黑暗,没有门,没有窗户,只有这个悬浮在半空中,手心大小的洞,而我没有办法从它的中心钻过去,“告诉我我怎么过去,喂,医生,我怎么过去!!”我用力踢向身边的黑色,脚却像失去了重力一般使不上力气。
“医生!佩恩!该死的,我出不去了!!”我用力从洞口里伸出手臂,扯着嗓子对他喊叫,“你有钥匙吗,快帮我开开门。”
医生并没有回答我,他坐在原地,右手无力地垂在地上,他的左手被皮埃尔抱在怀里,棒棒糖却不翼而飞,皮埃尔显然还没有发现这点。他眨着灰色的小眼睛,嘴角向一边咧开着笑,使劲嘬着医生手指上残留的汁液。
嘬着嘬着,突然,我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击,仿佛被雷电击中了一般。我看见皮埃尔那涂着红色的小嘴和牙齿在幸福地嚼动着,口中传出喀喇喀喇的声音。
“天呐!!”我失声大叫,他居然咬掉了佩恩的一截手指!!!
“噢不,不要嚼了!!”我用力地喊,不断地拍打着眼前的洞口,我看见佩恩的身影因为疼痛猛烈地颤抖起来,“珍妮,去找医生,快去找医生。”
我浑身使不上力气,仿佛被淹没在混黑的湖泊里,我只能向珍妮求救,我希望她能够帮我。
珍妮带着雀斑的小脸呆滞地抖了抖,她走到佩恩身后,伸出双臂抱住他的脖子:“不,我会保护他的。佩恩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我发誓。”
我快要疯了,在她说这话的时候难道就没有发现她爱的佩恩已经受到了伤害吗?他那疼得苍白的身体,还有那截被咬断的手指,正在汩汩地冒着鲜血……
“天呐~”我无能为力,我看着他痛苦,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耳朵里充满呜呜的声音,我的心跟着那声音一起哭泣,“不!!!”
Chapter 15
这糟糕极了!从没有一个梦让我醒来之后依旧恐惧得瑟瑟发抖,我走到镜子前,看着自己泛着微微光亮的额头和喘动着的喉结。
该死的!我按着搪瓷水池的手指用力地捏了捏边缘,扭开水龙头,洗了把脸。
我知道那一切都不是真的,皮埃尔不可能咬断佩恩的手指,珍妮也不可能对此不管不问,但是,硝烟般的恐惧却依然在我心中悄然滋生。
我猛然想起那个夜晚,藏在佩恩身后那双闪光的眼睛,越来越觉得那种真实不可思议。
“早上好弗兰克!”昨天是梅森值班,他打着呵欠,好像还没睡醒。
“早上好梅森。”
“早上好弗兰克。”紧跟着出来的是赶来上班的佩恩,他已经换好了工作服,浑身白得刺眼。
“早上好医生……”我站在门口,看着他笑着从我面前划过,疲倦地用他的左手揉着肩膀。我的眼睛被这简单的动作牢牢吸引住了,猛过去抓住他的左手。
“!”医生被我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黑色的瞳孔本能地收缩了一下,“怎么了?”
我握着他的手,将它撸平放在手心里。医生的手指微微弯曲着,细长露着骨节,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并且非常完全。
我尴尬地摇摇头,丢开他的手,胡乱地抓着自己的脖子。
医生显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没有做那样的梦,这一点上我并不希望我们心有灵犀:“好了,该去吃饭了。”他笑了笑,拉住我的手往餐厅了走。
今天的早餐是吐司配燕麦片,还有红色的草莓酱。
佩恩像往常一样照顾着自理困难的皮埃尔,他将面包片撕成小片,然后蘸着果酱送到皮埃尔的嘴里。
那个睡得半边脸映着绯红的小家伙,抓着医生的手,张开嘴享受自己的早餐。他的牙齿发育得不是很好,吃东西时更加显得无力,因此每次咬住面包时,总好像使出了全身的力气。
我毛骨悚然,这样的画面在过去的近一个月中无数次的出现过,而只有今天,它就像一个随时可能向我袭来的梦魇,让人觉得胆寒。
我盯着医生拿着面包片的手,听见他温和的声音略带抱怨的对皮埃尔说:“看,你咬到我了~”
“医生!”我当着餐厅里所有人的面腾地站了起来。
“弗兰克?你怎么了?”佩恩转过头,不解地望着我,而他的手指依旧被皮埃尔含在口腔中。
“额,我帮你喂吧。”我慌张地坐下,挤出一个笑容,伸手说道,“我已经吃完了,我可以帮你喂皮埃尔吃饭。”
“?”佩恩一边的眉毛动了动,仿佛刚刚听到了一个天方夜谭,“你确实?”
“是的。”我觉得大家都在看我,但没有人知道我究竟在想什么,包括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愿意跟他换,然后把自己的手指伸进皮埃尔的血盆大嘴里。
“好吧。”医生脸上露出一个无奈却可爱的笑容,将剩下的面包放在我的手里,道,“或许大家都应该尝试一下喂皮埃尔吃饭,他用他的小牙磨你手指的时候,痒痒的。”
大家都笑了起来,珍妮第一个响应号召:“我也要喂皮埃尔”随后又按着自己的嘴唇说道,“但是我也可以咬得痒痒的。”大家的焦点顺利地从我的身上移开了。
我背对着佩恩,看着皮埃尔皱着鼻子不满的小脸,将手伸向他的嘴边。他凶狠地张开嘴,一口咬下去,两排软软的牙齿在我粗糙的皮肤上来回地磨。他是真的在咬我,这个小家伙。
“弗兰克,你确定你在喂他吃面包而不是你的手指吗?”医生偷偷地看着我,然后小声地靠在我的背上问道。我知道他笑话我,但我无所谓,我感受着皮埃尔的愤怒所带给我的些微痛觉,安心地笑起来。
Chapter 16
晚上,我去他的办公室,佩恩给我冲了一杯咖啡,速溶的但是味道还不错。
“梅森走了?”我闻着久违的咖啡香,问道。
“嗯”佩恩的胳膊驾在椅背上,单手撑着头,懒洋洋地眯着眼睛笑,“我们的梅森遇到了一个非常棘手的病人。”
“什么样的病人?”我好奇地问,医生轻轻地耸了耸肩,我知道病人的情况不能随便对外透露,于是跟他开了个玩笑,“难道会比我更棘手吗?”
“恐怕是的。”医生漂亮的眼睛弯成月晕般的弧度,嘴角上提抿了一口咖啡。他已经看完了我们所有人的资料,并且很有可能已经熟记于心,因此我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在他面前装腔作势。
“哦,对了,我给你带了两本好书。”佩恩眼睛一亮,拉开抽屉从里面摸出两本厚重的书本。
我无奈地接过来,而实际上之前那本《仲夏夜之梦》我也才刚刚看完了第一节:“这是什么?”
“嗯?你不认识吗?”
我看着手中的两本书绘着彩色花草和可爱小动物的封面,一本上写着《安徒生童话》,另一本写着《伊索寓言》:“但是,为什么我要看这些?”
手中的书籍对我来说不过是两块拿在手里有些分量的砖头,我单手举着它们不满地问。
医生端着咖啡杯,并不看我生气的脸,慢慢地说:“因为我发现弗兰克你不是一个爱读书的孩子,所以应该从基础的看起。”
“嘿,这可不算理由,任何一个人,哪怕他是个混蛋,他也应该听过童话故事”我不甘示弱地翘着腿,把书推到他的面前,“我不想看这个,我宁愿看莎士比亚,如果你为我好。”
医生优雅地放下杯子,将书推到我的面前,双手交叉着置在下巴底下:“好吧,其实我很希望你能给这里的孩子们讲故事。”
“讲故事?”
“是的,你不是说任何一个人都应该拥有听故事的机会吗?”佩恩歪着头,期待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