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要死?”宋策实在不明白小董的脑袋是用来干什么的,皱着眉将他从身上扒拉下来。
小董眨巴眨巴眼睛道:“啊,我娘说玉峰山上有很多会吃人的野兽,最喜欢抓那些到处乱跑的孩子……..”
“你娘什么时候说的?”
“很多年前了吧…….”他娘早在他十岁那年就过世了……
宋策二话不说就赏给他一个爆栗。
“为什么打我~~~”大大的眼睛蒙上一层水雾,看起来我见犹怜。
宋策刚想说话,却听见屋内传来秦夫子的怒吼“宋策!”
于是,他赶紧拍掉身上的泥土,摆出一副正经模样走了进去,只见屋内已坐满了学生,每个人对他的姗姗来迟都颇为不满。
宋策坦然一笑,对着秦夫子恭敬拜道:“夫子。”
秦夫子年约五十,妻子早逝,五年前续弦后老来得子,自然爱不释手,取名秦小宝。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书院的学生也越收越多,前几年出了还几个举人,因此木林书院在祁阳也渐渐有了些名气。他今日之所以将学生们都叫来是有重要事情要宣布。
“咳咳”秦夫子努力坐直了身子,可惜他的小身板不管怎么坐都只有那么点高度。
“各位同学应该知道,下个月就是三年一次的科举,大家寒窗苦读数十载,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金榜题名.........(省略数百字)咳咳,所以了,希望各位同学好好把握机会,同时也为我木林书院争光添彩!”
洋洋洒洒述说一番,秦夫子觉得有些口渴,于是端起茶盏,呷了一口,顿觉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舒爽起来。
“夫子啊,我可不可以不参加?”宋策见秦夫子心情不错赶紧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秦夫子两眼一眯,“嘿嘿”的笑起来“宋策呀,为师本来是不打算让你去给木林书院丢脸的,但是呢~~”话锋一转“既然~~你那么不想去,为师又怎能遂了你的意?嘿嘿,你要是不想被我逐出书院,就乖乖的去参加考试吧~~”
“夫子,万事好商量......”不就是偷了你花酿么?不至于这么认真吧。
秦夫子竹扇一摇,笑得开怀,一字一顿的道“没、得、商、量。”
遂,背起双手,扬长而去。
当天晚上,秦小宝在家中背诗给父亲大人听,童声朗朗,可“震”梁三日。
诗文如下:
“岸梅幽闻花,卧枝伤恨底,遥闻卧似水,伊透达春绿,岸似绿,岸似绿,岸似透春绿!”
秦夫子觉得蹊跷,却又说不出个理由,于是便问“小宝,这诗是谁教你的?”
小宝甜甜一笑,答曰:“回爹爹的话,是策哥哥。”
转眼便是秋季。
空山新雨后,天空被洗涤得一尘不染,偶尔有鸟雀飞过,就像水墨画中的一点熏染,淡雅而灵动。
宋策收拾好简单的行装,跟着简竹他们一同下山参加乡试。山路崎岖,在下过一场秋雨后更是显得泥泞不堪。
宋策心情不错,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小董连滚带爬的紧跟着他,其他人则小心翼翼的走在后面,一来他们的包袱里装满了沉甸甸的书籍,二来每个人心里都在想着科考的事,那感觉比书本还沉重。
前头隐隐约约传来欢快的歌声,愈发显得后头的气氛沉闷,不少人不自觉的加快了脚步,希望呼吸到新鲜点的空气。
其中一人实在看不过宋策快乐似神仙的模样,对同样落在后面的简竹抱怨道:“我说简竹,宋策他干嘛这么高兴,跟中了状元似的?还得~意的笑,得~意的笑呢!”
说罢,摇头似拨浪鼓。
简竹是诸人当中最有学问之人,乃秦夫子的得意门生,因此颇有些文人的高傲,不喜与人交流。但是却对众人眼中不学无术,胸无大志的宋策另眼相看。
只见他淡淡一瞥,轻飘飘的一句话顶了回去:“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简竹对于宋策的了解纯粹是偶然,那天夜里他去找秦夫子请教功课,却见宋策披着一件单衣独自坐在山崖前的老树下,怀中抱着个红色锦盒。月光洒落在他的脸上,显得苍白忧郁,眸子低低的垂下去,看不见里面的幽暗深邃。抿起的双唇轻微的颤抖,让人不由的想要知道,那双唇间溢出是怎样的词句。
好奇心驱使他做了一回窃听小人。简竹猫着腰躲在树后,悄悄的将耳朵贴了上去。
“……这么多年了,说我胆小也好,自私也罢,我还是没有打开这个盒子……既然我现在很安全,也用不着拿它保命,那么就让这个秘密继续沉睡下去吧。”
他的声音不像平日的清亮,带着一丝暗哑一丝含糊,可听起来却格外的舒服。
宋策似乎犹豫了片刻,但还是站起身来,走到崖前,扬手将锦盒扔了出去……
“简竹,你还愣着干嘛,船来了。”
“嗯”他应了一声,抬头正好看见宋策跳上船,那瞬间的飞扬有些让他有些恍惚,突然觉得这个人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第 10 章
玉峰山距离祁阳其实很远,而且交通不便,路上甚是辛苦。下了山便要坐船过河,然后再步行到最近的村镇,歇一晚之后再租辆马车去祁阳。
祁阳靠近南疆,勉强算得上大越的西南重镇,由于与南疆的贸易往来,这里的异族人士很多,渐渐的也有不少人定居下来,并且有了通婚。
宋策自打进了祁阳城就小心起来,虽然祁阳离封郡非常遥远,但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被大内密探绑走了,要知道他可是朝廷的卿命要犯。
学生们大都住在贡院周围的客栈里,宋策他们路途远来得晚些,因此只能两人合住一间,于是小董顺理成章的跟宋策住在了一起。由于此人梦中时常傻笑,并且在你不经意间淌你一身口水,所以,自打住进来后宋策几乎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于是,乡试的第一场,宋策是在补眠中度过的。反正他被逼来此,只要保证参加即可。因此,他可以算是考完了还不知道题目是什么的那类考生。
乡试的第二场,宋策依然在补眠,所不同的是,他挽起来的衣袖下点缀着两排清晰的牙印。那是头天晚上小董做梦吃大餐的结果,最后被忍无可忍的宋策一脚踹了出去。
乡试的第三场,宋策有些后悔将小董赶走了,因为他现在“失眠”了。时间这种东西很奇怪,你永远会觉得它是在跟你对着干,需要它时,它健步如飞,怎么也追不上,不需要它时,它是老牛拉破车,死活赶不走。
宋策在百般无聊之下,打开卷子,瞥了眼考题,通俗的讲就是如何做人。在古代,一说做人,无外乎就是忠孝廉洁。实在是熬不过,于是便随手在纸上画漫画打发时间。第一道允许交卷锣声刚响,宋策立刻扔下毛笔,奔了出去。
“张婶,来碗阳春面。”宋策窜到一家摊位前,笑嘻嘻的道“外加一个荷包蛋。”
张婶一看宋策来了,立刻撂下手里的活,十分熟络的拍了拍他的脸,“臭小子,这么久没来张婶这里吃面了,都跑去哪里瞎混了?害得我们家小花一直念叨着你呢。”
低头瞧见篮子里鸡蛋没了,又接着道:“你等会儿,张婶这就给你拿去。”
把手在围裙上一擦,人就跑得没影了。宋策叹了口气,心道,张婶啊,你这是去拿鸡蛋,还是赶去通知你家小花呢?想起这个一心想要嫁给他的八岁小姑娘,他就哭笑不得。
“这位小哥,你们这里可有什么好吃的?”
心不在焉的宋策头也不抬的指了指挂着的招牌。意思还是,这么大的字请您自己看。
要是换作以前,他准是挂着一副笑脸迎人,可是偏偏最近头疼的毛病时不时发作,再加上科举事情给折腾的,所以没心思帮张婶张罗生意。
来人没有一走了之,也没有一怒之下掀了摊子,而是扇子一挥,敲在宋策的天灵盖上,缓缓道:“小兄弟,你并非这个小吃摊的主人,这么做不怕砸了别人的生意么?”
宋策有些诧异的抬起头来,阳光瞬间照进眼里,就像很久以前那炫目的金色琉璃。
站在面前的二人,一人身着大袖的宽身袍衫,素雅清淡,只在袍边染了一点深色。另一人则是一袭束身白衣,目光炯炯。
如此平常的装束换作别人定不会在意,但是宋策知道,那身看似朴素的袍衫乃是千金难求的阑衣庄绝品,手艺早已失传,买的起它的人非富即贵。
宋策沉吟片刻,忽而笑道:“大叔,这里的老板不在,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不过,你若是想寻些特色美食,我倒是知道个好地方。”
“大叔?”袍衫男子乐道:“我看起来很老了么?”
宋策在自己的下巴上比划了一下,然后指了指男人的络腮胡子,男子一愣,随即了然大笑道:“也对,我的儿子也有你这么大了,你叫我一声叔叔也不为过。”
“呵呵”宋策干笑,心道:这人真没常识,难道连大叔跟叔叔的意思都能搞混了?
袍衫男子接着说:“可否麻烦小兄弟为我们带路?”
宋策一听,顿时喜笑颜开,“当然,乐意之至。”
不一会儿,三人便在一座红彤彤的楼前停住了。
袍衫男子一指那招牌——四个金灿灿的大字“红楼春梦”,嗤笑道:“这就是你说的‘特色美食’?”
宋策面不改色,俏皮的打了一个响指“没错,而且包君满意!”眉宇间的神采飞扬,勾起来的四十五度唇角,如同太阳般绚烂。
袍衫男子剑眉一扬:“好,就冲你这句话,今日这勾栏院我是去了,不过我也有一个要求。”
“请说。”
“我们初来贵地,难免遇上欺生的店家,既然小兄弟对此处如此熟悉,不妨与我们一同进去,共饮一杯,交个朋友。”
宋策心里乐道:大叔,你这可是找“对”人了,今日宰的就是你!
他与这红楼关系匪浅,当初一座小小的青楼就是在他的改造之下成为了祁阳最大的娱乐场所。至于宋策为什么要这么做,当然是与银子有关。
当年,赵何拙一行人逃难至祁阳,身上虽备足了银子,但是一场大病下来,再加上常年服用珍贵的药材养病,已是所剩无几。钟伯年纪大了,奶娘也是妇孺之辈,这挣钱的事情自然就落在了他的肩上。俗话说,要掏空男人的腰包,就得用女人的手,所以他选择了一个挣钱容易又轻松的行当。
宋策面露难色,推辞道:“我年纪尚小,来这种地方恐怕不妥……
“小兄弟不用担心,有什么问题由我一力承担。”这人上当还上得挺爽快。
“那……”话音未落,红楼里就传出一声极为亲切的呼唤“哟,宋哥儿来了~~~”
一位妈妈桑挥着粉绢,鸟儿一般飞了过来,一扭头就看见了今日的冤大头“这位爷,面生的很呐,第一次来祁阳吧,您来我这儿可就来对了~~~~春妈妈我这什么都有,绝对是祁阳城里最好的~~~~”
袍衫男子点头道:“很好,想来红楼里一定有很多特色美食吧?”说完若有所思的看了看有些心虚的宋策。
“那是,那是。”春妈妈见宋策不说话一个劲的冲她使眼色,就想拖着袍衫男子往里走。哪知袍衫男子就如同一枚定海神针,岿然不动。
见此情形,宋策只得轻叹一口气,心里默道:神针呐神针,今日孙爷爷我就陪你玩一场好了。
红楼有三大“美食”,可谓“色、香、味”俱全;
第一就是十二金钗,十二位花容月貌的姑娘,才貌双绝,各有千秋。此为“色”
第二就是五十六曲歌舞,体现异乡风情,此为“香”
第三就是一百零八道特色菜肴,有的采集自异族民间,有的则是在大越王朝闻所未闻。此为“味”。
凡是来过红楼之人,无人不叹,此乃天上人间。
袍衫男子随着春妈妈进了红楼,只见楼里装饰考究,但华而不浮,也没有一进门就扑进怀里的浪蝶儿,一问才知,这是楼里的规矩。
上了雅间,袍衫男子随意落了座,白衣男子却一直保持沉默站在他身后。
宋策隐隐有些悔意,看上去这人规矩挺大,千两银子似乎不那么好赚。想了想,强忍着走人的冲动,坐在了袍衫男子的身边。
春妈妈可没想那么多,摆开架势就介绍起来……
说到陪酒,红楼里的姑娘多的是,环肥燕瘦,任君挑选。但是袍衫男子挑剔得很,一个都看不上眼,点菜的时候,他却突然没了主见,春妈妈介绍一个,他就扭头问一句:“小兄弟觉得如何?”
几次之后,宋策干脆自己抢过菜单,抄了一份递给春妈妈。
春妈妈一看乐得合不拢嘴“二位还需要什么只管吩咐,一会儿就有歌舞表演,请二位尽情观赏~~”说完,不忘给宋策使了个加油的眼色。
夜上红楼,醉酒轻歌,本是声色犬马之地,自然少不了莺歌燕舞,靡靡之音,但是暖香阁内却只有少年逐渐沙哑的嗓音……
“这道菜叫做咖喱牛肉,主要配料就是咖喱”宋策对着菜肴绘声绘色的讲解着,“咖喱是“酱”的意思,并不单是指一种香料植物,而是多种辛香的集合……加入不同的配料就会呈现出不同的风味……它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它的美味、香气,以及它的百变魅力……”
袍衫男子微笑着尝了一口,似乎感觉不错,然后悠闲的指着下一道菜“这道菜又有何特色?”
……
如此这般,一顿饭下来,宋策只觉得这一口气把上辈子加这辈子的话全都说完了。这人哪是来吃饭的?明明就是来找茬的!为了不砸了自己的场子,他也只能送佛送到西,咬碎一口银牙往肚里咽。
好在袍衫男子虽然很难伺候,但是绝不赖账,就算宋策一气之下在后面添了个零,他也眼睛不眨的结了帐,看得春妈妈两眼发直,这位爷绝对是财神爷下凡呀。
殊不知,这位爷是杀神而非财神。
祁阳府衙的后院中,知县余杰战战兢兢伏在地上,额上的冷汗淌了一地。
袍衫男子端坐在青木案前,退去易容之后的脸上容貌甚伟,望之俨然。寒如深潭的鹰眸端详着案上的试卷,手指轻扣桌面,“张悬,你怎么看?”
白衣男子面无表情的答道:“回皇上,按律当斩。”
余杰一惊,顿时软在地上,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辈子造的孽,皇上不声不响的来了祁阳,然后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人敲了一笔竹杠,出来这种事情,想不死都难。
直到一股异味弥漫房间,清帝这才注意到在地上默默跪了一个时辰的小知县,而余杰也猛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在皇上面前尿了裤子。
完了,这下更糗大了。余杰吓得丢了三魂七魄,一个劲的筛糠。
“你先退下吧。”清帝不悦的挥了挥手。
“是。”
余杰连滚带爬的退了出去。
清帝的目光重新落到那张画满涂鸦的试卷上,宋策,好个宋策,嘴角不觉上扬,似乎又看见了那张神采奕奕的笑脸。
“皇上,此人…..”
“当然留着。”这么有意思的人杀了岂不可惜?即便他涂鸦试卷侮辱朝廷,即便他欺君罔上当诛九族,只要朕喜欢,又有何留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