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清帝的想法虽好,张悬办事也是利落干净,但是许多事情往往事与愿违,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结果。
人都道,江南风光好,绿杨白沙,烟雨朦胧。
钟灵毓秀之地自然能养育出不少美玉似的人儿。宋策在第一眼见到林晓晓的时候就是这么认为的,但是,那时的林晓晓可不是什么九天仙子下凡来,而是一只狼狈落水的旱鸭子。
且说那日。
林大小姐躺在岸边,幽幽转醒之际,便见一少年双手交叠着放在自己胸前,按压了几下之后就“深情款款”的吻了下来……思维短暂停歇之后,她动了动有些麻木的手指,抬起手臂,想要给这个轻薄她的等徒浪子一个狠狠的耳光,但是却又在看清楚少年脸上那焕然的笑容时,骤然停在了半空中。
所谓爱情,就这么强行的闯了进来,在她毫无防备之时,攻城略地,轻易的捕获了芳心。
林晓晓开朗率性,常常是有什么就说什么,所以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娶了我吧!”于是,宋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这是个什么状况?看眼前这位漂亮的小姑娘一点也没有羞涩之感,反而是两眼闪烁着无比期待的光芒,那兴奋的样子就像是饥肠辘辘的大灰狼突然发现了小白兔。
宋策只觉得浑身毛骨悚然,站起身来就想走。
“不许走!”只听身后一声娇叱,宋策就被林府众家丁团团围住。然后,就被他们客客气气的“请”到了林府。
林家世代经商,家财丰厚,但是子嗣却极为单薄。到了林晓晓这一代便只剩下她和一个弱智的哥哥。林老爷在当地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每每说句话出来都是有分量的。可是,不管他拜过多少菩萨,也求不来一个正常的儿子。好在林晓晓自幼聪明伶俐,性格又颇像男孩子,多少给了林老爷一点安慰。
眼看着女儿一日日的长大,林老爷开始琢磨着要不要招个上门女婿,但是这个想法他可不敢告诉林晓晓,回想起上次拐弯抹角的尝试,林老爷就是满脸的无奈。
那日林府大堂中,林晓晓咬着手指头,转着圈儿将那位青年才俊打量一番之后,笑得花枝乱颤,异常彪悍的指他的鼻子说,看你这副柔弱的样子,回去种田都抡不动锄头,怎么配做我林晓晓的夫君?!
难道晓晓喜欢强壮型的?林老爷幡然领悟,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魁梧的大汉形象……然后皱了皱老脸,抬起袖子,忍不住的开始擦汗。
所以,当林晓晓突然带回来一个看起来也“不怎么强壮”的少年时,林老爷真是大感欣慰,激动得差点就把这喜事给办了。
不过,林老爷毕竟没有老糊涂,宋策要做他的女婿也得有那个资本才行。一番权横之下,他便以毁去女儿清白之名将宋策强行留在的林府。待到细心观察之后,林老爷笑得嘴角都挂到了耳朵上。这个女婿很令他满意,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呀。
其实,林家父女的意图宋策早就看了个明白,以他的头脑,若是想走谁也拦不住。可是当他看见林晓晓开心的在庭院中嬉闹玩耍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如果母妃不是昭王的妻子,是不是也会像她这么无忧无虑的活着呢?
想到那个兰质慧心的女子,他的心中猛的一抽,便再也狠不下心来破坏这个美丽的画面。
既然江南是他喜欢的地方,林家也是一个很具喜感的处所,那么就留在这里又有何妨?他并不计较入赘林家失了自家面子,反正只要过得开心,便足够了。
但是此时的宋策却并没有想过,自己到底爱不爱这个女子……
第 13 章
舒适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一晃便是半年,林晓晓因为怀有身孕,被林老爷禁足在家养胎。
奈何林晓晓生性好动,就算是怀有身孕依旧是蹦蹦跳跳的停不下来,不是今天磕着这里就是明天碰着那里。为此,万分紧张未来孙儿的林老爷不得不放下家中生意不管,亲自守在女儿身边,天天盯着防着,时刻准备着做人肉垫背。
如此一来,林家的生意便全权交由了宋策打理。
作为入赘林家的女婿,旁人看宋策的眼光多少带有鄙夷的色彩,在他们看来这个不知道打哪里钻出来的毛头小子定是使用了什么卑劣手段骗取了林家父女的信任,以便谋取林家的万贯家财。
但是一向老谋深算的林老爷却很放心,专门发了话说,小策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你们照做便是。
事实证明,林老爷的眼光是相当之明亮的。宋策虽然年纪轻轻,办起事来却是成熟稳重,毫不含糊。不仅如此,短短的几个月,他的商业天赋与精明头脑更令所有人刮目相看。
林家的主业是经营“商茶”。这是一个相当挣钱的行业,高额的利润自然引来无数的分羹者,大大小小的茶庄犹如雨后春笋般遍布大地。小的资本约二三十万至百万两,大的甚至达二百余万两之多。(数据参照清代山西茶商)
可宋策在研究了几个月之后,却不太看好它的前景,于是对林老爷说:“常言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任何一种行业,如有过度发展的趋势,必会遭到摧残。渝州‘商茶’这些年发展得很不错,甚至已经超过了‘管茶’,但是这对我们来说却不是一个好现象。”
林老爷躺在太师椅上摇晃了两下,琢磨着点头道:“嗯,经你这么一说,仔细想想也确实有些道理。”
林老爷是老狐狸一只,人虽然老了,可心思依旧转得快,立刻就明白了宋策话里的意思,一桩长久生意的成败有很大一部分在于能否处理好官与商之间的矛盾。可是站在生意辉煌的巅峰往往会给狂喜的人们造成盲点,谁都没有意识到,当一个小老百姓都能比官府生意做的好的时候,会引发怎样的后果。
“那么依你看,我们该怎么做?”林老爷面带微笑的看向宋策。
宋策翻了翻手里的账目,淡淡的回答了一个字:“撤。”
“撤?怎么撤?撤往何处?”林老爷穷追不舍,干脆坐起身来,一边剥花生,一边饶有兴致的等着听下文。
“当然是慢慢的撤,不着痕迹的撤,不然会引起恐慌的。”宋策笑着抢过林老爷即将到嘴的食物,向上一抛,然后稳稳的接进嘴里“至于撤往何处就要看林家今后想做什么了,比如钱庄、布店、南货店之类。”话锋一转又接着道:“不过,我们虽然撤出部分资金,却并不需要完全退出这个行业,萧条之后必然会出现一个发展的契机,到那个时候林家所保存下来的资本就将发挥巨大的作用。”
“真看不出来,你小子鬼着呢!”林老爷哈哈笑着往后一躺,跌进靠椅里,两只眼睛贼亮贼亮,越发觉得女儿当真是抢了个好宝贝。
结果真如宋策所料,过了不到三个月,官府便下了文书,开始征收厘金税。凡是茶商贩茶,除纳引课茶税之外,遇厘卡,则还要缴纳厘金。
繁重的赋税给商茶造成了很大的打击,茶叶价格短时飙升,一度滞销。
不仅如此,对于渝州茶商来说,困难接踵而至,更是雪上加霜。
各家的茶引突然间被暂时扣了下来。说是有茶商冒指“官茶”, 收购茶叶时恶意压低价格或则多取“样茶”;或者将银子熔改低色,欺骗茶农;或者是以次充好,弄虚作假。
茶行里的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官府和商家心知肚明,按照以往的惯例都是光打雷不下雨,意思一下也就完了。但是这一次显然没有这么简单。茶引被扣就意味着茶商不能再去茶产区购买及运销茶叶。
林老爷听闻这个消息,足足沉默了半个时辰。
把茶杯里的茶叶沫子都嚼完了之后,才缓缓的扶着椅子站起身来,说道:“小策,你跟我去一趟知州府。”
“不用去了”宋策抬了抬眼,伸出三根手指道:“我已经吃了三个闭门羹了。”
“哦”林老爷眸光一闪,接着问:“那么,其他家茶商也都去了吗?”
“当然去了”宋策笑道“他们来邀我一道去,我就跟着他们去了。还有人激动得想‘击鼓鸣冤’呢,最后我们就被衙役给轰了出来。”
宋策轻松的话语完全不像在为自家生意担忧,他之所以会选择与其他茶商一块儿去,只不过是让他们以为林家也是损失惨重的受害者。因为到目前为止那些同行们都没有察觉到林家早就撤走了大部分资金,投资于其他行业了。
做生意讲究明哲保身,宋策的做法虽然不够道义,但是对于商人来说却是再正常不过。林老爷赞许似的一笑,越看这个女婿越是顺眼。
但他毕竟在商海沉浮这么多年,比起宋策来要更加小心谨慎,于是接着往细里问:“罗知州没有说点什么吗?总应该有个说法才是。”
“没有,”宋策摇头道:“连个人影子都没见着,肯定是有意躲着我们。”
宋策刚说完,就见一道粉影扑了过来“策哥哥,你怎么才回来呀。”林晓晓一把勾住宋策的脖子,撒娇似的坐在了他的腿上。
自从宋策接手林家的生意之后,忙的连个人影都难得见着。而这林晓晓嫁给宋策之后便一心只想着爱郎,只要见到宋策,就会从一个我行我素的大小姐立刻化身为小鸟依人的俏佳人,那个粘人劲儿就连林老爷见了都会忍不住的喷茶水。
宋策温柔的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尖,含笑着问:“晓晓,你的诗念得怎么样了?”
林晓晓闻言,立刻嘟起嘴道:“你就会欺负人,我的舌头都快念得打卷儿了。”说着,真的吐出一节粉红小舌给宋策瞧。
林老爷与宋策皆是一乐。
事情原委是这样的,宋策答应过林晓晓只要她能在半炷香的时间内将一首诗完整的念上二十遍,他就在家中好好的陪她三天。
但是林大小姐为了这个诱人的奖励努力了一个月,依旧没有成功,因为那首诗文是这样的“石室诗士施氏,嗜狮,誓食十狮,氏时时适市视狮,十时,适十狮适市。是时,适施氏适市,氏视是十狮,恃矢势,使十狮逝世,氏拾是十狮 。适石室,石室狮,氏使侍拭石室,石室拭,氏始试食十狮 ,食时,始识是十狮 ,实十石狮 ,试释是事。”
官府的打压给整个商茶界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渝州知州罗启盛现在连门都不敢出,就怕那些个郁闷不已的茶商缠上他。
其实,罗启盛在渝州为官多年,明里暗里不知道收了茶商们多少好处。二皇子爱喝茶,他更是每年进京献上最新的贡茶。却不想,今年这茶里却出了问题,二皇子一怒之下请旨彻查,一下子又把几年前的陈年旧案一并引了出来,所有麻烦事情就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一发不可收拾。
罗启盛现在是两头为难,上面压着,下面堵着,越想越是寝食难安,半个月下来,原本圆滚滚的脸上也显了颧骨。最后他想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既然茶商们都觉得那些事情都是诬告,那就各家去查各家的,把细节账目呈上堂来,没事的就把茶引重新发回去,有事的就自认倒霉吧。
如此一来,各家茶商都不得不从最开始的源头——收购茶叶开始统计数据。并且,按照官府的要求还必须去茶叶产地收集证据。
诗文中常说“商人重利轻别离”,其实他们只不过是在为生计奔波。渝州的茶商们为了这桩大事几乎是全力以赴,不少茶庄的东家都亲自去了茶叶产地,毕竟这关系到自家买卖的事情不能假手于人的。所以,宋策也就只好代表林家亲自去跑一趟了。
只是不想,有时候一个轻易的转身却成了永久的别离,很久以后,宋策都在责问自己,为什么当时要为了区区身外之物而离开……
以下是文中的相关名词解释:
“官茶”由政府委派茶马御史招专商领引纳课后,从产茶区贩运到陕甘等地,交售给官府的茶马司。
“商茶”由茶商向政府请引后,从产茶区运销各地或输往国外。
“茶引”是官府发给茶商的茶叶运销凭证。
(本人外行,如有失误,还请原谅)
第 14 章
天空阴沉而灰暗,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雨。
与所有俗套的故事一样,所有的悲剧都会选择发生在这样的天气里。
宋策怎么都没有想到,满怀欣喜回到家中,迎接他的却是一排排漆黑的棺木……
大火之后的林府,一片萧索。
站在焦黑的废墟之上,怀里小小的婴儿显得那般沉重。弯曲的手臂僵硬着,苍白的指尖一点点抚摸上婴儿熟睡的脸,他安然的沉静在自己的梦里,似乎没有意识到那个一心期待他降临的小母亲已经离开。
“淼儿……”宋策轻唤一声,似在叹息。
这个孩子是林晓晓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生下来的,林家几十口人,独独留下了他,简直就是个奇迹。不,应该说,是悲剧……
回想起知州罗启盛说过的话,他的嘴角浮起一抹冷笑。
流寇作案!几十条生命的消逝竟然就用这四个简简单单的字打发了。偌大的渝州城,哪里来的流寇?!十米高的城墙是豆腐做的?!还是守城的将士都不约而同的睡着了?!
用这种连自己的骗不了的笑话来搪塞,莫不是欺林家再也无人?!
宋策面色铁青,比那灰蒙蒙的天空更加阴霾。
前来凭吊的罗知州似是沉痛的道了一句“节哀顺变吧。”然后就拍屁股走人了,其他人不是来讨账的就是来看热闹的。林家一夜间的落败除了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还能是什么?
可是,宋策反问自己,即便这样我又能做什么呢?我不过是个手无寸铁的老百姓?窦娥喊冤,六月飞雪,那是戏文里才有的。
从来没有像这般痛恨过自己的无能,就连替罔死的亲人说句话都办不到。民与官斗,那是自寻死路。
宋策缓缓的扬起头来,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目光远远的注视着北方,年轻的脸上有了些许凝重,沧桑。
封郡,封郡。
真的要回到哪里去吗?回到那个权力的中心……
似乎别无选择了……
“东家,这天好像要下雨了。”站在宋策身后的老人叫做周大兴,是林家茶庄的掌柜,在林家干了大半辈子,忠心耿耿,眼见林家一夜之间化为灰烬,也不经潸然泪下。
“嗯”良久,宋策才沉沉的答应了一声“把淼儿抱进屋里去吧。”
话音刚落,蓦然惊醒,抬眼望去,废墟之上只剩下破败的瓦砾,哪里还有屋子。临时搭起来的棚子下,整整齐齐的摆放的沉甸甸的棺木,林老爷,晓晓,钟伯,奶娘……他们都静静的躺在里面。原来兜兜转转二十年,依旧是了然一身。
“周伯。”
“东家有什么事?”
“林家还有多少产业?”林家大宅虽然被毁,但是林家茶庄,布店,田地都还在,这些东西,“流寇们”抢不走。
“嗯,除去债务账目,以及丧葬开销,大概还剩五十万两。”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根基深厚的林家,若想凭借这些资本东山再起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宋策沉吟片刻,目光一一扫过棺木道:“把茶庄和布店都买了,银子就分给他们的亲人吧。”
“是,东家。”
“周伯,宋策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周伯你答应。”宋策转过身,将那个幼小的生命郑重的放进周伯怀里“听说你也刚刚抱了幺孙子,替我照顾淼儿一段时间好吗?”
“哪里的话,东家您有什么尽管吩咐。”憨厚老实的周伯顾不得拭泪,连忙抱紧了怀里的婴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