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要让那小子待在船上?」白千行手执羽扇,施施走来便道:「不知道身份来历就带上舱,裴浪,你这做法
很冒失。」
「船上哪个人身份来历清楚明白的?干海贼还需要报来头吗?」
「不怕是官府的人?」
「反正最近无聊没事做,和官船打声招呼也不错。反正一个字——闲嘛!」裴浪咧开一口白牙,在阳光中直闪着:
「你知道的,汛季未到,商船极少,大伙闲得慌,打个仗、来点事做也好。」
老大哥,您何苦把这烫手山芋交给小弟?白千行暗自腹诽,不胜唏嘘。
「他来船上就和大伙一样干活,多个人手总是好的。再说上一任的帐房四个月前就掉到海里喂鱼了,现下除了你我
,就只剩他识得几个大字,除非你想管帐,不然舍他其谁?」
「呃?」
「再说啦,他干得挺好不是?」想到这,裴浪不禁骄傲一笑:「咱们抢来货样易手换得的银子也多了,不愧是我看
中的人,有脑袋,行!」
「这是事实,但——」白千行挑眉望向独立出来供头子专用的舱房,被掳上船的小伙子正坐在里头算帐。
回头看自家头子,唉,敢让一个初上船的陌生人管帐,这种事也只有裴浪这死小子做得出来。
那个姓钱的小子看似弱不禁风,脑袋瓜却不容小觑。有过一番阅历的白千行暗忖:「我说丧王呐,最近船上盛行一
个传闻,不晓得你知不知道啊!」
「当然不知道。我又不像某人天生老鼠耳,净听小道消息!」裴浪说得理当气直,差点呛死他家年逾三十的「老」
军师。
好!好好好好!算你狠!「我说,你再不放他下船,恐怕就是你要下船。」
「为啥?」年轻的丧王浑然不知亡国日将近,傻呼呼地问。
「以二十岁的年纪接下整支船队,你认为有多少人心悦诚服?」
「我会接下整支船队还不都是因为你不接。」裴浪怪罪地瞅他一眼:「再说啦,当初接任时也问过弟兄们的意见,
大伙儿说好我才接的好啊,事成定局,木已成舟,这是再明白也不过的事。」
「说你笨还真不是普通的笨,」摇头再三:「就算是笨蛋也晓得在你义父、也就是我老大哥——尸骨未寒时表态抢
位会被认为是叛变,那情况下,就算不服也只能闷在心里,你以为所有的人都跟你一样脑袋只是摆好看的?」
裴浪回送三声大笑:「放心吧,老白。这儿是海上,不是武林,海上男儿心性豪迈,才不像你那个中原武林,平日
自诏为侠实则心胸狭窄者多,安心啦,哇哈哈!」
说不听的死小子!白千行暗忖。
先前已多少听闻裴浪说遇上钱问殊的经过,为达目的不惜亲手烧毁自己生长的村子,这种激进的手法岂是一般人所
能为之?
将这样的人带上船来,成祸的机会远大于造福啊。
停下拨打算盘的工作,钱问殊仰头凝视低矮的天顶,而后低首俯看墨染东一团西一团的凌乱帐本,深深地叹息出声
。
走出舱房,发觉天色已黑,才意识到又过了一日。
本来若无意外,算算时日,现下的他应该已经回到村人身边,带着他们抵达已故双亲寻得的地点重建新村。自己也
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趁海贼来袭的时候放火烧村,顺风驶船逼村民迁往内陆的安身之地。
无奈何,因为某人的缘故,让一切失序有如船随浪潮载沉载浮,自己的未来更因此人跟着脱轨,茫然一片。
虽然事先已另作准备,交代他人将安身地告知村长,以防他不小心葬身火海时无人带领,但他完全没想过自己回不
去村民身边并非因为意外烧死,而是被某人强掳上船。
不知村人们是否已找到那处尚未有人迹的桃花源?是否已开始重建新村?被困海上无法完成双亲遗愿的钱问殊眺望
远方,幽幽暗忖。
如果死了倒也好,死人管不了人间的事,但还活着却无法延续双亲遗愿,为村民尽心力,这种无力感就让人觉得恼
恨。
都怪那家伙?
「哟,看来你已经很习惯船上的生活。」说曹操,曹操到。不知自己正遭人腹诽的裴浪冒出声音,大刺刺地自说自
话:「不错嘛,原以为你瘦得跟皮包骨似的,肯定得花上一两个月才能适应,没想到你不但没晕船、没闹病,还管
得一手好帐,真是中看也中用,我的眼光真好,哇哈哈!」
碍事的混帐?钱问殊悄悄左移五步,不想多有牵扯,可惜仍免不了被罩在裴浪的影子里。
空长个儿没长脑的混帐。不屑与他交谈,钱问殊转身欲回船舱。
海上生活大不易,除了裴浪、白千行与各船火长拥有独立的舱房外,其余水手、舵工等,都被分配在甲板下的船舱
挤着睡,有时还得睡在货舱,每个人的床位如同饮水、食物,都已事先分配,不得挑选。
身为俘虏的钱问殊当然更没得选择,能有货舱一角蜗居已属万幸,只是水手们个个睡姿一如外型粗野,不是伸腿就
是挥手,再不就滚啊翻的,累得钱问殊大多时候只能屈居角落坐着睡。
再加上水手们身上的汗臭味总让他夜不成眠,近来好不容易习惯了些。
一口倔气使然,他从不吭声,更没想过向裴浪求援。
算算这时候,自己的床位大概没了吧,他想。
今晚风不大,也许睡在甲板也好过回货舱呼吸那充斥咸臭汗味的空气、蜷曲缩睡的窘境。
心念一定,他移步,寻找不易被发现的暗处做为今晚的床榻。
身后,「某人」亦步亦趋。
「?滚回你的舱房。」
「你在做什么?」裴浪好奇地从背后探头摇脑。
「不关你的事。」
「这么嚣张?喂,别忘了这是大爷我的船。」
「若不是因为‘某人’作怪,在下怎么也上不了‘你’的船。」旧事重提,只有一种表情好说:咬牙怒瞪。
「这是你的荣幸,‘丧船’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可以搭的。」
「我不想有这种荣幸。」或者该说不幸。
「你!」
似哀吟又似低泣的声音突然模糊飘来,在入夜仅剩潮声的海上显得十分诡谲。
「有声音。」
「什么?什么声音?」装傻意味浓重。
明知故问。钱问殊回头白他一眼,接着竖直耳朵,试图寻找声音来源处。
「喂,你多心了,根本没有什么声音。」
「噤声。」钱问殊循声移步,逐渐接近甲板火把红光未及的暗处。
一步、两步、三步——背后忽来长臂勾住他的腰,阻止他再往前进。
「裴浪!」钱问殊低嘶。
「不准去,那没我们的事!」裴浪此刻的表情模糊难辨。
「你又知——」
「不要——再快一点?啊呼?」声音因距离拉近变得清晰。
钱问殊傻住。这、这声音是——
感觉手臂紧贴的腰腹倏然收紧,怀中的人弯腰弓背,整个人忽然像把绷紧的弓。
裴浪多少心里有底,像拎布袋似地将手臂上的人勾离春光正旖旎的暗处。
「明白了吧,所以我说没我们的事嘛!」他不满地嘀咕。
「?」
「喂,钱问殊?你吓傻啦?」久久没出声是怎样?「昏过去就说一声,好让我去找船医。」
「船上没女人?」
「废话,女人上船不吉利,船会沉的!」这是航海禁忌。
「男人跟男人?你竟然允许这样?」
裴浪轻松耸肩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船上没女人嘛,」搔搔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也有不少人最后动了感
情,宁可一辈子打光棍没成家的。」
钱问殊叹口气,呼出最后仅存的震惊:「的确,希冀没人性的海贼还会心存道德是我不切实际的妄想,以后不会再
犯。」
「道德?」裴浪嗤笑:「那种东西能当饭吃吗?食色性也,你们老孔子不也这么说?」
「是孟子。」
「管他是孙子还是老子,总之你口中的道德在海上不适用,再说?别跟我说你不懂这种事。」
「什、什么?」不妙!不吉利的预兆闪过心头,钱问殊顿时兴起逃跑的念头。
可惜为时已晚。勾在他腰间的手臂腕骨一动,手掌覆盖在钱问殊微微隆起的胯下。
「果然,」裴浪贼笑:「就算不懂,也多少受了影响是不?像我这样?」搂人的手臂往后一收,让怀中人后臀贴近
自己同样隐动的部位。
「裴浪!」怕引人注意,钱问殊压低声嘶吼:「收回你的手!放开我!」
「咭咭咭」的恶笑声落在耳畔,钱问殊紧张地绷着身子,大气不敢吐出一口。
下一刻,裴浪扳过他的脸:「我跟你说,我啊,对男人其实没——」
月光、火光交相浮动,时红时白、时明时暗,照映眼前俊秀的脸孔。
是错觉?是火光?还是真有其事,落在两颊的红晕似怒似瞠,欲恼还羞——是裴浪未曾见过的表情。
欲声明自己对男色没兴趣的话,一瞬间无法出口。
「有意思了?」
「什么?」
「带你上船果然有趣。」
有趣?「什么意思?」
「原先带你上船,是期待见到你杠上老白,毒舌机巧的你和老白肯定不相上下,可惜一直没见你跟他吵过——」
两人怪异相贴的异感被这番话重重压下。狭长的黑眸眯成两道缝,迎视扣住他不放的男人。
「就为这种事你掳我上船?」只是为了让他大爷找乐子?!
「不然呢?」理直气壮地回道,完全不把对方渐渐升起的怒气放在眼里。
「掳我上船、碍我要做的事,就只为了你个人的趣味?」夹冰带冻的嗓音渗入带着潮味的空气当中。
偏偏,皮粗肉厚的裴浪裴大爷就是毫无所觉,得意笑着。
还笑得出来,很好,非、常、好!
「你生什么气啊?」裴浪颇有兴味瞧着肝火直上九重天的钱问殊,发现自已真的无法将目光从这样的他身上移开。
有意思,非常有意思,裴浪暗忖。
对于男色,他兴致缺缺,直到此刻——
目光重回矮他半个脑袋的钱问殊脸上。灼亮的眼充满当日初次相遇时的冷傲无惧,一反被他带上船后枯索乏味的顺
从与黯淡,气红的俊秀书生脸仿佛一颗多汁的鲜果,让他想咬下一口,尝尝其中的绝妙好滋味。
无需太多挣扎,就如钱问殊所言,没人性的海贼哪来的道德?
此刻,不知自己已勾起男人大啖意念的钱问殊咬牙丢出一句警告:「裴浪,我会让你觉得有趣,相当有趣。」
哟哟,他真生气啦。「我很期待,钱问殊。」
「很好,我会让你后悔说过这句话,裴浪。」
磅!巨大的铁拳硬生生击在桌面,发出震天响。
「他奶奶个熊!那小子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啥!」主船火长卢大海本想气呼大吼,最后怕被发现,只得闷气咬牙
嘶语,搞得自己老脸狰狞。
「咱们干海贼的就是要见船就抢、见人就杀,管他谁是谁!裴浪那小子竟然又不准咱们动手!让那支船队从大伙眼
前溜过,真是他奶奶的,我呸!」一滩唾沫吐在舱房甲板。
几个围在他身旁,约莫已臻不惑之年的大汉,有的闭目状似养神、有的一脸沉重、有的则抿嘴不语。
「卢老哥说的是。」其中,担任水手已二十来年的赵立应声:「唉,怎么说才好呢。
「裴浪也很努力了,可惜头子的担子太重,不是他这个没跑几年船的二十岁娃儿扛得起的。」
「唉唉。」另一名水手洪一山先叹了两口气,接说道:「只能说裴浪这小子太年轻,经验不足、火候不够,今儿个
没剿了那支船队的消息要是传了出去,不被同行耻笑才怪。
「还有之后,万一他们报官指明海域,咱们可麻烦了,唉唉?」
海贼的尊严来自三件事——自家头子威名、花楼「战绩」以及打劫杀人的数量。
跟了年轻的头子他们可以接受,只要头子能让他们心服口服,绝对二话不说追随到底,至于花楼战绩是兄弟登山各
自努力,半点不由人,他们很清楚。
但是!要他们打劫留活口,实在太损他们海贼尊严!
行抢杀人是海贼奉行的王道,留下活口除了等于留下让人报官的祸根,也表示他们不够狠、不够残,丢了他们的面
子、损了他们的里子!
去他奶奶个熊!他们又不是娘儿们,用不着什么妇什么仁的!
「妇人之仁。」
「谁?」暗处私语的四人闻声,分别回头探视身后,寻找发声者。
「是我。」一道身影昂然自曝于月光上,随着船身轻摇。
卢大海眯眼:「是你?」
「咱们刚说的话他全听见了?」洪一山悄声道,暗藏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不用急着拔刀,我只是来献计而已。」
「献计?」卢大海代表众人往前踏进一步:「献什么计?」
「一计,让你们重振声威,也换回我的自由。」
第四章
人心,最容易使其改变,只要用点小手段。
所以他趁村子遭劫时放火烧村、逼村民迁居内陆,将一切归究于海贼。
人心,也最容易挑拨,只要找到对的引爆点,如今,目标近在眼前。
裴浪振臂吆喝:「给我听好,老规矩,只准抢不准杀!」
命令刚下,海贼群起吆喝,一端系有粗绳的巨大铁钩在半空划出数道圆弧,先后咬住目标船缘,数以百计的海贼立
刻攀绳越至商船甲板。
直到第一道血光划过长空,在甲板上洒落一地血红,裴浪才发现事态有异。
混帐!千交代万嘱咐,还是给他乱杀一通。「住手!不准杀人!」
声方落地,裴浪足尖轻点粗绳,借力使力,巧施轻功跃巨商船甲板,即时阻止手下挥向商船人马的第二刀。
第三刀、第四刀?直到挡下第六个手下劈出的第九刀,才阻止一场恐将爆发的杀戮。
「通通给我住手!」裴浪鼓足中气喝令,气势之盛,立时喊停整场混乱的战局。
海贼与商船人马顿时呆站原地。
「卢叔、洪伯!你们在搞什么鬼?!」一个箭步抓出带头者。啧,都说不准杀人了,他们这票老人家砍什么砍。「
谁准你们杀人的!」
「老子已经忍你很久了,裴浪小子!」卢大海挺身回吼自家头子,「这也不准那也不准,做海贼哪来这么多规矩!
」磅!一拳轰飞打算趁隙偷袭的商的保镖。
「没瞧见我在忙吗?滚远点!」霍!裴浪送出大脚丫踹飞另一名商船保镖:「这是我的船,我是你们的头子,你们
当然要听我的!」
「冷、冷静点,卢老哥、裴浪小子。」洪一山介入两方:「咱们正在抢劫,大家别伤了和气——」
放屁!「去你妈的和气!」虎足踢飞二度偷袭的小辈:「没看见老子在忙么!」抢劫哪来的「和气」!「和气个鬼
!」巨灵掌震开烦人的苍蝇:「不想死就给我滚远点!」
「唔?我只是想劝架?」和事佬好委屈地退场。
要命哦,头子跟火长卢叔真的吵起来了,海贼们心声如是道。
「所以你想叛船,想杀裴浪取而代之是吗?」平朗的男子嗓音从天而降,乍听之下,声调温和,但老一辈的海贼却
诡异地同时打起寒颤。
「呃?也,也不是这么说啦?」卢大海的气势当场弱了一半。
「不然怎么说?」白千行嗓音持续温和,轻声问。
抖抖抖?卢大海当场气势再掉三成:「就是?那个?我们做海贼的,本来就该杀杀人、抢抢东西——」转向征询众
人意见:「你们说对不对?」
不对不对!数十颗脑袋左右摇晃,净是商船人马。
白千行叹口气:「都到这节骨眼了,你还不说清楚这么做的理由吗?」
「不敢杀人还需要什么理由!」卢大海火气又回笼,哼声:「除了没种没胆软趴趴,还需要什么理由!小子,我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