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持了这么多天也该够了吧!裴浪恼忖。他最不擅长的就是这种斗心机、比耐性的冷战。
不管你是气我也好,恨我也行,那都是你自个儿的事,我才不管。
我只知道我这辈子都不会放开你,钱问殊。
如果能放手,当初就不会蠢到答应你献身的交易条件,让一切到今日无法转圜的地步。
但,就算落到如今不上不下的处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放手。你是我的!
只能是我的!任何人都别想从我手中抢走你!
豁然起身,生机重现。「没错!就是这样!」
「啊?就是哪样?」候在一旁的白千行听得莫名其妙。
「不管他喜欢也好,讨厌也罢,总之,休想我放手!」话毕,转身下楼,准备回头再战。
才走到楼梯处,与上楼的来客迎面对上:「怪了?你怎会在这?」
第六章
撤下旧菜,布上热肴新酒,裴浪盯着对桌冷面冷眼的男子,一脸古怪。
好半晌,才开口招呼:「什么风把你吹来的?我记得你从没进过月港。」
呀呀呀?
「凡事都有第一次。」
「最好是。」
咿呵呵呵?
浓眉大眼挤出古怪表情,一对眼珠子跟着挂在对方身上滚来滚去的小圆球转半天。
终于忍不住——「喂喂,司徒,你身上这颗小红球是怎回事?哪个女人帮你生的小鬼头?该不会你这次上岸就是为
了这娃儿吧?」
「头子!」随侍一旁的白千行寒毛直竖:「对不住了,寇主。我家头子就是这样,请您海涵。」
寇王——司徒凛单手一摆:「习惯了。」
这话听在负责辅佐的白千行耳里,实在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叹气;毕竟厚颜泼皮到让人不想计较的地步,实在不是件
光采的事。
「哈哈哈?我跟司徒都什么交情了,他才不会计较这点细节,对吧,司徒?」
司徒凛的回应是不发一语,执杯啜茶。
唉?不幸的家门,外扬的家丑哦——白千行羽扇遮脸,实在愧对死去的老大哥。
「依呀呀,嘻嘻呵?」小娃攀着司徒凛玩得极乐,压根不知大人火里来刀里去的紧张情势。
「说真的,这娃儿到底是谁的?」
「我也想知道。」寒脸上的剑眉冷锁,瞪着从肩膀滑到胸前的小红肉球。
待他找出这娃儿的亲人,绝对让他后悔将这娃儿丢在港边。头一回靠岸月港,刚下船便被这只小娃缠上的司徒凛暗
忖。
「真的不是你的?」
诡异的眸扫向他,冷声警告:「裴浪,我的忍耐极有限度。」
「好啦,知道不是你的行吧!」真开不起玩笑。「来来,到大叔这来,小肉球乖乖。」
「唔?」娃儿听见呼唤,一颗小脑袋在两个大人间流转。「唔唔!」最后摇摇头,选择巴在一脸寒霜的司徒凛身上
,继续爬行。
「真不敢相信,比起我,这娃更喜欢你!司徒,难得有人不怕你呐!」
司徒凛这方的随扈看不下去,提刀警告:「丧王,请注意你的措辞。」
「别气别恼啊,风定。」白千行赶紧跳出来打圆场:「我们的头子就这德性,请你见谅、见谅。」
「他敢对寇王不敬,就是存心与我们寇船作对!」风定气呼呼道。
「退下。」
「?是。」
「你的手下还是老样子,这么毛躁。」教无方呐。
最毛躁的人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除了不知人事的小娃儿,在场三个大人此时心思一致。
「家丑?」白千行决定回到船上之后,要跪在老大哥的灵位前忏悔个三天三夜。
见鬼的家丑!裴浪回头没好气白他一眼,再转回来。
「好啦,闲聊就到此结束,你进月港有何目的?还有,这个小娃到底是从哪来的?」
「我来找人。在港口捡到这个。」
「咿咿呀呀?」被捡到的「这个」牙牙学语,张开的小嘴顺便留下几滴口涎,在司徒凛胸前划定势力范围。
寒霜脸再度下拉,更胜天山寒冰。大概除了没把他人放在眼里成习惯的裴浪之外,再也没人敢吭声。
「你要找谁?」
「鬼斧神工铁末离。」
「这人不是早死了?」
铁末离,不世出的绝代船匠,不单是海贼极想笼络上船的对象,也是明朝海军极力征召的人物,听人说他几年前在
一场海战中失足坠海,从此下落不明。
这种结果跟死了没啥两样不是?
司徒凛眉头一皱:「他还活在世上。」
「是吗?我往返月港这么多年,也没在这儿听说过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冷冽的眸光一黯。
「哎呀,这事儿问我也不一定准——」裴浪蓦然弹指:「啊!我知道你可以找谁问消息!」
「谁?」
「钱问殊,月港最大的商号东家。」
哈哈,找到可以为自己解套的借口,裴浪暗暗佩服自己的绝顶聪明。
他很清楚,钱问殊再怎么气他,也不会气到不想见见和他不相上下的寇王司徒凛。
那家伙精得很,才不会将白花花的银子往外推,哈哈!就用这个做为和解的礼物吧,他可不想以后都只能面对那张
罩着天山冰霜的脸。
对,就这么办!
「寇王抵达月港?在找人?」
寒冰罩脸的表情终于透出一点温度,回看前些夜里得罪他的男人。
「是啊!」总算愿意看他了:「我跟他说,真想找人就要问月港消息最灵通的人,这个人除了你,不做第二人想。
」
「是吗?」
「当然。」瞅见冰山有融化一角的趋势,裴浪赶紧讨好:「你是做生意的,消息自然灵通;再说,认识司徒对你只
有好处没有坏处,多个交易不是很好?」
「我手底下不只你一个。」
「寇王的船行于黄海一带,专抢倭船,你不是一直想做倭人的买卖?」
以为他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吗?
「我不会因为你引见寇王就当你没说过那句话。」
裴浪懊恼地猛搔脑袋:「我是一时失言,你非得因为这点事情就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吗?这么爱记恨
,是不是男人啊!」
才刚春回大地的脸色瞬间跳过夏秋,又回到寒冬时节。
「我哪敢?」低头看帐:「你裴浪大爷怎么说怎么是。」
?又说错话。裴浪从没像此刻恼极自己的口没遮拦。
「真的没有转圜余地?」
「无所谓余地,你是威震四海的丧王,您说了算。」
句句带刺,刺得裴浪满身窟窿。「不不不,我说的都是浑话、都不算数,你说的才算。」
寒冰再从口出:「钱某怎敢。」显然不领情。
「你不敢就没人敢了。」唉,得罪心机重的人下场果然惨重,看看他,他就是最好的例子。
乌眸回他冷冷一瞥。
哎哎?「都已经赔罪到这个地步,只差没跪在地上求饶。就因为一时的失言——你真的要把我打入冷宫?」八尺大
汉倚坐钱问殊座椅扶手上,歪着脑袋枕在他单薄的肩膀,无辜地频频眨眼。
批注的手一颤,红墨晕花白纸黑字的帐目。「堂堂丧王,这副德性能看吗?」
也不是人人都能见的好呗。「普天之下,只有你看得到。」也只有他能让他自毁形象到这地步。「你真要我跪?」
冰冷的黑眸一扫,流转间,再现春至融的迹象。
「如果我说是呢?」
「我也只好跪了。」大丈夫能屈能伸。
这男人要脸不要?「男儿膝下有黄金。」
「跪了才是真英雄。」只要让他消火,什么死皮赖脸的招数他裴浪都使得出来。
「?」
实在不明白他为何纡尊降贵到这地步,但——
观对这种男人,他还能说什么?冰雪融尽,春回大地,细长风眸溢出些许笑意。
「寇王来月港找什么人?」
会进一步问就表示不气了!收到这讯息,裴浪飞快答道:「铁末离。」
「鬼斧神工?」
「你听说过这人?」
「没有。」不妙,答得太快。
「嘿,钱鬼,你的表情不像那回事。」前一刻还哭丧着脸没骨气忏悔的男人,现下又回复泼皮耍赖的德性,左瞧右
看,打量着稍稍回温的俊颜:「喏,你的脸上写着‘心里有鬼’四个大字。」
「注意你的措辞,裴浪。我还没决定原谅你。」
「你的身体没这么说。」裴浪搂住他以兹证明:「倘若还气,此刻你离我起码有三尺远。」哪还会任他上下其手来
着?
「别得寸进尺。」
「没有你的纵容,何来我的得寸进尺?」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的好呗。
「我?纵容你?」他在说什么笑?
「别说你没有,只是你从不知自己有多纵容我罢了。」
「苛扣货物的价值,让你整团手下过得苦哈哈的,你认为这是纵容?」多有趣。「看来是我砍价砍得不够狠、压榨
得不够多,才让你有这种错觉。」
「出港前的补给、船只的修复、精湛的船工——除非我瞎了,才会看不见你暗地里做的这些事。」
「那只是为确保你海上行程,顺利带回货样供我做生意,纯粹商贾考量。」
裴浪弯腰,俯在执笔的商人耳边,轻喃:「承认爱我很难吗?」
一震,帐簿晕开第二朵鲜红墨花。
「?你疯了。」
「我爱你哦!」
「住口。」
「跟着我,保证你此生无悔。」
「不用‘跟’。光是‘认识’你,就让我后悔终生。」
咻、咚!一箭中的,刺得裴浪脑门一昏。算他狠!
「喂喂,我是说真的。虽然如今说出口太迟了些,你也未免肯信,可当年就算你不提那劳啥子的条件,我也会与你
合作——」
「你以为这么说,我就会——」
「听我说完,」大掌捂住欲打断他话语的口,继续道:「你天生是块从商的料,我没理由不与你合作。」
「是吗?」
「你不信我也没办法,」裴浪退开,翻转身面靠躺在钱问殊身侧:「不过,我不会把弟兄们辛辛苦苦抢来的货胡乱
交人。因为是你,我才放心——总之,就这样了,信不信由你。」
损人的言语不经意就能说得直中人要害,称赞人时却像三岁孩童般蹩脚简单,这个男人?
不愿承认,钱问殊此刻才发现自己竟然这么好说话,前些夜里的龃龉、愤怒,就这样被他几句话弥平不剩。
纵容吗?很难否认。
而爱?
呵,佛日:不可说、不可说。
景德商号位于月港东边市集。
进了东市,无须问路,只消寻放眼所及最高的商楼便是。
三层楼高的景德商号,第一、二层楼陈列着各地货样供一般来客参观、零买;第三层另设茶座,供前来的客人休憩
、或洽谈大宗买办事宜。
穿过这店面,别有洞天的内院是景德商号的重地,非请勿进,除是货品存放处外,亦是商号东家接待贵客、洽谈机
宜的隐密处所。
月港人人皆知,景德商号的钱爷待人最为厚道,每到年末时节,除了薪饷,还会视整年营收发放红利让大伙儿过好
年,这在月港是前所未闻的事!
因而,进景德商号、成为钱爷的手下,是月港人心目中最理想的差事。
更重要的是,只要有本事,男女不忌!光瞧大掌柜是十八年华的水灵姑娘便可知钱爷用人唯才的作风。
也因此,在景德商号可见男女伙计忙进忙出;仔细一瞧,还不难发现呈阴盛阳衰之态,其中另一个主要原因是——
一个女伙计瞅着刚进商楼的人,立刻精神抖擞招呼道:「钱、钱爷早!」兴奋中带有三分羞怯。
「早。」淡笑伴随一声简短回应,一如往常,翩翩风姿没入内院。
女伙计完全忘记自己手上还抱着十来斤重的木桶正要往外搬的事,陷入如痴如醉的醺然,站定原地久久不动。
同样一声呼唤,来自共事的男伙计:「早!」
「哇呀?鬼啊!」木桶「咚」一声滑落,女伙计回过神来,一拳轰上对方的肩:「要死了!臭小四,一大早吓人做
啥!」
「喂喂,你前后会不会差太多了?看见爷就像姑娘见着心上人,含羞带怯的;看到我就像见鬼似的,你太过分了!
」
「过分啥?爷是天来你是地,爷是云来你是泥——也不看看自己的样子,要是有爷一点点的俊俏也不会至今还光棍
儿了。」
「你也别五十步笑百步,甭说别的,你要是有水掌柜一点点的俏丽,也不会到现在还嫁不出去,我看呐——咱们是
半斤配八两、天残对地缺,不如我委屈点,你也别嫌,就这么稀哩呼噜凑一对算了!」
「哼哼哼,少臭美了!我宁可在景德做伙计做一辈子,每天能看到爷、跟爷打声招呼、见到爷的笑就此生足矣,谁
要嫁你啊!」一语道出所有女伙计的心思,得到四周姐妹无言的点头赞同。
「呸呸呸,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了,刚的话就当我没说!哼哼,我小四在水掌柜底下做事,打一辈子光棍儿也心甘
情愿,正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啦!」这厢也不逞多让,道出男伙计们的心声。
斗得正乐的时候,冷不防飘来第三道声音——
「两位似乎很闲呵,还有工夫打情骂俏嘛!」
双双回头,就见一张带霜的丽颜似笑非笑地瞅着他们。
「呃、呃呃——水、水掌柜早?」
「若嫌事太少、不够忙,等会儿来找我,包准你们忙得翻天。」
「不、不用了,我们、我们很忙、忙死了!」两人同声道,拔腿往外冲,干活儿去。
看两名伙计慌张的模样,水灵好气又好笑地叹道:「真是对活宝。」
忽地,身后袭来一道旋风;风定时,巨大的黑影笼罩住她。
想也知道是谁。水灵转身一福:「裴爷您早。」
大清早醒来发现另一半床已经凉冷,本该在床上的人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被遗弃的男人心情极差。
「钱鬼到哪去了?」
这时候,还是别捋虎须比较好:「内院商楼。」
「很好。」脚步转往后门,在门口处被两名壮硕的伙计挡下。
其中一名伙计开口:「失礼了这位爷,没有钱爷或水掌柜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许进内院一步。」
回头斜瞥:「教得不错嘛,水灵。」
「多谢裴爷的赞美。」水灵转向两名伴计道:「让这位爷进去。」
「是。」伙计们左右各退一步。
「为了奖励你,送你个消息,方才老白说他今日要到西郊走一趟,你听到了哦?」
娇颜泛起艳丽的红晕,笑眯眼回道:「多谢裴爷。」
钱问殊逐一看过货单上记载的品项,询问等在一旁的二掌柜江明。
「要运到泉州分号的货都齐了?」
「是的,爷。不过——」
「泉州目前对于江苏丝绸的需求大增,爷不打算运些到泉州么?」江明忍不住质疑:「据小的所知,目前泉州布商
正四处寻求丝绸,我想不久后丝绸的价格必然上涨,这是难得的商机。」
「乍看之下不是商机,但你知道泉州之所以丝绸需求大增的背后原因吗?」
江明一愣:「呃?咱们景德商号做的是买办,哪里有需求就有有商机,需要知道背后原因吗?」
「泉州之所以对丝绸需求大增,主要是新到的知府大人之妻喜好丝绸,新官上任,多的是商贾百姓欲与之交好,在
这种情形下,你认为布商愿意开多少价来买丝绸?」
「这个?的确,若是这情况,布商虽急需丝绸,送官夫人的东西通常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毫无利润,自然也
不可能任由我们抬高价钱。」
点头同意他的分析,钱问殊续道:「再者我们并非以布匹生意为宗,不必去抢这点蝇头小利,倒是你这趟回程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