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半仙接着道:“诸位莫急,在下正要说。这位公子的身上隐约腾着一股妖气,看他体虚面白,恐怕是中了妖毒
。即便不是,也一定和妖族脱不开关系。”
秦寿的脸色瞬间变了,原本垂在身边的左手突然握紧,拳上青筋暴起。
丹慕生微微蹙眉,看来这徐半仙的确有些本事,看他认真的样子并不像是胡诌,竟真说对了七八分。
我开口道:“那依道长看,我家公子的病可有什么治法?”
徐半仙想了想道:“这……也许将妖族与你家公子分开,病症便会好罢。”
秦寿脸色愈沉,阴惨的有些骇人,若有所思地沉默不语。
白墨“嘁”了一声:“你说了同没说有什么差别?”
我想了想,在徐半仙发作前截断道:“半仙,你若精通八卦之术,可否替这位公子卜一卜?”我指的正是白墨。
徐半仙磨了磨牙:“卜就卜,看来得让你们当真见见我的本事。莫说是现世,我连前世也能卜的出来。”说着便
掏了件八卦出来在白墨跟前晃了晃,阖了眼念念有词。
待他念完,却不见他睁眼出声,静了一阵,又将方才的咒语念了一遍,如此重复了三次。
我不禁摇头:“道长可卜出了什么?”
徐半仙喉结动了动,睁开眼有些莫名的看着白墨:“这位小兄台……竟不是六界之内……在下才疏学浅……实在
看不穿。”
我一怔,六界之内,莫说人、妖,仙魔也一并涵了进去,徐半仙竟说白墨非六界之内,这天地之间,寻不出个描
述来。
楚笙轻笑出声,秦寿冷哼:“罢了,同一个骗人的术士纠缠这么久做什么,快些赶路罢。”说罢扶着楚笙回了车
厢。
丹慕生望了望呆怔的我和白墨,说不清是什么神色,亦回了车厢坐好。
白墨骤然回过神来,低声咒骂了一句,扬了扬马鞭开始赶路。
我回头看时,徐半仙仍一脸困惑的捧着八卦站在原地。
一路上车厢里头静,车厢外头我与白墨却闹的欢——我同白墨不对盘,两人处在一起便不安生。
楚笙要去京城西边的近郊,行到一处路口,我将缰绳往左一拽,白墨向右一拉,骏马左右犹豫了一阵,缓下蹄子
不动了。
白墨气宇轩昂:“向右走!”
我眉头一横:“分明是向左才对。”
白墨怒道:“你来京城才多久,也敢同我争路?”
我冷笑:“便是从未来过,我也知道西在什么方位,你向东走做什么去?”
白墨还欲争,车厢里突然扔出两颗枣子,正砸在我们后脑上:“争什么!向前一直走,边上两条都是死路!”
我揉着被砸疼之处,白墨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一鞭子抽上马屁股,马立时撒欢了蹄子猛奔一阵,颠的我险些坐不
稳。只听车厢里头低声咒骂了一句,又砸出一颗枣子,正砸在马身上,车速渐渐缓了下来。
秦寿阴着脸揭开帘子,楚笙靠在车厢里,光线阴暗,瞧不清楚脸色,也能见他紧咬着唇神色隐忍。
秦寿狠狠瞪了我们一眼,将丹慕生向外推了推:“你去驾车,外头的进来一个。”
我心中一喜,故作谦让:“你进去歇着吧,我同慕生来驾。”
白墨听了秦寿之言,原已转了身子预备进厢,听我将话说完,反而停了动作,狐疑地打量了我一番,又将身子坐
正了:“你进去,小爷我多的是力气驾车,你驾的车,我还坐不安生呢。”
我气极,他分明是刻意与我过意不去,我也僵直了身子:“叫你进去你便进去。”
白墨坐着不动:“你进去!”
秦寿已怒,随手将我拉进车厢:“哪里来的这么多折腾!驾车!”
我委屈地看了秦寿一眼,丹慕生无奈地笑了笑,在白墨边上坐下。我起身去将车帘放下,白墨趁势转头朝我做了
个鬼脸,我狠狠将车帘一拽——“呲”的一声,帘幕破损了一些。
秦寿有气无力的看了我一眼,挥挥手示意我坐好。
换了丹慕生驾车便稳了许多,白墨也十分听话的配合。楚笙让方才两下颠的有些难受,秦寿便将他身子放平,头
枕在自己腿上,将他微蹙的眉结展平,轻缓地替他摁揉太阳穴。
我怎么瞧也瞧不出秦寿对楚笙有一丝的恶意,玉帝说的孽债莫不是情债罢?
不知驶了多久,车速渐渐缓了,秦寿揭开帘子看了看:“就是此处。”
我先下了车,秦寿将楚笙扶了下来。
车停在一处园子前,我们随着秦寿、楚笙走了进去。
此地几乎是楚笙居处的翻版,亦是按冬秋夏春的顺序一路花草树木植了进去,连亭台水榭也不减少,只有细微差
别。再往里走,按侯府布局该是楚笙所居阁楼之地空空一片,只立了块碑。
走到不远处,秦寿制止道:“你们在此处候着,若是站的累了,就去凉亭那边歇一会。”
这里没了轮椅,楚笙自己走的十分吃力,却固执的不让秦寿搀扶。
走到碑前,楚笙缓缓跪下,伸手拭了拭碑上的尘土,面色柔和:“娘,笙儿又来看你了。”
秦寿立在他身后静静看着,一言不发。
楚笙轻声道:“爹昨日又来看我了,我的病已好了许多,爹他一直很想您……再过两个月便是娘的祭日,我还会
随爹一同来看您的。”
他呢喃了许多,皆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却是报喜不报忧,一一同碑上的人说了,神态亲昵,像个同母亲撒娇的
孩子,可惜面前只有僵硬冰冷的石碑。
这一跪便是一个时辰,期间秦寿回车上取了块毯子替他垫在膝下,在他身边陪他一同跪下。
起身的时候秦寿将他打横抱回了车上,他脸色一如既往的煞白,几乎昏厥。
我问道:“往下可是回侯府?”
秦寿颌首,却听楚笙突然开口,声音虚弱:“我今日不想回府,陪我去山上看日落罢。”
秦寿略一犹豫,看了看楚笙微颤的睫毛,笑着伸手抚上他的发丝:“好,你想看,我便陪你去看。”
第二十三章
再往西走便有座山头,好在不算太高,秦寿一路将楚笙抱上去并不算难。
秦寿差白墨回侯府通报一声,说小侯爷许是明日再回,请楚成侯放心。
白墨不情愿,却又无奈何的先走了,留了我与丹慕生陪同。
待上了山,太阳已微微西垂了,恰好瞧着它不缓不急地往天地交界处藏。
楚笙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倚在秦寿怀里,静静看着日头下落,一言不发。秦寿抬手将他被风吹到脸庞上的几缕发丝
勾到耳后,收了收胳膊圈住怀里的人,也将视线挪到远处。
落霞将天地曛得发红,微风吹动树梢飒飒做响,鸟雀时有时无地鸣上两声,却显得此处越发静谧。这种情境下,
若是只有两人,再配上两坛好酒,我说一句喜欢,结局一定是再欢喜不过。
我们识趣地离了秦楚二人一段路程,只恰好能落在视线里头。他们看夕阳,丹慕生却定定看着他们有些出神。
我忍不住开口:“慕生在看些什么?可是见着两人能这样相互倚靠,心无旁念的有些羡慕?”我说着向他挪近了
一些。
丹慕生像是不曾听见我说的,依旧出着神。
我叹了口气:“我却是羡慕的紧。难怪青玄不愿作神仙,我做了百年的神仙,却从没这样清闲的……同喜欢的人
一起看过落日。今日还是头一回。”
丹慕生微微一怔,总算回过神来,有些迷茫的望向我,旋即又恢复了往日清灵的样子笑道:“你方才说了什么?
”
我有些气馁的摆摆手:“没什么。你想什么想的如此出神?”
丹慕生转过头去看着夕阳似动未动的往西边挪,眼神有些迷离:“啊,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个故人。”
我一怔,心情随着落日一同沉下地面。此话不由得我不臆想,故人?是曾一同看过落日的故人,还是藉着看夕阳
的意境搂过抱过的故人?
丹慕生却不再管我,目光远眺,思及乐处,绽开一脸暖意。
天色黯的很快,秦寿温柔的拢了拢楚笙的头发:“天暗不便行路,从这里回侯府有些路程,不如今夜就在山脚下
找户农家借住一宿可好?”
楚笙轻轻摇头:“不必如此麻烦,我们就在山上住一夜,明日我还想看日出。”
秦寿有些犹豫:“山上露重,夜里十分凉,你身子不一定耐的住。”
楚笙笑道:“再多些病症又有什么打紧,恐怕我能见着日月沉降交替的日子也不多了,你就再依我一回罢。”
秦寿蹙眉,微有怒意:“胡说什么。你好生休养,定能好起来的。往后待你身子好了,莫说陪你看日出月沉,你
若是想要,我便是陪你一同去将它们摘下来又如何?”
我无奈的摸摸鼻梁,这蛇妖口气不小,此话若是让玉帝听了,怕是要气煞。
楚笙吃笑了两声,良久未语。
秦寿静了一会,沉声道:“这世上若有人妄图伤你害你,我定将十倍百倍奉还于他。我共你七世,伴你数百年,
尔后还有千载万载,我都在此等你来来回回,决不任你孤单一人。”
楚笙靠在他怀里动了动,声音发闷:“你若当真能伴我下一世,我在奈何桥上定将孟婆汤统统洒去,一滴不饮,
也省去我将你认出的时间,多些时日专心同你厮守。”
秦寿眼波流转,波光潋滟,晕开一滩秋水:“好,你记得你今日说过的,下一世我等你先来认我。”
我们最终还是留在山上过夜。秦寿让我们拾了些柴火生上,又将外袍脱下覆在楚笙身上,这才在他身边躺下。
我与丹慕生在不远处歇息,不久便听他呼吸平稳,一脸静谧。我仰面躺着,望着上头或明或暗的繁星,神智清明
的容不下一丝混沌。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索性起身走走,却见秦寿坐在火堆边,手里把玩着什么。
我放轻了步子走到他身边坐下,他瞥了我一眼,又垂下头继续盯着手上的玉笙,指腹轻轻摩挲:“睡不着么?”
我点头:“实在没什么倦意,便起来走走。秦公子会吹笙?”
秦寿耸肩:“只会一首罢了。”
那一首想来便是曲姬说的《醉花间》了。我试探着问道:“这支笙看来十分精致,秦公子可否告知是哪位工匠打
的?我有位朋友也十分喜欢吹笙,我想做一支当作生辰礼赠于他。”
秦寿抬头望了我一眼,眉眼弯了弯:“故人留下的东西,溯不清源头了。你若是要赠礼,玉质木质的并不要紧,
重的是情意。就说这支笙,纵是给我黄金千两,飞升的仙丹,我也不换。“
我颌首:“公子说的有道理。“
今日每个人的托辞都是故人,这故人二字可轻可重,孰轻孰重真是叫我苦恼。我方才躺着,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也
没能给自己寻出个故人来,凭白少了几分沧桑。
秦寿道:“你既醒着,就陪我下山一趟吧。”
我有些惊讶:“下山做什么?”
秦寿道:“弄些吃食做明日的早点,顺便取些水回来。”
山脚下稀稀拉拉有些农户,夜里鸡鸭牛羊也统统回栏里歇息了,偶然有几声蝉鸣,除此之外,再无半点声响。
我扯了扯嘴角:“不知秦公子想去哪弄吃食?莫说此处没有店铺,纵是有,这个时辰里早也已关了。”
秦寿不在意的耸耸肩:“随意进一家取些馒头玉米,能填肚子的就行。再在灶台上留些银两,也不必惊扰主人。
”
我干笑两声:“公子真聪明。”
我们取了早点,却不急着回去,又在此处闲逛了一阵。
静影沉璧,影随风动。木头栅栏歪歪斜斜圈起一户户人家,门扉虚掩,有的院中还伏着一条瞌睡的黄犬,时而不
堪蚊虫骚扰,抖落抖落耳朵,挥挥爪子,又沉沉睡去。
我瞧瞧天色,尚没有吐白的迹象。夜里空气湿重,吸入鼻腔只觉浑身清凉,我轻声道:“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
”
秦寿突然想起什么,转头看我,面色狡黠:“你当真想知道么?”
我一怔,不明就里的点点头。只见秦寿从腰间抽出玉笙来,嘴角一勾,摆好架势。
我愣愣怔怔惊诧得看着他,他手中的玉箫形色温润,竟能叫他吹出如此刺耳尖锐的声响。待他止歇,余音尤将我
震的脑中嗡鸣。
不稍片刻,就听房里传来几声声响,接着是低哑的嘶吼:“哪个杀千刀的,寅时了不呆在房里抱婆娘,跑出来锯
木头!有胆子的在外头呆着,待老子出来收拾你!”
我目瞪口呆的杵在原地,秦寿狂笑着将玉笙握在手里,另一手牵起我转身就跑,一路跌跌撞撞跑上山去,撞歪了
树苗勾岔了树枝,洒下一山暖意,直将日头勾了出来。
天色将明。
第二十四章 楚家明
天色逐渐变得灰白间杂,清晨的山上漫起水汽,四处烟雾蒙蒙,五步以外的草木都难以明辨。
薪火遇潮便自然熄了,裸 露的皮肤遇见水汽一阵清凉,我忙脱下外袍递给秦寿,他长眉蹙拢,接过衣裳替楚笙掩
上,依旧嫌不够,索性将他抱在怀中。
丹慕生不知何时已醒了,抬手在雾中轻轻一划,手心微潮:“如此大的雾,今日恐怕看不见日出了。秦公子还是
快些将小侯爷带下山去,免得受凉。”
秦寿轻轻拍了拍楚笙的脸颊,楚笙缓缓睁眼,眉目惺忪,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倦意:“怎么,天亮了么?”
秦寿微微颌首:“山上起雾了,今日看不见日出,我们下去罢。”
楚笙语带失落:“那……便算了。日后你再带我来看罢。”
秦寿一怔,眸色亮了许多:“好。下一回我们不来此处,我带你去世上最高的山上,你若喜欢我们便住下,只怕
你要将日出看厌。”
下山的路上楚笙倚着秦寿的肩又睡了过去,脸色青白,水雾凝在长睫上,垂垂欲坠。
山上实在有些冷,我只着了一件内衫不禁打了个寒颤,丹慕生不动声色的握住我的手,暖意藉着掌心缓缓送入,
直至心底。
上了车,秦寿取出水囊,手指轻弹几下,又将楚笙拍醒:“喝些热水再睡。”
楚笙睫毛微颤,有些不情愿的睁眼,只润了润唇舌,又沉沉睡去。
我与丹慕生尽量选些平坦的大道,提快了马速,却又怕车子太颠,只敢稍稍加速。
清晨的街道空无一人,偶尔传来几声远近的鸡鸣声,车轱辘转动的声响混着马蹄沓沓,节奏明晰急促。
回了侯府,秦寿即刻将楚笙抱回了房里。
我与丹慕生缓缓向房里走,却遇上了正向外走的楚家明。他见了我们眼睛一亮,走了上来:“回来了?吃过早点
没有,若是没有,我替你们拿些来。”
丹慕生先是一怔,即刻开口道:“抱歉……我们昨日没有经过西街。”
楚家明愣了愣,复又挥挥手道:“没什么要紧的,也是我多事了,过不了几日我便可亲自过去,竟还去麻烦你们
二位。”
我张了张嘴,不知说些什么,也只得闷声道了声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