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临笑————水寒萧

寝宫外，守卫深严。我进不去。我站在门外一直等，一直等，只想要第一时间知道他的状况。我要陪着他，即使见不到他。天亮了暗，暗了又亮。

两天后，紧闭的大门终于开启。御医陆续出门，交头接耳，疲惫不已。从他们的表情上，我只能看到这样一个资讯——他暂时已经没事了。只是暂时。

我想进殿去看他，却见殷旭也是一脸疲态地向外走来。发现我的时候，脸色沉了下来， 目光变得犀利。

『我想进去看看他。』我开门见山地对他说．『看他?』他的神情有些不屑，『是看他没事，好再补上一刀?』

『……我只想看看他。』我不在乎他怎么说，我只想见龙子弈。

『不好意思，皇上现在伤重，除了几个御医外，什么人也不见。』他冷冷地回绝。

『我只想看看他。』我还是重复这样一句话。

『尹攸凡，你把皇上害成这个样子，你还有什么资格去见他?!』殷旭突然激动地冲着我喊道，『皂上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却一再伤他!他不在乎你是尹靖的儿子，他为你安排好一切，他下令宫中所有人都不能对你不敬，可你呢?你自己伤他不够，遗利用独孤非来杀他!是了，你根本就不在乎皇上，你不在乎任何人。你是那样地自私，只想到你自己!你利用独孤非对你的情，利用皇上对你的爱，为了你自己，不断地去伤害这些人!』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要利用谁，更没有要去伤害谁!好想大声地说出来，却发现自己的辩白是那么地无力，无力得我根本就没有办法说出『无话可说了吗?』他嗤笑着，却蒙上悲哀的神色，『要不是有凤儿在你身边看着你，恐怕皇上现在早已经……』他没有说下去。我淡淡地看着他，某些几乎已经遗忘的事又爬上了心头。

『反正你也已经知道了，
 我不妨对你坦白直说。』他踱开一步，涩涩地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上。放凤儿在你身边，是怕你会对皇上不利。你是被满门抄斩的豫郡王的遗子，谁也无法对你放心。皇上对你的情义，我看得很清楚，也无意去争什么。若是你一直都这么安分，我无话可说。但是你明知独孤非是行刺皇上的刺客，却还是救他，从那时起，我不得不怀疑你的用心。我让凤儿把你的一切都告诉我，我再设法将一切透露给皇上，可是皇上知道了一切，还是什么也没说……』

他没说什么，是因为他有他的打算啊!他的感情隐匿得如此好，谁能看透呢?

『也不怕实话告诉你吧，那曰将圣上的金牌令箭授于凌月昭，要他对你杀无赦的人是我而不是皇上。

还有那天你来找皇上的时候，我正在为皇上诊查伤口。我从脚步声听出是你，故意设计了一场亲热的好戏给你看。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与皇上无关……』

说到后来，他竞笑了起来，笑得苍凉，笑得悲哀，笑得无力，却还是笑着。

『为什么……他不对我解释?』喃喃地，我说出了口。为他心痛，为殷旭心痛，也为我自己心痛。

『解释?他解释了你会信吗?你什么时候相信过皇上?你早就令皇上觉得，连解释也是一种悲哀!你和他在一起，只会彼此伤害而已!』

殷旭的话，字字直入我的心口。是啊，
 由始至终，我从来都没有相信过龙子弈对我的情义，一丁点的相信也没有。和他在一起，只是互相伤害，用伤害来证明自己的存在，用伤害来证明自己的感情，用伤害来证明自己的意义。成了习惯，成了本能，只能不停地伤害!

『让我……见见他吧，求你……』好想，真的好想见他!想握着他的手，想感受他的气息，想在他身边看着他……

『见了他又怎样?』他冷哼，『继续伤害彼此吗?』

『……至少告诉我，他怎么样了?』

『他心口中剑，一度呼吸停止。再加上你以前给他的那一刀复发，情况极其危险。我们只能对他下重药，用毒性极强的药来保住他的命。虽然现在他的命保住了，但也中了剧毒。』

『你有办法救他的，是吗?你是为了守护他才当御医的，你一定可以救他对不对?』我抓住他的衣襟，激动地叫了起来。

『我当然有办法救他，现在这个世界上， 也只有我有办法救他。』他打开我的手，退到一边。』但是……我要你离开他。只要你离开他，我就救活他。

否则你在他身边，他得到的只有痛苦，若真是这样，我宁愿选择不救他!』

……离开他?从此以后再不相见吗?可是，我想一直都看着他呀!但……

『你的意思是，要我离开皇宫?』喉间辣辣的，吐字都困难。

『只要你离开他，不管以何种方式!』

『好，我答应你。』我自己也想不到竟会如此快地答应他，『只是，让我见他最后一面。』终究无法放下他!若是今生永别，只想要再看他一眼，把他的样子牢牢地记住，不想忘记。殷旭迟疑了片刻，便转身离开寝宫。

我慢慢地向裹面走去，每一步，都好重。床上那人紧皱着眉，嘴裹似在喃喃念着什么，手一张一合，好象想抓住什么东西。我握上他的手，好凉。

我把他的手握紧，想用我的体温来温暖它。他的手似找到了依附的对象，马上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紧紧的，绝不容放手。

『凡儿……凡儿……别离开我……凡儿……』

我愕然地在一旁看着他，刹那间一切时空虚无，只剩下我们两个。我万万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叫着我的名字，还记挂着我……泪眼模糊，我伸手理顺他微乱的发丝，为他擦拭脸上的汗水。此时此刻，我再也不想去猜测你的真心，你对我的感情，我宁愿选择相信，相信你真的在乎我!心中的屏蔽彻底摧毁无遗，只是为何直到这一刻，我才能与他真心相对?我俯身下去，轻轻吻他。

『我把我的心留下，但是对不起……我必须离开你……』他的手抓得我好紧，我怎么也挣脱不了。我使劲地挣脱他的手，挣脱他的一切，直到自己的心一片空无。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曰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只是当时已惘然……

第十章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自那以后，又过了多久?我离开龙子弈已经有多久了?仿佛是天地的尽头，无法再来算计。曾经以为离开了皇宫，离开了龙子弈，我就无法再存括下去。

只是，我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坚强。我必须好好活着，因为有些记忆，是我如何也不愿意忘记的。虽然想来时会很痛，会很哀，但是这些记忆，都是我最珍贵的宝藏。

『明月，原来你在这裹啊?』淘气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娇小的人影已闪身来到我面前。

『欣欣，今天不用跟你爹娘出去打鱼吗?』我望着眼前可爱伶俐的少女，不由会心笑了起来。

『我爹娘双双对对的，要我跟着干嘛啊?』她俏皮地说着，顺着我的方向向前望去，『你老是在这裹看那个方向，那裹有什么东西吗?还是你想起了点什么啊?』

我淡淡地笑。那裹，是皇宫的方向。虽然从这裹，什么也看不到，但我心裹可以看到，非常清晰地看到一切，仿佛自己就在那裹一样。那天我离开皇宫，无处可去。漫无目的地一直往前走，往前走，不知道过了几条街，几条巷，不知道走了多久，有多累，直到眼前出现这样一个小渔村，霎时被这裹的安宁所吸引。这裹的安宁，是我内心一直渴求着却如何也无法触及的感受。我向着这样的安宁走去，走去，伸手可及时，失去了知觉。

是欣欣救了我。醒来的时候，见到的是活泼的欣欣，和她慈爱的双亲。他们照顾我，对着我笑，让我心底对爹娘的思念满溢。他们问我的来历。我只想把过往的一切放在心裹，
 自己慢慢品味，所以我对他们说，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欣欣一家很热心地收留了我。因为那天明月当空，所以欣欣就给我取名为明月。她是如此善良纯真的孩子，我与他们也相处了有半年多了。

『明月，你又神游了!』双手在我眼前晃动，我回过神，看到欣欣不爽的样子，『有时啊，
 明明知道你就在身边，可就是感觉不到你的存在，好象你会突然飞走似的。』

心似乎冻结了。如此熟悉的话语， 曾经也有一人，在我耳边倾诉。那人，是我一生的至爱，我却带给他无尽的伤害。到头来，我只能在很远的地方，默默地想他。

『哼，不跟你说了!』见我又不知想什么去了，欣欣赌气地跺跺脚准备离开， 口裹喃喃地念着，『长得那么漂亮，个性那么古怪!』

『欣欣!』我一把拉住她，『对不起啦，好欣欣，坐下陪我说说话好吗?』

欣欣嘟哝着嘴，脸上一片嫣红，嘴裹说着埋怨的话，却还是坐在我身边陪着我。海风淡淡，很舒服呢。但愿远方的他，也能够如此舒心。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

这裹，真的是一个世外桃源，仿佛尘世的烦恼都不会打扰到这裹。果真是不知晋魏，无论南北。
 眼前一直都有他的影子，我每天都会把他想个好多遍，就怕哪一天会悲哀地发现不记得他的样子了。所以我每天都在脑中绘着他的样子，细细的，从眉毛，到眼睛，到鼻子，到嘴巴，细细地，把他的样子刻在心中。想象他好多种表情，冷漠时，温柔时，愤怒时，哀伤时，一遍一遍，往往会在梦中再见到他。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但我也知道 『此事古难全』。那么贪心干嘛?只要还能想着他，只要他一切都好，我就感到幸福。

『明月!』门外撞进一个人，不用看也知道是谁。这个丫头，永远都动如脱兔。

『那么高兴，是不是有人来提亲啦?』有时候对着她，总忍不住要开开玩笑。

『咦?讨厌啦!』欣欣脸一红，轻轻捶打我一下，『是叫你出来吃好东西!』

『好东西?』我对她的『好东西』一向不敢轻视。

『是啊，我叔叔回来了，从京城带来了好多好吃的呢!快走啦。』她说着，已拖着我向外跑去。

『你叔叔?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我叔叔在京城当差的，只是每年过年会回来一次。你又不是查户口的，我当然没想到告诉你啊。』

『哦。』京城啊。心裹有些不安分，不知道能从他身上打听到些什么?

欣欣的叔叔是京城的捕快，听起来好象还很厉害的样子。样子与欣欣有几分相象，我忍不住要想，顶着这么一张童叟无欺的脸，如何满街跑着抓坏人?一见到我就瞪大了眼睛，说了些什么比听说的还要美之类的话，与欣欣打打闹闹的，感情很不错的样子。

只是，从他口中听到的消息没那么好。

殷旭死了。

听说是因为想要刺杀皇上，又当场被御林军逮住，
 自知无力反抗而自刎的。在宫中待了那么久，也有了些觉悟。殷旭死了的消息看来不假，不过这个缘由，也不知参了几分真几分假了。只是突然为龙子弈感到悲哀，失去了如此一个可以全心全意为他的人。

他现在一定很寂寞吧?不过有我的心永远陪着他，就是不知道他感不感觉得到?

安宁的日子渐渐抚平了我心中的痛，突然好想离开这裹，去看看大千的世界。小时候总梦想能踏遍天下名川大山，只是这样的梦想，随着那一道诏书，那一堵宫墙而消亡。如今又有了机会，我不想再浪费时间。

听到我这样的决定，欣欣死命地拉住我不让我走。其实，我也是舍不得他们的，只是，，我很想继续小时候的梦，也很想……到尹家故居看看，现发那裹是什么样子。欣欣见留不住我，便想着要跟我一起走，好在路上照顾我，只是我拒绝了。外面的世界何等得复杂，她还是留在这片小小的天地，守着她的那份纯真好了。

告别的那天，她哭了。她说这裹永远都是我的家，要我一定要回来。或许吧，我这样答道。我没有能力给她任何承诺，那种连我自己也无法确定的承诺。然后我真的走了。

外面的世界很大，很陌生。我不知该往哪裹走，随便上了一条船。

船是向南边驶去的。那就随波逐流，就这样下去好了。

一个人的潇洒，一个人的精彩。可以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可以海阔天空任意天地。只是任我如何洒脱，心中的那份思念无法释然。我渐渐明白，我对他的感情远比我想象的要深，我渐渐明白，这一辈子再不可能将他从我生命中抹去。既然再也无法相见，相见不如怀念。带着所有的思念，我开始了我的旅程。

两年后，我回到了京城，正赶上家人的忌日。

我已不再是那个自怨自艾的苦命少年。这两年裹，我学了很多生活的道理，完全有能力一个人独自存活了。我按照原定的计划，去了尹家故居。

一切都变了。那裹变成了一间庙堂，香火不断，许许多多的善男信女来此祈福。菩萨慈善的脸对着天下众生，聆听着凡人的心愿。我慢慢地走，慢慢地逛，寻找记忆中熟悉的影子。不知不觉来到殿前，一颗参天大树就在眼前。我伸手抚摸着它，回想起小时候挂在树上下不来的窘样，点点滴滴纯真的回忆流淌在心间，甜甜的味道。若是当年没有发生那样的事，若是我当时没有遇见龙子弈，今时今日，我又是怎样地活着?平平淡淡，做着我的小少爷，真心地哭，真心地笑，真心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或许会很幸福吧?只是，我不曾后悔。

『施主是来许愿的吗?』一旁来了个小和尚，笑眯眯地对着我。

『许愿?』我有些不知其所以然。

『是啊，这颗许愿树很灵的，施主有什么愿望可以写下来，挂在树上，一定会实现的。』小和尚有些得意洋洋地递给我一张许愿符，我却觉得好笑。倒是从没想过，这是颗这么灵验的许愿树啊。不过既然来了，就不如随众一起乐乐吧。我在符上写道：但愿他能永远幸福。即使我没有写明『他』是谁，菩萨一定是知道的吧?继续游走，来到一处解签处，有些兴致上头，便抽了支签过去。解签的老和尚一脸肃然，仿佛是诉说众生命运的罗汉。他看了我的签、良久，只给我四个字：缘随情在。

『缘随情在?什么意思?』我禁不住问他。

『世上最大的遗憾，是缘尽情未了；世上最深的纠缠，是情终缘未减。情缘情缘，要有情有缘，才能没有缺憾。』

他的样子仿佛承受世间无数的沧桑，他的话语仿佛隐含了太多的玄机。我还是无法明白他所说为何，再问他时，他却不再多说什么，要我自己去参透，让我有种受骗的感觉。缘随情在啊……缘是什么?情又是什么?缘起缘减，情尽情随，不过世人一个『痴』字。也罢、也罢!

环视着周围的一切，心渐渐安定。在这样的环境下，爹娘和姐姐，还有家人的灵魂一定能够得到超度，寻到真正的安息。

该走了。只是，有一丝的惆怅。但是，我还是向前看，向前走。

向前看，向前走……时间静止。

那是……我的错觉吗?为何，我会看到了那个

人?他穿著白色的衣衫，遗是那样清雅飘遥的神态，冷漠的眼底却有着温情流露，温柔地笑着，笑着看着我……白衣，却比这裹任何的色彩都要亮丽，灼烧我的眼睛，搅动我的心湖。闭起眼，在心中默念到十，再睁眼时，他仍在那裹，仍是温柔地笑着，笑着，看着我。

一步一步，我向前走去。心，狂跳不已。

一步一步，他向我走来。手，颤抖不已。

直到面对着面，直到我触摸到他，直到他唤我『凡儿』，我才真正确定眼前的人真的是他。泪水一瞬间涌出，他温柔地拥我入怀，我没有拒绝。想他啊，一直想他!他现在就在我面前，我还是想他，更想他!

『你走了以后， 尹家每年的忌日，我都会来此。』我们站在树下，他紧紧拉着我的手，似乎生怕我会突然飞走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