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临笑————水寒萧

第一章

风清云淡，烟柳笼纱。满园的飞花弄影，似是诉说着年华似水，挥舞着淡淡的哀愁。伸手随意一抓，看着花办落入我手中，竟有一丝莫名的惆怅。头还是有些晕眩，我微微皱了皱眉，细小的动作却逃不过凤儿的眼睛。

『公子，你怎么了?』凤儿来到我身边， 关切地望着我，『不舒服的话，我们还是回房吧。外面风大，我看……』

『凤儿，我没事。老是闷在屋子裹才有事。』我冲她淡淡一笑，躺在座椅上，双眼游离在四周，感觉着身边的一切隐隐散发出的气息。凤儿轻轻叹息一声，为我盖上一件披风，坐在一边陪着我。

空气很清新，带着淡淡的花香散在四周。我看着飞花舞动，感受清风徐徐，竟禁不住觉得有些困意，干脆闭上了眼睛。

闭眼寻思的时候，总会想起六年前的那一场劫难。记忆中，仍会感受到血色的横飞，人命的幻灭。

只一夜之间，尹家灰飞烟灭，曾经的辉煌洒向九天之外，留下的，只是乱臣贼子的骂名。乱臣贼子吗……

我不禁感到好笑，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只是君要臣死，臣又何敢不死?不过尹家覆灭，身为尹家的次子，我却意外存活了下来。让我活下来的，是那个权倾天下，一句谋反，一个决定诛杀我全家的冷漠天子——龙子弈。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只是记得那一天，他突然走近了我，突然对着我笑。我很想保持清醒，清醒地等待我最终的命运，却实在不争气，在他面前失去了知觉……醒来了以后，看到的是陌生的场景，富丽堂皇的景象。原以为我已到了黄泉，却有一个少女来到我身边，告诉我说，这裹是皇宫，她叫凤儿，从今以后，就由她来服侍我……

实在是天大的笑话啊!!即使那时我才十岁，也断然明白，我尹攸凡已是罪臣之后，像我这样的人，要留在宫中，留在皇帝身边，怕是任何有理智的人都是不允许的吧?因为毕竟有着血海深仇，谁又可以保证我没有复仇之心呢?可是，龙子弈还是一意孤行，留下了我。这一留，就已经过去了六年……

感觉到有一双手覆上了我微烫的额头，犹如一阵盈风，瞬间打散了我所有悲情的回忆。我睁开眼，看到的是那个一贯冷漠，却唯独对我温情的人。

『风寒还未好，就这么不安分了?』他笑着在我身边坐下，为我拉了拉身上的披风。

『皇上……』我轻轻唉了一声，也没有起身对他行礼的意思。六年来，只要没有其它人在场，他从来不要求我守什么君臣之礼，而我也有些恃宠而骄的感觉，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样的恩典。六年了……那一年，我十岁，他十八岁．他执意要留我在宫中，满朝文武无不反对，不过也意外群臣都没有进言要杀我以绝后患。其实我知道，这是因为大家对我的惋惜与不忍。谁都知道我爹豫郡王尹靖一生光明磊落，忠心护主，却因为太忠心而招来杀身之祸。功高盖主，向来是帝王的禁忌。帝王无情，为了保住江山，又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而我爹，也成了这片万里江山的祭品，连带我家二十一口人。我知道，朝臣也不忍心对我们尹家赶尽杀绝，再加上这六年来我确实安分守己，没有丝毫异动，绝口再不提尹家的事，乖巧温顺得几乎让所有人都忘了我身上的这些血债，忘了尹氏的冤屈，一切反对之声也就慢慢消失了。而龙子弈，
 自是为我打点好了一切事宜。所以，即使我在宫中没有身份没有地位，也断不会有人不识相地来为难我。

『又走神了!』眼前的人轻轻敲打我的额头，我才发现自己竟忘了身边有人，独自胡思乱想去了，马上转而向他，无言地笑笑。

『凡儿……』龙子弈轻轻唤了一声，微微叹息。

我不解地望着他，奇怪他还会有什么烦心的事。

『皇上有什么心事吗?』我眨了眨眼，望着他深重的眼眸，看着他眸中我的倒影。

『心事吗?』他的目光突然有些茫然，遥望着不知名的远方，
 『其实，朕一直在想，你明明就在朕的身边，为何朕就是感觉不到你的存在?为什么你总是这么心不在焉，好象一不留神，就会飞走似的?』

『皇上多虑了。』我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只是他的话，莫名让我有一种心痛的感觉，『凡儿一直都在这里，怎么会飞走呢?』是啊，注定我这一生再逃不出他的掌控，注定我这一生将会因他而乱!曾几何时，已分不清对龙子弈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情，想不透彻之后，便干脆选择不再去想，只是顺着他的意，走在他帮我定下的路线上。反抗不了。

他低头看着我，轻轻抚上我的脸庞。『凡儿，朕第一次见到你这双眼睛的时候，就被这双美目吸引了，虽然是那么地冷漠，拒绝所有的一切，冰冷得可以刺伤人，却让人沉醉。这些年来，你变得越来越美，越来越耀眼，如此地灼烧着别人的眼睛，令人不敢逼视，可为何不变的，是你始终的冷漠?』

冷漠?听他这样说着，我突然想笑，想大笑。难道你真的不明白，我的冷漠是因你而生的吗?真正冷漠的人是你吧?我只是……不想在你面前崩溃而已!

这些话，我不会对他说，他也不会懂。我唯有用暧昧的眼神看着他，逃过这样的问题。他稍稍一．楞，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但很快恢复，撩动着我的青丝。时间就在这样沉默的氛围中流逝。清风飘花，淡云青天，一切都安是，只是我们彼此之间不再说话，静静地感受彼此之间的气息．不需要言语，不需要动作。

『不要在院子里待太久，生了病就安分点。』他看了看天色，怜爱地对我叹口气。

『朕还有事，过一阵再来看你。』

『哦。』我懒懒地答上一句， 目送着他的离开。

晃动的身影， 已成了一种种魔咒，占据我的视线，是我一生也摆脱不了的。

『皇上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我突然没头没脑地问出这么一个问题，莫说是凤儿，连我自己也始料不及。

『皇上……对公子很好呀。』凤儿转了转眼珠，用天真的声音回答。

『那你倒说说看，他对我怎么个好法?』似乎有些耍性子，我继续这样的问题。

『皇上唯独会对公子温柔。 自从了洛颜公主去世了以后，凤儿从没有看到过皇上会有这样温柔的神态。』

『洛颜公主?』就是皇上一母同出，却不幸红颜早逝的亲姐吗?突然好奇了起来。这些年来虽然身在宫中，但我的世界只有这个悠然宫。我从不在意宫中的是是非非，安安分分地过自己的日子。即使偶尔听人提起些什么，也没有兴趣深究下去。只是此时此刻，来了兴趣，为着这一段我所不知道的过去，『皇上……对洛颜公主很温柔吗?』

『是啊。凤儿以前是洛颜公主的婢女。那时皇上还只是个小皇子，很依赖公主，也对我们大家都很亲切，跟现在一点也不一样呢。只是公主病逝了以后……好象一切都变了。』凤儿的声音突然轻了下来，似乎有些惋惜与无奈。

天地情伤，是最难以捉摸的。原来龙子弈，也曾经有过如此在意的人。只是天长地久只是世人的痴梦，人永远也无法胜过天。

『你们聊什么聊得这么有趣?』身后冷不防冒出一个声音，回神时，眼前已立定了一人，儒雅地笑着。

『殷御医，怎么有空到这里来?』收回神思，我迎上他的笑容。

『明知故问!』殷旭在一旁坐下，不由分说抓起我的手把起了脉。

『我去倒茶。』凤儿在一边轻声一语，便退下了 。

我有些呆呆地看着他认真的神情。光线斜射在他的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光晕，更显出他脱俗不凡的气质。真是赏心悦目的景观啊。我不由微微笑了起来。

『基本上没事了，再休息个一两天就好。』放下我的手，他细细查看着我的脸色，看到我有些莫名的笑容后，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本来就没什么事，怎劳烦你亲自过来一趟?』

我转眼移开目光，深深吸了口气。殷旭是我这个悠然宫为数不多的来客之中的一个。与他相处，我也是能够平静的。

『可是皇上不放心啊，君命不可违。』不知为什么，听他这么说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他笑着看着周围的飞花飘飘，澄静优雅，灵秀的面容仿佛载着不为人知的故事，远远地看着远方。

『殷旭，我一直想问你呢……』不知为什么，今天的好奇心好象特别重，『我听说你早就得到了大学士的封号，为什么会半途跑来当御医呢?』

关于殷旭的事，我也是听说一点的。据说他爹原先就是大学士。只是在他娘病逝以后，他爹便心灰意冷，丢下一切，绝迹红尘。先帝怜他不幸，又念在他爹是肱骨之臣，便接他进宫与诸皇子共同学习，共同生活，并将他爹大学士之位留给了他，就等他成年之后接任。不过他却半途之中跑去学医了。

『这个啊……』殷旭的嘴角微微一扬，一种近乎幸福的气息顷刻而来，『是为了……保护某一个人吧。』他的声音轻轻飘飘，他的答案幽幽淡淡。他没有再多说下去，我也没有再继续追问。

花飞花，有情似无情．

第二章

苍穹茫茫，坠上满天星辰，静谧的夜，似乎也有来自天外的声音，静静聆听时，细不可闻，直接钻入心底。

真的好静。金风习习，凉凉的感觉。这样的夜裹，我失眠了。

我在屋外的长廊上坐着，遥望着头顶的夜空， 自己也想不到竟会有如此雅兴，数起了天上的星星。

『一颗，两颗，三颗……』满天星辰，教人眼花缭乱，稍一失神时，便忘了刚才哪些数过，哪些没数过。再来。反正长夜漫漫，真的很难熬呢……

我害怕黑夜，尤其害怕黑夜中的寂静，所以一旦夜半惊醒，就再难入睡。

据说，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代表了地上的一人。那么如此浩瀚的星空之中，到底有哪颗星是属于我的呢?又或是，它早已陨落凡尘，苦苦挣扎?我不禁扬起一丝笑意，却没发现有什么好笑的事情。『凡儿?』恍惚之间，已有人搭上我的肩，轻轻的呼唤，令我始料不及。

『……皇上?』惊诧地回头，看到的是一脸笑意，温和不已的人，惊诧地回『皇上，那么晚了……你怎么会到这裹来?』

『朕还想问你呢!心情这么好，刚刚病愈就半夜出来吹冷风?』手抚上我的脸庞，立刻眉头一皱，『这么冰……怎么也不加件衣服呢?』说着，他已在我身边坐下，不由分说将我揽入他怀中，立刻让我感到一股暖流围绕在身边。我贪恋着这样的温暖，趴在他胸前，听着他阵阵跳动的心跳声，突然觉得好安心……

『皇上，你还没告诉我怎么到悠然宫来了?』我还是感到奇怪。他总不可能事先知道我睡不着，特地来陪我的吧?

『这个啊……朕也说不清楚。只是今夜突然睡不着，想四处走走，走着走着就到了这裹，然后看到这裹也有一个长夜无心睡眠的人。』

……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不过……

有他陪着，也不害怕黑夜了。我撞头望着他，望着他那张可称之为完美，几乎可以令任何人——不论男女——动容的脸，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动了起来，不自觉地伸手抚摸他的脸，轻轻的，从眉毛，到眼睛，到鼻子，到嘴唇……轻轻柔柔地触摸着，迷离地看着他。他蓦地抓住我的手，呼吸似乎有些乱了，眼中泛起一阵波动，在我耳边轻吹一口气，用如同惑媚的声音轻语：『凡儿，你……是在点火吗?』

我不可自制地微微一震，思绪在一瞬间化为空白 。

『皇上……』

话语被淹没在唇齿之间。他的吻是那么地轻柔，仿佛带着挑逗的意味，轻易让我丧失了所有的理智，迎上他的逗弄。唇舌交缠，再也想不到其它。

突然，他蓦地将我横空抱起，转身进入屋内，将我放在床上，整个人就这么覆了上来……

衣物厮磨，一切都被欲望控制。他的吻落在我颈间，胸前。我敏感不已，无法抑制地呻吟出声，任自己沉沦在这样的世界中。
 ．『唔……』感觉到那种仿佛要撕裂身体的痛楚与冲击，我紧紧抓着身下的被褥，闭着眼，忍受着落在身上的一切感觉，刻意忽略心底滋生的感情，直到没有知觉……

醒来时，东方既白。身边的人是何时离开的，我一点也不知道。昨夜的一切都还在眼前晃动，一时的放纵却是清醒时难以言喻的悲哀，压在心头，无法抹去。身上无一处不痛，我起身下床，费了好大的劲才站稳，摇摇晃晃地在桌前坐下，看着镜中的自己。

身体似乎还有些微热的感觉，手足却冰凉，凉彻心肺，凉得窒息。突然想笑，想疯狂地大笑，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喉间，怎么也笑不出声来……懊恼地打翻桌上所有的东西，颤抖的双手，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为什么……会是这样……』我抱着头，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为什么会是这样?会是这样……不应该是这样的!!

东西洒了一地，我只是扑倒在桌前，不住地颤抖。手好冷，脚好冷，心……好冷……

清风淡然。

我坐在庭院里，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过琴身，听着手下不知名的音符。夕阳悬空，弥幻不真，染上天际的红。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梦固梦，不梦亦梦也；蝶固蝶，我亦蝶；我固我，蝶亦我也。是以两忘其化，善乎，南华老人，其栩栩为何如耶?

心似乎飘远了，在这样的惘然中。梦一场，觉来只留惆怅。

外面似乎有些吵闹，我不禁收回神思，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这个悠然宫向来安宁，没有什么其它人靠近过，如此的喧闹， 的确是有些不寻常。

『公子!』正疑惑间，凤儿跑了过来，神色也

有些不安。

『凤儿， 出什么事了?外面怎么那么吵?』

『公子，有刺客进宫行刺皇上!』

手不自觉地收紧，手下的琴弦忽地断裂。

『那……皇上有没有事?』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以为意，却发现手有些微抖。

『皇上是真龙天子，当然不会有事。只是……被那个刺客逃脱了。不过那个刺客被御林军打伤了，应该还在宫中，所以公子，我们一定要小心!』凤儿一口气说完那么多，不禁轻喘了起来。

『哦。』我应了一声。虽然我住在宫中，但宫中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我只要平静。转身离开庭院，折回自己的屋子，不去在意那一瞬间的心乱是怎样一种波动。

关上屋门，竟觉得屋内有着一股血腥之味……来不及反应，已被人从身后制住，利剑的寒光在颈间闪烁。

……为何我不去犯人，人却要来犯我?我不禁嗤笑起来。

『别乱动!否则……我马上杀了你!』身后的声音冷冷清清，气息也有些混乱，靠近我的瞬间，那一股血腥之味更加刺鼻。

『你受伤了。』我平静地指出这样一个事实，在他听来，却似乎是嘲讽的意味。

『但还是有足够的能力杀了你!』剑又逼近了

我。我从来不是一个怕死的人，只是在他的气魄下，竟也不敢轻举妄动，就这么与他僵持着。

『喂，你不要紧吧?』身后的身体有些晃动，我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不知是为他，还是为我自己的安全，担心地问出口。

『你别想……耍花招……』他似乎实在强撑不住，一个踉跆向一边倒去。我趁机逃开他的牵制，跳到一边。回过头，想看看这个胆敢独自一人进宫行刺的人是个怎样的人。

冷峻的眼神，做着最后的挣扎，拼命要让自己清醒，不想在我这个陌生人面前表现出他的无助，却还是不支，缓缓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只是，被这样的目光碰触到的同时，我的心竟没来由得一阵绞痛。极力被掩埋起来的负面情绪，竟只在这样一眼的注视下溃决。我惊恐地移开视线，不想刻意去记起某些已被我抹煞的回忆。虽然仍存在，但只要我不去碰触，我可以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认定那只不过是前世一个遥远的梦境。只是虽然一再这样地告诫自己，却仍敌不过刹那间情感的动荡。努力平复自己，让自己的呼吸不再如此混乱，回过头，重新审视这个刺客。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却掩不住他俊秀的容貌。该怎么处置他?我知道，若不想惹上无故的是非，我应该马上把他交给那些还在外面找他的御林军，只是……我走近他身边，默默地看着他。宛如受伤的小动物，安详地蜷缩在一角，毫无反抗之力啊……既然上天要你遇到我，也许，是一种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