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宗的心,也酸了,鼻子有点痒,眼眶觉得有点雾气萦绕……
可他毕竟是天子,经历过无数岁月磨砺的大唐天子李隆基。
即使心酸,也只是一刹那。
他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眼角氲氤的水气已经消失了。
“其实倩儿一直就在那位老人身边,是吗?”他问道。
“是的。”任青平静的回答。
“可倩儿却宁愿叫别人作父亲,是吗?”
“……是的。”
玄宗目不转睛的看着任青,再次缓缓的问道,“为什么倩儿不肯认那位老人呢?他明明知道,那位老人有多么想他……”
“也许是因为……”任青说了一半就停了下来,酸楚的闭上双眼,良久,才又慢慢的开口,“也许……是倩儿……已经再没有当自己是那位老人的孙子……”
楼内安安静静的,只有任青那清朗的嗓音,一个字一个字的,带着苦楚,带着许多无法说出口的悲、怨、愤、恨、无可奈何……在空旷的厅内回旋。
“如果是倩儿……在得知父母死讯的一刹那……就再也不认为自己和那位老人是一家人了……和那位狠心的老人……再也不是一家人了……”
玄宗的手,覆在那写了“倩”字的白纸上,随着任青缓缓的说来,慢慢的,慢慢的收紧了手指,把那白纸黑字的“倩”,紧紧的拽在了手里。
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看着眼前这个俊美的孩子。
那双眼睛……漆黑的就像深夜,湮没了无数的心酸和苦楚在里面,却也平静的一如深沈的夜色,波澜不惊,看着自己就像看着陌生人……
陌生人呵……
玄宗苦涩的一笑。
这个孩子……到底是经历过多少磨难,经历过多少痛苦,才会变成今天这个模样?
他记忆里的倩儿,是个活泼伶俐的孩子。
他记忆里的倩儿,是个聪明机智的孩子。
他记忆里的倩儿,是个顽皮却善良的孩子。
他记忆里的倩儿,是个很爱粘着自己,撒着娇要皇爷爷教他写字儿的孩子……
他记忆里的倩儿……
脑海里那小小的身影模糊了,又逐渐清晰起来,慢慢的和眼前的年轻人重合,本该更加的清楚……可记忆却像是龟裂了一样,把倩儿的模样慢慢碎成无数的碎片……
再也拼合不起来。
许久,玄宗才缓缓的道。
“好狠心的倩儿……他难道不知道,那位老人一直在盼望着他能回到自己身边吗?”
“也许倩儿知道……可是他不能……”任青看着龙案之后的玄宗皇帝,“如果倩儿能站在那位老人的面前,他真的很想知道……当年那位老人下令杀死自己三个亲生儿子的时候……有没有过后悔?”
“……那位老人很后悔。”
“如果倩儿能站在那位老人面前,他还想知道……那位老人可否愿意认错?”
玄宗沉默了,他看着任青,对方也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
等待着,等待着回答。
等待着那位老人的答案,抑或是……玄宗皇帝的答案……
半晌,玄宗才艰难的慢慢开口,缓缓摇着头,低声的,苦涩的回答,“就算是错了……那位老人……也不会认错的,因为他也不能……真的不能……”
因为……天子无过……
听了玄宗的答案,任青眼睛缓缓闭起,良久,嘴角淡淡的,轻轻的泛起一个虚无飘渺的笑容。
“也许倩儿不肯回到那位老人身边,是因为,他已经不再是倩儿了……”任青低低的道,“还也许……是因为倩儿已经死了……已经不在这个人世了……”
他再度睁开眼,眼神中那抹凄凉与决裂清晰的让玄宗心里一紧。
任青忽然俯到了地上,连磕三个响头,“罪臣任青,请陛下圣裁。”
两步外的三层台阶上,安置着龙案龙椅,盘龙雕花,气势恢弘,无不彰显着皇室的威严与权威。
玄宗就高坐龙椅之上,居高临下。
他是天子,大唐万里江山至高无上的统治者,一言一行都左右着天下的局势。
他怎么可能犯错?
他怎么可以认错?
玄宗低头看向两步外伏在地上的人。
仅仅两步而已,君与臣,再也无法跨越的鸿沟,再也无法弥补的深渊。
楼内鸦雀无声,安静的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任青跪俯了很久,久得差点以为就会这样一直跪下去……
玄宗却忽然开口了。
就像平时他面对群臣时候那样,低沈、缓慢,但是一言九鼎的声调。
“前大理寺卿任青,按照大唐律法,理应当斩,但朕念你揭发李林甫有功,故此赦免死罪,即日逐出长安,不得再回。”
他说完,又缓缓加上一句,“永远……别再回来……”
任青身子一震。
玄宗竟然赦免了自己的罪?
他本来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
任青慢慢抬起头来,正好对上玄宗的双眼。
刹那间,他明白了。
不是怜悯,不是恩赐,只是单纯的,一位老人对小辈的爱护……
仅此而已……
他觉得眼眶忍不住有点酸涩,连忙俯下身去,“罪臣任青……谢主隆恩。”
没有回答,很久很久,玄宗才慢慢站起身来,背对着两步之外的人,异常艰难道,“朕乏了,你退下罢……”
任青抬起头。
忽然之间,他竟然觉得那龙案之后的身影,是那样的老态龙钟,是那样的垂垂老矣,曾经经历过无数风风雨雨的双肩,早已不复壮年人的宽阔结实,而是略微有点拱起,就像全天下所有的老人一样,抖索着肩,偻佝了手脚……
他看着那苍老的背影,然后慢慢的,一步一步的倒退到门口,然后悄悄的离开。
许久之后,已经完全听不到那年轻人的脚步声了,玄宗才慢慢转过身来,看向空无一人的门口。
案上,是那张被他揉成一团的白纸,他轻轻的展开铺平,沉默的看着上面那个墨迹犹新的“倩”字。
看了很久很久,直到一双温润如玉的手轻柔的覆在他的手上。
“三郎……”杨玉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身边,美丽的脸上满是担忧的神色。
玄宗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半晌,才苦涩的笑了起来。
“朕终究还是失去这个孩子了……”
杨玉环一句话也没说,任由玄宗握住自己双手,然后把目光落到那个“倩”字上。
“朕的倩儿……永远离开朕……离开他的皇爷爷了……”
直到此时,玄宗的眼中,才缓缓的,流下两行无声的泪水。
走出花萼相辉楼的那一刹那,任青抬头看向一望无垠的碧空。
太阳出来了,冬日暖暖的光芒照在远处屋顶尚未融化的积雪上,给雪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空气里淡淡的清冷感觉……
蓦然间,他似乎看到了碎叶城外雪山被阳光照耀的峰顶,还有那蜿蜒的碎叶河……
“任青公子……”一旁,高力士走近他。
任青侧头看着这位年纪已经不轻的高力士。
也是……一位老人了啊……
“……阿翁……”任青细若蚊声的一句呢喃,却让高力士不敢置信的睁大了双眼,脸上又惊又喜。
“您……您叫老臣阿翁?”
任青看着他,没有再说话,只拿眼瞥了瞥附近走动的宫女侍卫,高力士会过意来,惊喜的神色也随之变得有点酸楚和无可奈何,半晌,才喃喃道,“青公子,老臣想听您叫这声‘阿翁’,已经想了足足十五年……”
“怕是以后,就算想叫您阿翁,都再也不成了……”任青淡淡的笑了,有点凄凉的笑容,“我就要离开长安城,陛下那里……”
“青公子放心吧。”高力士明白任青的言下之意,把手里的拂尘往臂弯一搭,“公子远行,请让老臣送您最后一程,可好?”
任青点点头。
两人原路返回,沿途,一些来来往往的官员看见任青居然若无其事毫发无伤的离开,都不禁惊讶的纷纷驻足。
想不到圣上竟然没杀他?
果然是天威难测,陛下的心思,谁又能猜得到呢?
不过看他一身布衣打扮,怕是再也无法入朝为官了吧?如此说来,昔日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活阎罗李任青,也只有灰溜溜的逃离长安,永无东山再起的机会了!
任青坦然走过。
那些注视着他的目光中,有幸灾乐祸,有不可思议,有愤恨,有仇视,有鄙夷,有轻蔑……他都视若未见,在高力士的相送下来到兴庆宫外,然后在宫门前告别,独自走出御林军环绕的宫墙。
宫门一角,他昔日的手下张少华正牵着一匹马等着,见他出来,连忙迎了上去。
“上卿……”
他一如既往的恭敬。
任青笑了,“如今人人都避我如同蛇蝎,唯恐惹祸上身,敢来送我的,也就只有少华你了……”
“上卿莫说这话,少华跟随上卿多年,就算拼了这身功名不要,也想再见上卿一面。”张少华脸色苦楚。
这些年来,任青以自己身为御史中丞和大理寺卿,掌管刑狱之便,暗地里从李林甫手下救出一些无辜的性命,为扳倒不可一世的李林甫作了无数准备,给太子一党留存了不少实力,不知情的人只当他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却不知他是怎样瞒天过海,小心翼翼。别人不知,张少华却知道的一清二楚,如今见自己这位昔日的上司竟然落得个被逐出长安的下场,也不由得心酸。
“说的什么傻话?”任青伸手拍拍张少华的肩膀,道,“我是我,你是你,怎能混为一谈?”
“上卿,为何不向陛下说明?”张少华真的替任青不值。
“不用了,我已经厌倦了这个勾心斗角的地方,如此甚好。”任青淡淡的道,回头看了看巍峨的宫门,“世人皆是这样,有权有势的时候,都争先恐后的来巴结,一旦失势,就如洪水猛兽,左右飘摇,李林甫倒了,不是还有个杨国忠吗?那杨国忠若是倒了,下一个又会是谁呢……”
张少华黯然,见任青接过他手中的缰绳,连忙又道,“上卿,少华随你去。”
任青倒好笑了起来,“随我去?能去哪里呢?我是要回家呀,回我那个离开了十五年的家。”
“……”张少华顿时语塞。
“少华,我已写信给陈玄礼将军,他自会给你寻个稳妥的出路,而且有他庇护,量那些有心寻事的人也不敢乱来。”
“可是……”张少华犹不死心,可任青已经翻身上马,回过头来灿然一笑。
“保重了。”
说完策马扬鞭离去。
“上卿!”张少华看着任青骑马远去的背影,脚下不由自主追了两步,却不知不觉间停了下来。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上卿笑得如此轻松。
第一次看见……
任青不想再回头,可是终究没有忍耐住。
眼见离那巍峨的宫殿越来越远,他还是回头看了最后一眼。
却愣住了。
高高的宫墙城楼上,站着的明黄色身影,分明是玄宗啊……
他的身边……是高力士?还有陈玄礼将军?
也许是见到任青回过头来,玄宗举起了自己的手臂,朝向他慢慢摆手。
孩子,一路保重……
他似乎能听到玄宗那不舍的告别声。
两旁,高力士和陈玄礼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跪了下来,向他这个被逐出长安的罪臣,跪了下来……
行的,拜见皇室之礼。
请让老臣送您最后一程。
那是高力士送自己离开兴庆宫的时候说的话。
此生,再无见面之日了。
此生,再也不能叫他一声“阿翁”了……
任青忽然觉得眼眶湿湿的,他连忙低头拭去眼角的泪水,再回首的时候,那城楼上的三个人影已经小得看不见了,逐渐的,连那座巍峨的兴庆宫,也消失在了目光所及的范围之中。
于是再不回头,任青双腿一夹马肚,一人一马,在长安笔直的街道上疾驰而过,直往城外的法会寺而去。
安笙,等我,我们一起回家。
法会寺外,那成片的梨树上积雪尚未完全融化,远远看去层层雪白,仿佛四月梨花尽开千树万树的模样。
任青在那蜿蜒而上的石板路前停住下了马。
抬头看了看,这个时辰,想必哥舒碧一行人并未离开,还留在法会寺里面。
安笙一定见到舅舅了,也一定见到那个人。
想到安笙见到那人,还不知会是怎么样惊喜交加的表情,任青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他不是有意一直瞒着安笙的,只是之前尘埃未定,怎么敢说出那人的下落?又怎么敢说出一切真相?
解铃还需系铃人,他和安笙之间的结是因那人而起,自然也只能那人才能解……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呼,他讶异的回头看了看。
大概是来法会寺上香或者供奉灵位的香客,一位浑身缟素的柔弱少妇正要上车离开的样子,也许是看见了任青,竟惊叫了起来。
任青皱了皱眉。
这妇人他并不认识,不过看她穿着孝服,也许是亲人过世了吧……
算了,这些再也不关自己的事情了,他现在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回家。
和安笙一起回去碎叶城。
只要爬上这蜿蜒的青石板台阶,就能够回去了……
他笑着,慢慢往上走去。
却忽然之间,腰腹传来一阵刺痛。
奇怪……怎么会忽然这样痛?
任青讶异的看向自己腰间。
一点殷红的颜色就像是朵血色的花正在绽放一般,慢慢的在那雪白的衣衫上浸染开来。
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会有血红的颜色?
不……不是……是血……
任青伸手摸了摸,满是鲜血。
耳边传来又哭又笑的声音。
“我杀了他!我杀了他!夫君,你可以瞑目了!”
那位柔弱的妇人神情癫狂,手里握着一把女子用的匕首,雪亮的锋刃染满了血迹,随着她手舞足蹈,“锵”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夫君,兰儿给你报仇了!兰儿杀了这个害死你的人了!哈哈哈哈~~”
原来……她穿孝……竟是因为自己害死了她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