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青想笑,可嘴角刚刚一动,腰际就传来钻心的剧痛。
眼前也模糊了,只隐隐约约看到那浑身缟素的妇人又哭又笑,被家仆送上马车,然后,其中一人就对着自己狠狠唾了一口。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恶贯满盈,横尸当场真是便宜你了!”
马车辘轳的车轮声逐渐远去。
任青笑了。
果然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他双手紧紧捂住伤口,饶是如此,那鲜血依旧如同泉涌一般从指缝间流出,把衣衫都染成了血红。
低头,那把沾染了自己血迹的匕首静静的躺在青石板路上,锋刃湛亮,形状带着一点弧度,竟像是一个再讽刺不过的冷笑。
你以为你报了血海深仇,可那些死在你手下的人呢?他们的仇,又该谁来还?又该谁来报?
天理昭昭啊……
任青艰难的转身,吃力的往石阶上走去。
脚下血迹慢慢拖成长长的一抹,在积雪刚化的青石板路上显得越发触目惊心。
眼前一片朦胧,看出去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了,任青只觉得双脚无力,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猛地跪倒在台阶上。
冰凉的雪水浸湿了身上的衣衫,和着不断流出的鲜血在任青经过的地方留下鲜红的血痕。
任青一手捂住腹部的伤口,一手支撑着,慢慢的,吃力的往不远处台阶之上法会寺爬去。
安笙,我说过要一起回家的……
一起回家……
他咬着牙,往上慢慢爬动。眼中时而昏黑一片,时而是法会寺那敞开的大门,天旋地转一般朝向他紧压而来。
安笙……等我……我还没有亲口告诉你真相……我还没有见到你……安笙……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浑身的鲜血就像是快要流光了,自己的意识却还那样的清晰,甚至清晰的看到了自己小时候的模样。
和安笙的初次相遇。
和安笙手拉着手沿着碎叶河长途跋涉。
和安笙一起随着哥舒翰的商队回到碎叶城。
和安笙一起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亮。
还有在法会寺的梨树林里,小雪纷飞中,安笙慢慢的出现在自己眼前……
安笙……
我真的……真的还想再见你一面……
最后一面……
也许是血流光之前的幻觉,他竟似乎看到了安笙在那落雪堆积的梨树林中,慢慢的朝他走来。
依旧是那样毫无阴翳的笑容。
依旧是那样全心全意的信任着自己。
依旧是记忆中,还在碎叶城时的模样……
24(结局)、
是谁的手,正轻轻的覆在自己额上?
有一点冰凉,却又小心翼翼的,温柔而亲切。
……是母亲吗?
他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自己着了凉发起了高烧,醒来的时候,母亲就正用手覆在他的额头上。
温柔而又美丽的母亲,永远是那么慈爱,永远是那样柔美……
“母亲……”他低低的呢喃出来,无意识的伸手抓住了那只正覆在自己额头上的手,然后慢慢的,缓缓的睁开了双眼。
眼前的人,并不是记忆那位美丽的女子……
“安笙……”他低喃。
见他醒来,安笙秀美的脸上掩不住惊喜交加。
“任青,你终于醒过来了?”
周围,也传来自己熟悉的声音。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青儿,你总算是熬过去了!”薛钰双手合十连声念佛,已经是喜极而泣,“青儿,你可吓死舅舅了,足足昏迷了三天三夜啊!”
“我就说他一定会没事的。”这是哥舒碧爽朗的笑声,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
原来……自己竟然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
见任青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一旁的人连忙上前将他扶起,轻轻的靠在床栏上。
“我没死?”他问。
“你已经没事了。”安笙坐在床沿看着他,回答,“幸好被法会寺的小沙弥发现救了进来,伤口并不深,只是失血过多,才会一直昏睡,如今醒来就没事了。”
“原来如此……”任青点点头。
伤口还未完全愈合,只要稍微动一下就立刻能感觉到那股疼痛的感觉,他只好不敢再动,乖乖的靠在床栏上。
一边,薛钰数着佛珠,问道,“青儿,你的伤是何人所为?”
到底是什么人,居然在佛门之前行凶杀人?他得知青儿被伤一事之后,连忙赶去,却只能看见一地的血迹,还有一把湛亮的匕首,在青石板路上静静的躺在血泊之中。
任青沉默了,半晌,才慢慢开口。
“罪从心起将心忏,心若灭时罪亦亡;心亡罪灭两俱空,是则名为真忏悔……”他平静的道,“是谁伤的,还重要吗?诸法因缘生,是我造的孽,自然也该我去承担……”
房中顿时沉默下来,片刻之后,薛钰又念了一声佛。
“阿弥陀佛,青儿,你肯这样想,最好不过。”
他看向眼前的年轻人。
任青也正看着他。
那曾经毫无遮掩的恨意和怨愤,已经彻底的消失无踪,留下的只有平和与坦然,还有经历过大风大浪之后的大彻大悟。
却无悔。
此生,他死别生离过。
此生,他醉卧龙潭过。
此生,他叱诧风云过。
此生,他大仇得报过。
只是短短二十多年,就看尽人生悲欢离合,尝尽世间酸甜苦辣,几多朝朝暮暮,几多云烟漫漫,终未教年华虚度……
终未负了此生……
薛钰笑了,随后又道,“阿弥陀佛,青儿,你伤口未愈,好生休息。”
说完就和哥舒碧一起出去了,房间里就只剩下任青和安笙两人。
任青看着他,安笙却笑着开口,“这里不是法会寺呢,石头说担心会有人知道你在法会寺,就让我们连夜迁到这里。打算再过几日等你伤口有了起色,再启程回碎叶城──”
他滔滔不绝的说来,一改往日闷声不语的模样,仿佛是要把以前没说的话都一口气说完。
任青也不搭话,只笑着看他讲来,末了,两人目光对上,竟是同时愣了一愣。
再没吭声,静静的看着。
良久,任青才缓缓伸手碰触安笙脸颊,低声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安笙闭上眼,从怀里慢慢掏出一样东西来。
那是任青之前交给哥舒碧要他转达的锦盒。
那是他此生最爱的两个人留给他的……
安笙打开锦盒,从里面取出那块弯月白玉佩来。
“你知道吗?当我醒来发现自己竟然是在法会寺,而你又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
安笙缓缓道。
“还有当石头把这个给我,说,是你留给我的,要我好好替你保管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任青,看着自己一直深爱的人。
任青却无语回答。
“当我在薛阿叔口中知道了一切真相,当我竟然在法会寺见到紫卿的时候,你可知我心里又是什么样的感觉?”
安笙说来,不知不觉间语气已经高昂了上去。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小时候,你什么都会对我说的,为什么却要一直瞒着我?”
看着那双湛蓝的眼眸,任青哑然了,半晌,才低低的道,“我也不想……可是……我也没有办法……”
毕竟,他最不想最不想牵连进来的人,就是安笙……
“我知道。”安笙却异常爽快的回答。
然后笑了起来,一如七年前还在碎叶城时那样,毫无阴翳,毫无芥蒂的纯净笑容。
仿佛他们都还在碎叶城的那段快乐时光。
安笙小心的把那块玉佩放到任青手中,“还是你自己保管比较好。”
他笑道,明亮的蓝色眼睛看了看任青,旋即又慢慢的开口,“任青认清,我一直不曾认清你是谁,如今,我又该怎么叫你呢?任青?还是叫你李倩?”
任青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回答。
“李倩已经死了,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经死了,我是任青,永远都是任青。”
他把他拉到自己怀里,嘴唇贴着对方的耳畔,细声说道。
“叫我任青,安笙,记得我是任青。”
感觉到怀里的人轻轻点头,他这才把目光投向了窗外一望无际的蓝天。
从此在这个世上,再也没有李倩这人。
昔日废太子瑛的第三子李倩,已经随着三庶人案,彻底的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再也没有了皇子倩。
只有任青。
碎叶城的任青……
转眼,任青已经在这宅子里呆了五天。
他的伤并不是很重,那少妇虽然刺的用力,但毕竟只是一个柔弱女子,再加上心绪激动,竟不曾伤到要害内腑,只不过是失血过多,皮肉之伤,好生调养几日,也就逐渐的好了起来。
这处宅子名义上是哥舒翰置的产业,不过向来都只有哥舒碧在用,远离长安城,又在郊外,倒也清静。
哥舒碧担心还会有人对任青不利,所以当夜就将薛钰等人迁来此处,以保证他们的安全。
再也没有了外界的纷纷扰扰,任青静心的养伤,好能早日启程回去碎叶城,安笙一直都在他身边陪着他。
无话不说,就像这七年的时光从来不曾在他们之间留下过深深的鸿沟,和昔日一样的亲昵亲近,嬉笑快乐。
这日任青正躺在躺椅上在庭院里晒太阳,身边安笙也正被冬日的暖阳晒得昏昏欲睡,两人双手紧握着,任青闲来无事就叫他的名字,安笙倒也乖巧,唤一声就应一声,再加上睡眼朦胧的模样,活像只晒太阳的猫。
任青倒好笑了起来,若是手边有笔,怕是就忍不住玩心要给身边的人画上胡子了。
没了那些恩恩怨怨仇恨怨愤,他也不再是平日里少年老成的样子,轻松不少,偶尔童心一动顽皮起来,往往令薛钰这些长辈哭笑不得。
他盯着安笙那秀美的面庞正在认真思考要不要唤下人拿笔墨过来,却听见一阵脚步响,连忙抬头看去。
哥舒碧、李琎正看着他。
“看起来气色好了不少。”李琎笑嘻嘻的道,也不待任青说话,就很不客气的吩咐下人搬凳子过来,他也要晒太阳。
“汝阳王爷,请恕在下有伤在身,不能行礼了。”任青白了哥舒碧一眼,才对李琎道。
他这段时间委实不想见外人,一个都不想见,更何况是李唐皇室的人?
哥舒碧双手一摊,满脸无可奈何的模样,似乎是在说,他硬要来,我有什么法子?
“你居然叫我汝阳王爷?”李琎大惊小怪的叫起来,“哇~~你这孩子太没礼貌了!”
“噗!”刚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的哥舒碧顿时全喷了出来。
他就知道这懒家伙难得勤快的主动要来探望任青,准没好事儿!
李琎回头瞅了瞅哥舒碧,然后继续对任青道,“你知道我是谁吧?你明明知道我是谁的,怎么还叫我王爷?”
他明显无视任青脸色已经不悦,一口一个“孩子”,根本不管哥舒碧正在尴尬的扯他衣角,朗声道,“再怎么说我也和你父亲是一辈儿的,虽然我还不老,可算起来我也是你叔叔吧!啊?亲叔叔哦!”
说完还唯恐别人不知道似的,用手指拼命的指向自己,一张脸笑得三月桃花儿开,说有多灿烂就有多灿烂。
叔叔?
任青上上下下打量了眼前的李琎几遍。
还是亲叔叔?
就他这大不了自己两岁的傻样儿?
哥舒碧暗叫不好,任青的双眼已经危险的眯了起来,那冷冷射在李琎身上的目光明显不能称之为善意……
要是目光能杀人,八成李琎已经早已被怄得七窍生烟的任青给千刀万剐了。
“咳咳咳~~任青,有人要见你,我和李琎就先走了,咳咳咳……好好休息,好好休息。”哥舒碧二话不说,拎起犹自喋喋不休想要让任青叫他一声“叔叔”的李琎就脚底抹油。
任青瞪着两人逃命一样的背影愤愤然。
他要真叫了李琎一声叔叔,任青二字倒过来写!
忽然觉得身边的人古怪的在颤抖,他低头看去。
安笙闭着眼睛装睡,忍笑忍的正辛苦。
“……”
任青顿感无力。
他于是干脆俯下身去在安笙唇上一吻,有点儿惩罚意味的轻轻咬了一下,意料之中的看着安笙睁开眼来。
“连你也笑?”
“噗哧……”安笙反而笑出了声来,“想不到连你也对汝阳王爷无可奈何……”
“什么无可奈何?我是懒得和他计较……”任青回道,一面又亲了亲安笙的唇,正想顺势吻下去,却不料忽然传来一阵咳嗽声。
“咳咳咳~~”
两人一惊,循声看去,都不禁愣住了。
罗紫卿正站在三步之外看着他们,目光复杂。
“……安笙,你先离开一下。”任青坐起身来,对安笙道。
“好。”安生顺从的起身,在经过紫卿身边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对方。
紫卿也正深深的看着他。
他停下脚步,双唇微启,想说什么,终是没说出来,只好低头离开。
直到安笙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罗紫卿才缓缓走到任青身前。
“请坐。”任青做了个手势。
罗紫卿应声坐下,回头看了看刚才安笙离开的方向,眼中是浓浓的眷恋和依依不舍,良久,才回过头来,对任青道,“我打算去突厥。”
“突厥?”任青扬起一边眉毛,看着眼前的人。
“对,想跟着哥舒碧学习如何行商。”罗紫卿平静的道,“在长安,我已经是一个死人,原本就厌倦了这个官场,如今化名离去,也不错。”
任青却一直看着他的双眼,然后带点不可思议的问,“你就这样放手?”
“安笙知道你没死,他也并非对你无情,而你却要自己放弃不成?”
紫卿却笑了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安笙对我的心,可是……”
他哪里不清楚安笙对他又是什么样的心思?罗紫卿心里很清楚,当初任青救他,本就是为了安笙,他若是真死,就是安笙和任青之间一根永远无法拔除的刺,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结。
所以罗紫卿要活着。
那日,张少华给他饮下的送行酒,就是活命的玄机。他在假死状态之下被送来法会寺,被薛钰藏了起来养伤,也自然从薛钰口中得知了一切。
他佩服任青,此人当真能忍,苦心经营那么多年,甚至不惜被千夫所指,就为了扳倒李林甫。
他甚至还猜到了任青救下自己的另外一层心思。
若是他再无活着离开长安的可能,那安笙……就是托付给自己了……
任青,世人都说你凉薄无情,可谁又知道,却恰恰是你,最最多情,对自己深爱的人,真的是情到深处,无怨无悔。
扪心自问,他罗紫卿,可能做到这般?
他自己也不清楚,但很明白,在安笙的心中,到底是谁,才是他一直念念不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