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偶之皓兮 上——伏汐

真是，这年头，路走多了，飘荡久了，多少有些变态……

“一路上，劳烦二位了。”话语中似是感谢，却说得不卑不亢、柔刚并具，笑得也是让人如沐春风、恰到好处……

这一盅开的……文休和金子川都没说出话来。

第一章：蒲昌海

马车扬着风尘，一路向东……

金子川挥着马鞭，总觉得哪里不对……他回头看看身后密实的车帘——文休半天没有吭声了，不像他啊……莫不是睡着了？不会吧……要不就是，吓傻了？也不会啊……除了那个叫进的少年确实好看，另外那个王子相貌平平嘛，他金子川不也是美男子吗？文休会为了这点小事受挫？不会，不会……

“你一个人在那瞎琢磨什么呢？”文休从车帘后伸出一只手，推了下金子川的头。

“你怎么知道我在琢磨？”金子川委屈地揉着后脑。

“我在里面看到你那个大大的轮廓摇头晃脑的，不是在想坏事，难道是在唱曲儿吗？”文休掀开帘子坐到金子川身边，长长叹了一口气后，回头望了望……然后又是一叹。

“怎么总是叹气？”金子川问，却没有得到那个人的回答。

这个人……金子川于是眯起余光审视身旁的人——他正时不时地搓着自己的手指，摸摸自己的发髻……回头看看……然后抚了抚下巴……再回头探探——那可叫一个坐立不安。

“后面那辆马车上有宝啊！？”金子川忍不住终于对着文休发作。

“我哪知道。”文休这才收敛了点，尴尬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衫，指着前方道：“金子川，好好驾车，知道吗？”

金子川也不多说什么，只是瞪着文休用力将那马鞭一挥……

文休直直地将目光避了过去，干咳两声后，虚闭上了眼睛。

颠簸了一天，日落的时候，他们在一个大湖旁停了下来，文休让自己的随从开始生火做饭，他则和金子川一起靠着车辕看落日。

“这是哪来着？”金子川问。

“蒲昌海。”文休答。

他俩一起看了不少落日，今日的，却有些不一样，却又说不出哪不一样……

“哇……”

谁哇？

文休和金子川都是机敏的人，听到声音便开始寻源处。那源处并不难找，只是一回头，二人就看到停在不远处的白马车上，跳下一个少年……

“海啊……”另一少年也跟着跳了下来，话中满是兴奋。

那是湖……文休金子川同时在心里应道。

“进，我不等你了！”前面那个少年说着就脱掉自己两只翘勾儿的小白靴，挽起裤腿，向着那片大水奔去……

“啊……王子等等我。”后面的少年拾起靴子，也追了上去。

他们要干什么？金子川给了文休一个眼神。

耍水吧……文休回了一个眼神。

白马车离水岸有点距离，文休只见那冲在前面的少年，随暮风扬起的白色衣衫，挂在颈上的薄纱如丝淡云般随着他……褐色的发丝在霞光下淌着流畅的金色……还有那个无拘束的笑，偏偏似刀横风砍进文休的心里……他的心一点点渗出血来，唇边却涌出了笑意……

蒲昌海上笑声升起……浅绯色的水中，立着两个少年，一个束袖白衫，一个白衣蓝带，正掀起水花互相嬉闹……忽然一阵有力的水花向二人扑去，水花落下，只看到暮晖下一个大大的笑脸……

白衣蓝带抚了抚自己浸湿的墨色刘海，觉得那个笑容真是蛊惑……

束袖白衫将褐色发丝捋向耳后，定定看了看……他觉得那个笑容有点傻……随后，樱红的唇梢一扬，向那张“傻笑”的脸掀起一线水花……

哈哈哈……文休大声笑了起来，一边招架一边手忙脚乱地掀起湖水……

“你们怎么能仗着人多欺负我老大！”金子川大喊一声，抛开两只靴子也跳下水去。

一时间蒲昌海上热闹了起来……

苏哈和两个随侍望向水中的四个人，眉头一点点沉重起来……

“大人，王子和他们走太近似乎不妥。”一人小声说道。

苏哈淡淡一叹：“无妨，王子虽然年纪轻，但还是有分寸的……至于文公子……只是个生意人罢了……”

夜色降临，四个少年围坐在火边烤着自己衣衫……那天月色很干净，弯弯的月亮笑着躺在蓝融融的夜空中……文休心情莫名的大好。

他隔着火光打量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人，他正和身边叫做进的少年互相擦着脸上的未干的水，笑得自然。

文休痴痴看着，忽然金子川扔过来一个手帕打在他的脸上，外送一个夺命眼神，意思大致是：难道你也想让我帮你擦？

文休无奈地抓住那帕子，顺着自己的脖颈擦了一圈，然后又看着对面，情不自禁地叹了叹……

金子川一听文休叹气，情绪就上来了，他白了一眼身旁那个低头叹气的人，然后露出惯有的笑容道：“王子殿下看着年岁不大呢……”

是的，他和文休见到那个王子的第一个印象就是——还是个小娃儿啊。只因那王子脸颊有点鼓鼓的，稚气未脱的样子。

“王子今年十六，我十七了。”叫进的少年，一边拧着手中的蓝色衣带，一边答道，干净利落。

“是吗，我们两个今年都是十八岁，呵呵……”金子川说着挺了挺胸膛，在他心中总是有种比别人大，就不会吃亏的感觉。

那两人听着也同时笑着点了点头。

“我不想喊什么王子王子的……”

金子川正在施展他的微笑，就听身旁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没错……他非常确定文休又开始使性子了。

“那个……王子不要和他计较啊，他这样就是随便说说而已。”金子川勉强才维持住自己的笑容，还要帮文休收摊子。

“我也不喜欢王子王子的称呼，叫我皓便好，他叫进。”那人浅浅笑着，没了在水中嬉戏时的绽放，却也是静静的温和。

文休一听，眼中立刻闪现出光来，只是他那大眼睛里透着的究竟是惊喜还是惊奇，金子川却看不清……

接下来的几日，他们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只因那叫做皓的王子喜欢蒲昌海，所以便多留几日。只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每天早上起来，皓就会发现马车的帘下静静躺着一把野菜，有时会是一些草和草根，偶尔中间还会夹着几朵小野花……

皓有和文休、金子川说过这个事情，他只是笑着将那些野菜野草看来看去，觉得很有趣……

他们四人于是试着将那些野菜煮来吃，却全都吐了出来……很难吃。

这事情虽是有点怪异，却也没有谁去真正计较……

这日清晨，金子川醒来，第一眼就看到了放在白色马车上的那把野草……他顿时很沮丧地垂下头去，然后用力踹了身旁文休一脚。

“什么事……”文休揉揉眼睛翻了个身。

“姓文的，你最近都睡的很好啊……我怎么不知道，你除了睡不着外，还有梦游的习惯？你这几天都是在玩什么把戏！？”

“什么……什么？”文休坐了起来，依旧迷迷蒙蒙地看着金子川，有点失焦的感觉。

“你半夜三更去挖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放在人家门口干什么。”金子川说完，站了起来，走到白马车边，抓起那把野菜扔到了文休的怀中。

他俩起的算早，四周安静的只能听到蒲昌海的水声……还有金子川那来来回回的脚步声。

文休看着怀中的野菜，皱了皱眉头……“你说，这个是我做的？”

“难道是我！？”金子川凑近文休道，声音虽小，却字字咬牙切齿，“我不知道你在弄什么，但是你再这样做些装神弄鬼的事情，我们就别想再和他们做生意了。”

看着那把野菜，文休心中也泛起了疑惑……自己这几日是睡的比以往好，难道又染上了梦游的怪病吗……野菜？……好多年没有挖过了呢……看来手艺还没差啊……

他又抬头看了看那辆晨曦中的白色马车……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让自己不再做那些奇怪的举动，文休晚上索性就不怎么睡……两三日下来，他渐觉疲累，好在，明日就要离开……也许换个地方，他的情况会有所好转……

日落……文休靠在车辕上静静看着最后一缕阳光淹没在云下，霞光为他镀上了金色的轮廓……那个身影挺拔在蒲昌海的岸边，成了另一个人回忆。

“文公子喜欢看日落呢。”一个清和的声音传来，皓从文休身边走过，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却没有看文休一眼，而是直直向蒲昌海走去。

文休看着那白色锦衣下的单薄身子，正一步、一步向金色的水岸走去……说实话，他是文休见过最瘦的有钱人，尽管他的脸看起来并不是那样……

暮风拂来，吹散了文休几分倦意……而风将那人的衣衫吹得贴在身上，越发显出他的瘦小……

夕阳的颜色很暖，文休却觉得有些冷，他搓了搓手，跟上了那个走向岸边的背影……

“长安也有蒲昌海这样的地方吗？”

“没有。”

“落日呢……”

“应该是一样的。”

那天，他和他并肩站在蒲昌海的岸边，看着西域的夜慢慢地将整个天幕浸蓝……

皓比文休略低些许，文休那天很清楚地看到了他的侧面——如同个玉雕的偶人，流畅的额头和鼻峰的线条，越过特有的樱红的唇，滑下了下颚，顺着颀长的颈坠入微张的领口……

其实文休第一次见他，就应该被这平实的样貌惊住了吧，不是那种分明的深刻，却让他不禁地想再看一眼，一直，看到自己将这一切刻在记忆里……

风中……皓的唇微微动了动……

文休恍惚间，仿佛听到皓在说：“夜是从东方来的……”

听不分明，文休不禁瞪大眼睛注视着皓……皓转过头来，看着文休笑道：“谢谢文公子送的花花草草，很有趣……汉人都是这样的吗？”

文休一惊，随即尴尬地笑了起来……皓也笑了……

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

其实，文休想说……“我想送你的还有很多……”

后来，皓被进接了回去，文休也被金子川招了回去……离开时，皓对文休说：

“文公子，认识你真好……”

夜深，所有人都睡了，文休披着厚重的狐裘斜靠在马车上……半睡半醒……他告诉自己，只要熬过了今晚，便可安心入睡了……

一点点响动，文休撑开了满是睡意的眼皮，只见漆黑的夜中一个白影闪过……

“谁？”他很想大声喝，可惜困意来时，却力不从心，那声“谁”只能算他嘟哝了一下，然后半响没有反应，他于是又闭上眼，继续和周公周旋。

“文休，文休！”金子川的声音。

“干嘛？”文休拉了拉肩上的狐裘，想遮点太阳的光亮。

“出大事了！”金子川用力摇了文休两下。

“大事……？”文休打了个哈欠，“货丢了？”

“不是！”金子川猛地摇头道：“是那个叫做皓的王子不见了！”

“什么！”文休瞬间无了睡意，跳下马车道，“都找过了吗，这附近？”

“找了……没有。怕是昨晚的事。”金子川说着，挥了挥手，让散在四处的黑衣人继续找。

昨晚的事？文休好像忽然间想起了什么……

‘夜是从东方来的，我去了，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晨风带着寒意侵袭而至，文休想起了前夜皓在蒲昌海岸边所说……

“糟糕。”他冷叹一声，想起夜中看到的那个白影，开始觉得清晰起来。

环顾一下四周——黑衣人们正在不远处搜索着；而进正垂头站在苏哈面前，听着苏哈的责骂，两片唇早已咬得没了血色……

“你是怎么做的，在一个马车里居然也能把人丢掉？！这要是出了什么差池，我们都别想活了！”苏哈抬手欲扇下去，不知怎的，悬在了半空。

文休和金子川见势连忙走了过去，想为进解围，却听苏哈身后两个随侍站出来劝道：“大人，少爷也是不小心，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把王子找回来，否则对国王和大汉都无法交代。”

少爷……？

文休走近他们，指了指进道：“莫非……？”

苏哈无奈地点了点头道：“正是犬子。”

听到苏哈承认，文休忽然有点佩服起苏哈来……毕竟，能将自己的儿子送去别国陪着做人质的大臣，还是不多见的。

“苏哈大人，你放心，我们会将皓找回来的。”文休云淡风轻地笑道，见到苏哈一脸诧异，赶忙改口道：“我是说，我们会将王子寻回来，大人请放心。”

苏哈这才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

文休转身看看进，他的双目已经哭肿，红红的眼圈在惨白的面上，越发显眼……

“你也别担心，我会将他找回来的……好好陪着你父亲，等我们消息。”文休在进耳边小声说道，拍了拍他的肩膀，向蒲昌海走去……

金子川向苏哈作别，带着几个人跟上了文休。

“我们去哪找？”

“他离开的时候已快天明，为了不迷路，我想他会沿着蒲昌海走……”文休道。

“我也这么觉得，那我们赶快追！”金子川说着加快了步伐。

“不……可是我觉得他想迷路，所以我们要往荒漠上走……”文休说完，忽然掉转了方向。

“什么！？”金子川追了上去，“他不想活了吗？”

文休听到金子川如是说，扬起了唇梢，那笑在金子川眼中看得是极其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