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灿若由脚底冒起一股寒气,糟糕!
“没错,我现在杀你比杀一只蚂蚁还容易,只要你死,我所有的麻烦都没有了。”
司马绪灰白的眸子缓缓变色,带著轻柔的呢喃,“灿若,灿若……”
沈灿若努力命令自己不去看那双眼睛,那双闪著妖的琥珀色的眼睛,但是,好像越来越难以控制了。他的声音好温柔,好像娘……
娘──他的唇边溢出鲜血,司马绪闭一下眼睛,力量解除。
沈灿若颓然靠在一旁的栏杆上,轻吁一口气。
“灿若,别将一切估计得太高,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司马绪轻缓而言,字字如针。
沈灿若脸色苍白,有些呆怔。
司马绪扔给他一件物什,他接住,是颗药丸。
“吃了它。”
“什麽?”
“调理内伤的。”
他吞下,果然一道热气慢慢腾起,气息慢慢平缓。这种感觉,好像上次被白千鹤重伤後也有过。当时就奇怪,只是几帖普通的滋补之药和李鉴的外力调息不可能痊愈得那麽快,难怪那时……
司马绪好像猜到他的疑惑,“我曾见过你。当时一个男子抱你来求医,应该就是永康世子了,不过看他对你关心的样子,可不只是朋友那般简单。”
“你为何救我?”沈灿若问道,同时自动忽略他最後一句话。
司马绪道:“因为我要和你谈一笔交易。”
“我有什麽可以与你谈?”
司马绪微笑,“有,因为你母亲的姓氏。”
沈灿若蓦然睁大眼,不可能!
司马绪继续道:“因为你身上流著前朝皇家赫连氏的血。”
(十八)
“当今的皇帝倚仗李沈两人在马上夺得天下,攻陷京都时赫连皇室全部殉国,血染禁城。”司马绪停下,“可是,沈重方第一个到达皇宫时,却发现有一个人还活著……”
沈灿若倒退一步,“你──”
“当初我为答谢沈丞相为天锦阁题匾,曾到过沈府。那年,你十岁。我还与你说过话,记得吗?”司马绪一抖剑锋,如凤翔天,又直飞而下。沈灿若见此起式,被勾起了记忆中的一个片断。似乎真有那样一个人,在他眼前舞过如此美丽的剑式。
司马绪缓缓吟道:“晚日寒鸦一点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叫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
不知何时,沈灿若已随之起舞,两人一唱一合,竟将那剑法舞得如泣如诉。
半晌,沈灿若回过神,看著手中之剑,“这……就是昭云剑法?”
“没错,当时我便将此剑法传授予你。”
“为何?”
“受晴香公主之托。”
“娘?”
司马绪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跟我来。”
沈灿若随之而起,由水面平掠而行,较之嘉陵那疾速更胜一筹。
司马绪携他来到东方世家後山之顶,一眼望去,但见万里平川,层峦起伏。
“你看这江山如画,可曾想过它本属你赫连氏?”司马绪道,“至於你沈灿若,本该南面称帝,号令天下。”
沈灿若垂眼,未发一言。
“只要你一句话,我便可将这诺大江山夺来送你。”
沈灿若猛地抬头,正对司马绪认真的表情。
“你──凭什麽?”
“凭什麽?”司马绪仰头而笑,“就凭我是司马绪!”
“可你不能操纵所有的人。”沈灿若直视他,“你不能。”
司马绪摇头,“我无须操纵所有人,我只要得到你就够了。”他逼近一步,“你身上的血统,还有赫连氏的──复国宝藏!只要得到这两样,再加上整个江湖,中原岂不是唾手可得?”
沈灿若道:“你别忘了,那个皇帝还没有死,永康虽反,沈家还在。只要你挑起战火,说不定皇帝与永康会再度结成联盟。”
司马绪道:“永康?你是说李鉴吗?”司马绪露出笑容,“他不会再去找皇帝,就算联盟,他也是投向你这一边。”
沈灿若一怔。
“至於沈家,我想沈老爷子不会这麽不识时务,要知道他收我司马家的东西可不少。剩下一个笨蛋皇帝,我也早安下人。一旦时机成熟,他一定没办法防碍到我的计划。”
沈灿若略一沈思,惊声道:“白千鹤。”
司马绪笑而不语。
沈灿若心下骇然,半天说不出话来。
“六年前我回去武当探望掌门师兄仕廉时看到他,得知他是永康王府总管的儿子,就把他带下武当亲自调教。对了,我还带他一起去了沈府。”司马绪侧头,“他好像还和我说过,在沈府看见一个很漂亮的人,以後一定要娶她……”
沈灿若道:“难道永康王被诬陷下狱也是你──”
司马绪摇头,“这件事也让我很意外。白千鹤为何突然加快了行动?”
沈灿若陷入沈思,司马绪道:“你问的我都答了,现在轮到我问你了。灿若,你愿不愿意夺回你赫连氏的东西?”
沈灿若张了张口,又闭上。
“这中原已乱了二十年,民生凋蔽,百业俱废,哪见当年赫连氏的盛世景象。官不正,民欺之,你看整个江湖打打杀杀,多半是因无以为生才走上亡命之路。灿若,你就不想为此乱世做些什麽吗?”
“我……”沈灿若深吸一口气,回视司马绪,“我不能答应你。”
司马绪怔住,“为什麽?”
沈灿若道:“娘和我说过,赫连氏的灭亡,是由於自身的骄奢,而非强大的敌军。在铁蹄踏上疆土时,它的内部已经腐烂,早已失去了民心的支持。现在的百姓,只求一口安乐茶饭,他们并不在意上位坐的是哪家皇帝。”
“难道那个皇帝有就民心不成?”
“他没有,可是有人有。”
司马绪恍然:“李鉴!”
沈灿若点头,“国有永康,国泰民安。百姓盼著永康王胜,盼著永康王给他们带来安稳日子。就算我有你的相助,动用复国宝藏,也无法得到人心。这种情况下,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连绵无休的战争,那样岂不是让百姓雪上加霜?这就违背起兵的初衷了。”
司马绪问道:“你将江山送予李鉴就一点都不後悔?”
沈灿若摇头,道:“娘说过,一个人活著但求无愧於心,无愧於天下。”他略停,又道:“你又怎知一定会胜?世道无常,瞬间万变。纵是武艺高超,论起行兵打战,又有哪一个是永康王所率的军队的敌手?与其将时光花在无谓的争斗上,我倒希望一叶扁舟,纵情山水之间,享受这山河之美,看尽人间百态。这种快乐只怕是身在重重宫门,坐於九重位上的皇帝永远享受不到的快乐吧。”
司马绪听他侃侃而谈,竟默然无语。
沈灿若吟道:“闲云野鹤无常在,何处江天不可飞。”他张开双臂,直跃而下,那姿势犹如大鹏展翅,显得豪气万丈。
他落下的地点是东方世家的侧院,少有人经过。他自言道:“果然从高处看要看得清楚一些。”话音甫落,就听一声叫喊,竟是嘉陵,声音似从最西面的屋子里传出来的。
沈灿若冲到屋前,刚要推门又停住,用指尖戳破了窗纸看进去。
但见屋内一片狼藉,嘉陵衣衫被扯得凌乱,叫喊著:“不要过来!不要过来!”3C36541E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秋之屋
在他前面,东方晨淫笑著一步步逼近,“小宝贝,我知你喜欢这种调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他一把扑了过去。
嘉陵吓得尖叫,四处乱跑,最後还是被东方晨一把抓在手里,强吻过去。
“啊──”嘉陵流著眼泪,“来人啊……救我……”
沈灿若再也看不下去,提剑就冲了进去:“放开他!”
东方晨没想到这个时候会有人冲过来,一愣之下让手里的人挣脱开去。
嘉陵跑到沈灿若身後,小声抽泣著,“灿若……”
“你先走。”沈灿若凝神而立。
“那……你小心哦。”嘉陵的脚步声走远。
“小子,你让那小浪蹄子骗了。”东方晨展开扇子轻扇两下。
沈灿若拔剑相对,“你不该逼他。”
东方晨冷哼道:“哪来的野小子,管的倒宽!”扇子一挥,数把钢针直冲沈灿若面门而来。
(十九)
沈灿若御气於剑,形成强力的涡流,将钢针卷起吸在一起,他仔细看去,竟闪著幽绿之光,朗声道:“堂堂四大名剑之首,居然用如此歹毒的暗器,难道你以为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就能打败杏花林主吗?”
东方晨脸色发青,怒喝一声,持扇攻将过来。
两人相持约百招,东方晨见非但未占一分便宜,还处处受制,将扇反握,也不知启动何种机关,扇柄里长出一截剑尖,折扇登时变成三尺青锋。
沈灿若略惊之下,却也毫不怯弱地提剑相迎。
岂料东方晨此剑名唤“太极”,与旁物不同,乃是采用西域异铁所铸。遇弱则弱,遇强则强,借力使力,生生无息,蕴含太极五行之术。东方晨自得此剑,喜不自甚,勤加演练,已是功力不俗。但为留待对付杏花林主,从未在外人面前现过。此番要不是遇到沈灿若这般不明来历的人,他也不会拿出此剑,而一旦拿出,为防消息泄露,他是决计要将来人斩於剑下的。
天机门的剑法虽大气,但遇此剑,却令沈灿若剑势受阻,感觉力沈入海。
但见寒光带血,沈灿若几要握不住剑柄,右臂被划了一道,血沁出来。
东方晨脸上露出狞笑,“小子,要强出头也要先拈拈自己有几斤几两。”
沈灿若抬头,看见对方眼中的杀意,心寒道,江湖人为何将人命看得如此渺小?
东方晨见他目有所思,机不可失,剑扫平川,疾刺而去。
这时,屋外传来浅浅低吟歌声,哀怨缠绵,催人心肺。
沈灿若目光一变,隐隐有迷离之色。
“……若叫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他漫吟一句,剑除随之舞出。
若说方才是至刚,现在便是至柔。
东方晨但见他剑动无招,偏偏落处尽是要害。他再用“太极剑”,却无法再封住沈灿若的剑势。他哪知此剑看似无伤,情意绵绵,一切都掌握在用剑人手中。情缘自伤,剑本自舞,要防又从何防起?
眨眼之间,东方晨衣衫被刺破多处,因沈灿若本无伤人之意,并未伤及身体。但江湖人重名誉更甚於性命,沈灿若的手下留情在他看来却是戏耍之意。而那种诡异的剑法更让他心中震撼,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
“你是……昭云!”
沈灿若反挽剑花,立於不远处,双眸微扬,琥珀色的光芒一闪而现。
“啊啊啊──”东方晨吓得大叫,跌倒在地,连滚带爬地往屋外逃,“昭云……杏花林主……”
沈灿若身形一晃,剑抵於地,方支撑住。
窗外,杏黄色的身影轻若无声地叹了口气,一阵风拂过,落叶几片翩翩旋转而下。
听闻昭云现身,以东方世家为中心,方圆几里内能赶来的武林人士全部赶来。
据东方晨的描述,所有人的脑子里形成了一个影象,身穿白衣,手执长剑,面如冠玉,最重要的是,他所使的是昭云剑法。
曾有传闻昭云死於十年前的南北围剿中,但是这十年间,杏花林重新兴起,速度之快使人咋舌。於是又有了新的传言,昭云未死,死的只是替身而已。现在昭云剑法再度现世,无疑为这个传言提供了新的证据。
沈灿若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麽事,他本与东方晨相战正酣,突然意识一片空白,醒来时东方晨已人去无踪。他离开东方世家,路上有许多人都盯著他看,发现他看时又急忙把眼光转过去。
“就是他!”
东方晨一声喊,但听刀剑出鞘的声音,各路人马从四面八方攻过来。
沈灿若不明所以,扬声问道:“沈某有何得罪各位武林同道吗?”
“昭云,你何必再装腔作势?尽管再使出昭云剑法,看众位英雄谁会怕你?”
“昭云剑法?”沈灿若脑中闪现些许碎片,不由抓紧之剑。
人已至眼前,他别无选择。
剑出,如龙在天!
此一次,敌人如潮水无止境,他纵有神助,也捱不住连番争斗。一时未及,肩头已中一剑。他咬紧牙,提剑再战。
“怎麽不使那昭云剑法了?你以为这样就可以逃脱了吗?”东方晨大声道,“大家不要被这厮表面骗了,我亲眼所见他曾使出昭云剑法。”
“东方公子一句话,莫说他是昭云,就算不是,大家也为你擒了当见面礼。”
沈灿若瞪大眼,他们怎可如此冤枉他人?
就在这时,他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江湖,就是江湖人。”
司马绪!
他举目四望,却未见人影。这才反应过来对方在用传音入密的内家功夫。
“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可以帮你洗脱。你要知道,这件事於你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沈灿若也传音道:“可是它偏偏是要让千万百姓陷於水深火热之中。”
“百姓?你是说这些人吗?”低笑,“灿若,不要太天真了。”
沈灿若因刚才的分神又陷入包围中,但他脸上浮现出一丝浅笑。
在暗处的司马绪轻叹一声,“灿若,你这又是何苦呢?”
“你有你的追求,我也有我的坚持。”沈灿若斩钉截铁道,“休要多言!”
“难道你不将那柳心怡的事情放在心上了吗?”
“孰轻孰重,我心中自有分晓,李兄会体谅灿若的不得已。”
沈灿若一步步後退,手中之剑似变沈了,要举起都很困难。
血光划过,又一道伤口。
“沈灿若,你不要执迷不悟!”司马绪怒声道。
沈灿若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唇中挤出三个字,“我无悔!”
此三字被场中人听来,竟是诡异非常。但沈灿若脸上的神情却是那样高贵圣洁,宛若神砥一般不可侵犯。
一时的静默之後,东方晨一声喊:“昭云,你休要再耍花招。”
“我不是昭云。”沈灿若一字一句地说。
“你说不是就不是吗?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你不是昭云为何会使出昭云剑法?”
沈灿若略思片刻,便将种种想通。他心道:司马绪,你以为用这种办法就能逼我答应吗?那未免太小看我沈灿若了。
他仰头大笑道:“你既如此说,我便让你好好领教一下何谓真正的昭云剑法!”
话音未落,剑已飞出。
昭云剑法,情为剑生,剑为情迷。
沈灿若亦笑,偏偏在世人看来,他的笑如莲华冉冉,不染世尘。
剑亦有情,却非伤心伤神,而是悯世之情,此一剑如九天佛音,为天下而悲。
看到这样的剑法,无一人敢动弹。
先是一把兵器落地的清脆之音,然後接二连三,连续不断。
沈灿若一跃而起,划剑於城墙,灰土纷落。
闲云野鹤无常在,何处江天不可飞。
众人定睛再看,已不见那白衣身影了。
(二十)
沈灿若逃开重围,再也忍受不住,一口鲜血喷出来。
司马绪慢慢走过来,摊开手掌,上面滚动著一颗药丸。
他别过头,闭目调息。
“何必和自己过不去?”
“我不会答应你的。你不用再枉费心机了。”
司马绪叹了口气,“我知道,所以不会再逼你。你不赶快把身体调理好,那柳姑娘也等不到我去救她了。”
“你──”沈灿若疑惑地回头,看到的司马绪静静地看著他,没有笑。
“当初遇到你的时候,我就想,这个小孩以後一定会是我的麻烦。没想到事情果然如此。算我上辈子欠你的吧。”司马绪没好气地说。
沈灿若注视他良久,“谢谢你。”
司马绪转身,“走吧,东方世家将乱,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沈灿若本想细问,但看他神情大概不想说,也就放弃了。
此时,东方世家一片火海,黄衫翩翩而降,到处是人间炼狱。
“林主,东方世家一百八十二口,各路武林人士三百零四人,无一人逃脱。”
面纱揭下,嘉陵凝目望著远方,他应该已经走远了。
最後,他改变了计划,任谁看到那个人,都不能不受其影响。可是能影响到他,真是叫人意外。
他有一种预感,司马绪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头看一眼他谋求多年的中原。
“嘉陵,你想不想当中原霸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