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肋生双翼,却无法用出半点法术。
这里……是云梦山……当他一路踉跄着跑上山巅,那红色的身影就站在眼前,忽然觉得浑身没了力气,一下子坐
倒在地上。那人回过头来,给了他一抹浅笑,他的心从猛烈鼓动,骤然地,安静了下来。
「我两、三百岁时,只要遇上不顺心的事情,就会一个人跑来这里。」
炽翼穿着太渊为他准备的红色鲛绡,站在高高的山岩上,风吹着那轻薄的外衫,如同一双展开的华美羽翼。
「我那时是火族唯一的皇子,我父皇那些没有子嗣的妻妾们,总是把我看作最大的阻碍,不敢明目张胆地恨我,
私下总是会找些不大不小的麻烦。」
「真的吗?」太渊定下心来,换了微笑走上前去,和他坐到了一起。「我从来没有听你说过小时候的事情。」
「你要听的话,我就说给你听。」
「好啊!」太渊有些受宠若惊,忙不迭地答道:「我当然想听。」
「我母亲是我父皇的正妻,据说她长得非常美丽,但性情偏执善妒,所以并不得我父皇的欢心。」
「你一定是长得像她。」说到这里,他方才惊觉,眼前的炽翼赫然已是从前的样貌。
那种华美高贵的,让人无法直视的美丽模样。
「她生我时被我的红莲之火烧成了灰烬,也没有人和我说过关于她的事,我小时候一直以为孩子都是从梧桐树上
长出来的。」
太渊看着他,想象着他小时候的模样,一时有些痴了。
「但是后来我知道了原因,那时候……我倒宁可自己是从树上长出来的。」炽翼直直地看着天边:「你大概不知
道,我们这族对于自己所爱的人,不分善恶是非,是不惜一切也要维护的。」
「你的母后……」
「那是因为她深爱着自己的丈夫,宁可舍了自己的性命,犯下了滔天的大罪,也要为他换来一个『纯血』的儿子
。」炽翼在那「纯血」二字上用了奇怪的音调。
「纵然得不到爱,也要让对方生生世世记得自己……凤凰的偏执,是血脉里无法逆转的天性。」
「为了所爱之人义无反顾,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太渊握住了他的手。
炽翼对着他温柔一笑,美丽的不可言述。笑得太渊脸上有些发热,甚至手心里都渗出了汗水。
「太渊。」炽翼摸了摸他的头发。
「你这是做什么?」虽然这种情形之下不好发作,但太渊还是露出了不悦的神情:「我不喜欢你把我当作孩子。
」
「我知道。」炽翼点点头:「我一直都知道的,太渊。」
「你知道什么?」太渊被他的语焉不详弄得一头雾水:「炽翼,你到底想要和我说什么呢?」
「经过了这么多年,花费了这么多心血,计划一变再变,牵连了这么多人……」他听到炽翼轻声地叹息:「太渊
,你有没有试过对以前做出的决定,感到后悔?」
「没有。」太渊摇头:「做错了事,就要想办法补救修改,后悔只是浪费时间。」
「你就是这样的人,从不浪费时间做无用的事情,我从前也是这样,觉得就算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我也能够扭
转乾坤,掌控一切。」炽翼的目光越过了他,仿佛是在望向更加遥远的从前。
「太渊,你知道吗?其实在很久以前,我就知道努力只是徒劳,但我和你一样,不愿意服输……赤皇炽翼那么强
,怎么会败给看不见、摸不到的命运?」
太渊没有回答,只是更加用力地搂紧了他。
「一切都是从我开始的。」炽翼倾身向前,轻轻靠在他的肩上:「我们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后果,对不对?
」
在太渊的记忆里,他们从未如此平和而不带血腥气息地亲近彼此,就算有,那也已经是数不清的年代之前的事情
了。他忍不住闭上眼睛,觉得自己早成了冰冷余烬的心,闪耀出微弱星火。
「炽翼,我有些事要告诉……」
「你累不累?」炽翼打断了他:「这么多年你代替我,代替整个神族,独自支撑这个世间,可觉得累了?」
「什么意思?」
「你啊!你都已经……」炽翼顿了一顿,还是说了下去:「太渊,以后可要学会珍惜。」
太渊一震,不由自主地松开了他:「为什么要说这些?」
红色的轻纱在他身侧飘飞拂动,遮住了他的视线,他只能听到炽翼仿佛是叹息了一声。
「炽翼!」太渊拔高了声音,正要拨开覆在面上的红纱。
「太渊。」他只听见炽翼喃喃地喊着他的名字:「这天地之间,有谁能够不受束缚……如果真的能有,我只愿那
人……是你。」
太渊骇然瞠目。
眼前,自然是什么也没有!他所见到的,只有漆黑夜色,高挑深邃的屋梁,独自燃着的长明灯,和那微弱光芒中
能够望见的,藻井上吉瑞呈祥的龙凤,纠缠不休的莲花……
这几千上万年间,他偶尔也会如此。
闭上眼睛,仿佛见到美眷如花,流年若水,然后心中愤懑,恨意陡生,酸楚苦痛,惆怅低回……但是这一次,他
心中却异常平静,平静到他几乎以为什么都没有发生,自己只是想得太多,才会生了幻觉。
但太渊始终是太渊,他不是别的什么人。在那一瞬间的迷惑过去之后,他立刻就从茫然之中清醒过来。
怀中的人,那本该沉沉睡着,谁也抢不去的人,已是不见了踪影。
不过太渊并没有像他自己以为的那样,立即起身去寻找。他坐在自己的宫殿里,开始仔仔细细地想着。
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是隐隐捕捉到某些头绪,却无法一气呵成地把它们织成脉络。
太渊坐在床头想了半晌,才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慢吞吞地走出门去,顺着那条几乎被苔草遮没的道路,走到了那
座荒凉的,挂着白底朱字匾额的庭院。
庭院寂寂,亭台上放着空空的座椅。他回首遥望,月色氤氲,水气温润,有这样一个地方,如一闪灵光跳进了他
的脑海。
◇◆◇
这里是烦恼海,云梦山,盘古墓。
太渊一踏进这片树海之时,便察觉到了异样。虽然这片林子素来安静,可还是有些精怪动物的,但此刻却充斥着
死寂压抑的感觉。他心中忐忑不定,直到走近了那块孤傲独立的石丘。
在嶙峋的巨石之间,有一乘与此处格格不入的华丽帝辇,而站于一旁的锦衣侍从,个个美丽绝伦,只是神情木然
,乍看仿佛毫无生命的雕塑一般。
太渊还没有来得及惊讶,就见到轻纱帷帐掀开,从车辇之上走出一个人来。
那人白衣黑发,颀长俊美,太渊一见到他,心中一跳。
「太渊?」那人看到了他,冷冷一笑:「你那耳朵鼻子想来和旁人不同,哪里有事你就往哪里钻啊!」
「孤虹?」
「太渊素来是又聪明又灵敏的。」车辇旁的随从已经卷起帏帐,露出了东溟那张倾倒众生的面容。
「帝君,你怎么会……」东溟和孤虹,这两个从不来往的人,怎么会同时出现在这里?
「可惜这一次,你来得迟了。」孤虹的笑容显得有些恶毒。
「迟了?」太渊转念一想,面色都变了,急声追问:「炽翼他在哪里?」
东溟慢慢走了出来,那些侍从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把华丽座椅,恭恭敬敬服侍他坐下。他挥了挥手,那些侍从躬身
后退,抬着帝辇转瞬退得不见踪影。
「其实,我给了你许多次的暗示。」他看着太渊,摇了摇头:「怎么你在其他事上聪明的让我吃惊,但偏偏一和
他扯上关系,就糊涂的好像故意似的?」
「这究竟……」太渊目光有一瞬茫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能有什么事呢?都是些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孤虹笑了出来:「在你遇到炽翼的那一刻开始,今日的局面就已
经能够预见了。」
「太渊,你我此刻站着的地方,是盘古埋葬之处,也是天地阴阳气息交汇所在。而这世间之所以得以苟存,全靠
着阴阳之息平衡有序。」
太渊将目光从孤虹身上移开,怔怔地看向东溟。
「那又如何?」他问道。
东溟没有回答,只是一迳微笑。
「那又如何?」太渊拉高了声音:「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这和炽翼又有什么关系?炽翼他……炽翼……」
「他就在这里。」东溟打断了他。
太渊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炽翼他只能留在这里!」东溟对上他的眼睛,慢慢说道:「自何处得来,必将归于何处。」
太渊愣住了。
「其实也不能说迟,你来得正好。」东溟往后靠到了椅背上:「要不要见他一面,等再过片刻,恐怕你想见都见
不到了。」
「不!」太渊直觉地说道,虽然他并不是很清楚自己在拒绝什么。但他转瞬意识到自己过于失态,勉强扯出笑容
。「烦请帝君告诉我,炽翼他究竟身在何处?」
「我不是跟你说……算了,你自然不信的。」东溟摇头叹气,突然转头说道:「不如就由你来告诉他吧!」
太渊随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却是从方才便一语未发的孤虹。
「孤虹?」他眯起眼睛,直觉这其中另有隐情:「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你还有闲情管我?」孤虹站在那里,瞧着一派从容优雅,但眉目之间锋芒重重。「我还以为你不见了心上人,
已经急的快要哭了。」
太渊眯起了眼睛,在袖中摸了个空,才想起出来得匆忙慌乱,惯用的折扇并未带在身上,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帝君!」他转向东溟:「不知您这是什么意思?」
「稍安勿躁,不如听听孤虹想要跟你说些什么。」
「我们兄弟二人仇隙太深,他恨我咒我还来不及,怎么会愿意和我说话?」青鳞一死,孤虹势必对他恨之入骨,
仇人相见,还能有什么好话不成?
「莫要自作多情,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恨你了?」他这般直言不讳,孤虹却没有半分恼怒,只是淡淡地回应:「你
也没有逼青鳞舍命救我,从头到尾他都心甘情愿,我要恨也是恨他,关你什么事?」
「你……」太渊正要反驳,却被东溟抬起的手止住了声音。
「我是想要跟你说个故事,只是这个故事实在太过复杂,我正担心一个人说起来有些困难。正巧孤虹也在这里,
这其中有些你会感兴趣的细节,他比我更加清楚。」
东溟一手托着下颚,瞧着他的眼神带了点诡异的兴味:「你这些年不是就喜欢那些迂回的、残忍的、折磨人的故
事吗?相信我,你一定会觉得,这是你所听过的,最曲折、最残忍、最折磨人的故事。」
「啊!对了!」他说完之后,又补充了一句:「我觉得,你最好坐下来再听,这是个非常非常长的故事。」
太渊看着眼前这一唱一和的两人,心中疑问无数,更是有种不祥的预感。
「好吧!」不过这种情势之下,他除了镇定冷静,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应对方式,于是笑着说道:「我倒想要听听
,是怎样一个精采的故事。」
「很好。」孤虹笑了:「那么我们应该从什么地方说起呢?」
「自然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一旁的东溟说道:「不然的话,恐怕说不清前因。」
「很久很久以前?」孤虹侧过头看向东溟:「那么就是要从炽翼出生之前说起了吧!」
东溟点了点头。
「自大神盘古创造世间,四方天地初开,阴阳之气争斗不绝,水火两族都是由此托生而出。」孤虹接着说了下去
:「我们一直以为己身能与世间同存,可事实上神族虽然生命久远,却也是受法则所限的,就好比更久之前的远
古之神,四方帝君那般……」
他看了眼东溟,并未看到丝毫愠怒,才讲了下去。
「你一定也察觉到了,炽翼是不同的。我虽对他不满已久,处处和他作对,但我自己心里清楚,我的实力其实和
他差得很远。」
太渊冷冷地哼了一声。
「我一直都不服气,明明皆是纯血神族,凭什么他能比我强上那么多?」孤虹扬起嘴角:「现在我终于知道了,
我之所以及不上他,最根本的原因是,他并非只是祝融之子」
太渊抬起头,和孤虹低垂的视线相对。
「你难道从没有怀疑过?你相信那个祝融能生得出如此不凡的后代?」孤虹嘲讽地笑着:「就说我们几个,纵然
是我和奇练这般的纯血后裔,在神力上有哪一个能胜过父皇?血脉一旦混杂,力量便会微薄,这是不变的定律。
炽翼力量远远超越了祝融,那是因为他本就不是单纯的火族。」
「我是不是该说『这怎么可能』或者『你在胡说』来配合这个精采的故事?」太渊的目光越过了池,望着坐在那
里的东溟:「你接下去不会想要告诉我,炽翼他是共工的儿子,你我的兄弟吧!」
「果然是太渊会说的话!」东溟掩着嘴笑出声来:「对可疑之事绝不轻言相信,这是谨慎良好的习惯。但还是请
先听下去,我已经说了,这个故事曲折漫长,最好是要坐下来听的。」
太渊侧着头想了想,竟然真的在身边找了块石头坐下,摆出了洗耳恭听的表情。
「他们都说在烦恼海里一切神族之力皆无用处,因为这是埋葬了大神盘古的地方。可你有没有想过,明明神族死
后魂魄力量尽数化作乌有了,那么这下面埋葬的如果仅仅一具尸身,又为什么会对周遭有如此深重的影响?」
「盘古圣君开天辟地,自然和普通的神族是不同的。」
「不对。」孤虹摇头:「盘古虽然是初始之神,但他的魂魄、肉身与力量还是存于一体,所以他死了之后,魂魄
和力量也就随之消散了。」
「等等。」太渊想了一想:「你先告诉我,如果炽翼不是祝融的儿子,那他又是从何而来?」
「这事情千头万绪,细说起来可是没完没了。」回答他的却是东溟:「简单来说,炽翼的母亲叫做丹明,是个极
其聪明的女子,可惜不知怎么就看上了祝融。她甚至为了实现祝融独占天地的蠢念头,做出了一件你无法想象的
蠢事。」
「炽翼的确是祝融的骨肉,但是他的魂魄之中蕴含着的红莲之火,却是得益于另一位远古大神。」孤虹望着太渊
:「你—定听说过,那关于纯血的火族女子,不善生产的传言。」
「我曾经特意查过,发现那完全就是个天大的谎言,之所以如此传说,是因为一旦祝融的妻妾有孕,多数都会遭
到横祸,产下的孩子或死或残。只不过是下手之人太过高明,把这谎言圆得天衣无缝罢了!」
东溟叹了口气:「凤凰全是些肆意任性的偏执疯子……」
「好吧!」太渊点头:「那么所谓『并非只是祝融之子』又是怎么回事?」
「你有没有听说过,在盘古圣君死后,曾经有一位中央天帝,名叫浑沌的大神。」
「虚无之神?」太渊皱起了眉头。
「九万九千年前。」东溟抬头望向天际:「浑沌是天地交感,孕育而生的大神,他和我们都不同……魂魄有形,
生生不灭……纵然是意识已死,肉身与力量也不会完全消散。」
「那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一时也是说不清楚,不过那时候的浑沌,用凡人的说法,差不多就是『行尸走肉』的状态。」
「帝君,您不如说得直接一些。」太渊却已经开始不耐烦了:「浑沌和炽翼是什么关系?」
「这么性急完全不像你了,太渊,」虽然这么说,但东溟还是朝孤虹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