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的好朋友,我谢重华也算不枉了。”
莫瑾文点点头,神色间却仍是有几分不豫,低下头去,又开始踢脚下的石子。谢重华看他如此,心中这才隐约觉
得莫瑾文此来并非如此简单,定然是有甚么要紧事发生了,一丝沉重之意不由自主的袭上,谢重华这才敛了神情
,沉声问道:“瑾文,出了甚么事了么?”
莫瑾文抬起头来瞧了谢重华半晌,忽然长长吁出一口气来,仍是用了闷闷的口气道:“昨夜,我们又到了何大人
那里去了。何大人说道明日是个甚么公主与高御史的儿子成亲的日子,董宪会往高府赴宴,要我们明晚动手行刺
。”略一停顿,莫瑾文将目光移开,望向天际的浮云,“这件事,他们都说不要告诉你。”
谢重华的心一沉,迷迷茫茫中只觉有甚么东西倏然离自己而去了。“是么?”谢重华听到自己的声音,很随意的
淡淡问了一句。
七、秋水
(一)反目
少帝景和四年十月十六,昌宁公主下嫁御史高承平之子高英。
御史高承平原任侍郎之职,后因原任御史刘诚因诬陷当朝太尉而被斩首于闹市,御史一职空缺,因太尉董宪的一
力举荐,高承平便填了这个空缺,成为现任御史。而后又在董宪的保举之下,少帝终于决定将御妹昌宁公主嫁与
高家的长公子高英。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高家可谓是双喜临门,尊荣无比,这不能不令高承平为之踌躇满志。
今日是公主来归的喜宴,高府上上下下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恨不得连夜幕都要映红了。就连进进出出的仆役、
小厮们也个个是面有得色,喜上眉梢:主人家权大势大,本就是令家仆感到高兴的一件事,更何况大多数人总是
容易被欢乐的气氛感染的。
然而此刻谢重华独自伏在高家大厅的屋瓦之上,心情却丝毫不为眼前的欢乐景象而感到半分轻松。
深秋的夜里实在是很冷的,谢重华再一次压抑住打喷嚏的冲动,伸手揉了揉鼻子,唇边浮现起一抹深深自嘲的苦
笑。
自己本是不必来的,然而最终却还是来了,这难道不是最最可笑的事情么。
谢重华在心中第一万次的嘲弄自己,但仍是又低下头,从屋瓦的间隙中向下张望厅中的情形。
厅中是笑语喧哗,觥筹交错。高承平满脸喜气的举杯招呼着座上的宾客。董宪高坐在宾客席上最尊贵的位子上,
正自拈须微笑,似乎对今日眼前的一切非常之满意。董宪身后便是肖白尘。肖白尘并没有座位,仍是如同护从一
般站在那里。肖白尘今日终于没有穿他素日里那件清冷肃杀到了极点的白衣,而是换上了一身淡青色的衣袍,也
总算是给了高承平很大面子。然而他的脸上仍旧是素昔的淡漠神色,仿佛眼前的这一切在他的眼里全都空若无物
。
谢重华看着肖白尘,忽然想起上次在西山临别之时,自己似乎曾经答应过他等自己再来京城,一定会请他喝一杯
酒的。然而不想今日,却又要如此相见了。谢重华再度感觉到那种深深的歉仄之意涌上了心头。似乎每次见到肖
白尘,谢重华都总是会感到有几分歉意,仿佛自己当真做了甚么万分对他不住的事情也似。而这种歉意又仿佛是
一次比一次要深。谢重华看着厅中漠然不语的肖白尘,又一次摇头苦笑。
此刻守在董宪身边的,便只有肖白尘一人。不过今日董宪是前来赴高家的喜宴的,总不好前呼后拥的将府中豢养
的那批死士尽数带来。何景文选择在今日行刺,倒也确然是个绝好的机会,谢重华打定了主意,倘若今日骆弈等
人行刺遇险便罢,若是他们能够全身而退,那么自己便不再露面,也免得又惹得肖白尘大大的生气。
谢重华思量已定,收摄了心神,伏在屋顶之上,专心致志的等待骆弈等人的到来。
快到戌时,骆弈等人来了。
三条黑影,三道寒光。长剑越过厅中已有七、八分醉意的众多宾客,径直刺向董宪的咽喉。变生突兀,顷刻之间
失声惊呼响成了一片。董宪脸色灰白的向身后的肖白尘寻求援救。
肖白尘却毫无半分慌乱之色。抽剑,挡格,反攻,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谢重华伏在屋顶上,看在眼里也忍不住
暗自赞佩。
谢重华看得分明,来的这三人除了骆弈与苏玄卿之外,第三个人颀长的身形之中又带着些少年人的单薄,正是莫
瑾文无疑了。见到莫瑾文,谢重华的心不由一紧:莫瑾文终究是年少气盛,临敌经验尚浅,今日之事对他而言,
未免有些过于涉险了,一时间只盼他莫出甚么事才好。
此时又有几名董宪的护卫从外面冲入了厅中,各亮兵刃围了上来。谢重华一望之下,“无影剑”纪昆与“搜魂判
官”胡九霄两人赫然在列。看来董宪此次前来赴宴虽然未能携带大批护卫,但仍然是做了准备防范不测的,带来
的这七、八个人,已然尽是太尉府中最为精锐的人手。
然而尽管如此,谢重华却也并不过于担心,纪昆等人武功虽强,但所幸人手并不算得甚众,骆弈三人便是行刺不
成,要全身而退应也不难。看来今日或许自己并不必定要露面的,谢重华略略放心,有些庆幸的想。
兔起鹘落之际,骆弈三人已与肖白尘等人交手十几个回合。此时董宪也终于惊魂甫定,让几个家丁搀扶着要往后
堂回避。骆弈等人一见,当即奋不顾身的疾纵过来,截住了董宪的退路。骆弈正欲动手,肖白尘的长剑已然横了
过来,挡在了董宪身前。骆、苏二人互换了一下眼色,一声清啸,一刀一剑齐齐攻向肖白尘。肖白尘武功虽高,
但在蓬莱阁两大高手的合击之下,仍是不免要回剑防守,脚步也微撤了半步。
骆、苏二人争的便是这刹那之机,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莫瑾文长剑一振,直直刺向董宪的心口。这一下时机拿
捏得极准,可见三人在此之前是经过了多次习练的。谢重华看在眼里,心中一喜,暗道这一来董宪终于不免要成
为莫瑾文的剑下亡魂,“千里草”多年以来孜孜以求的目标,今日便也终于要实现了。
然而下一刻,却令谢重华眼中的喜色尽数凝冻。
莫瑾文的长剑已然抵上了董宪的胸口,剑尖方刺入半分,居然便生生顿住,再也刺不下去。莫瑾文悚然一惊,一
脸的错愕。董宪脸色惨白着踉跄退开,隐约可见有一缕鲜血从他胸前的锦袍渗出,然而一望即知不过是皮肉之伤
,绝不致命。
谢重华目睹这番变故,起先亦有几分惊愕,但随即便想到了其中的缘由。想来董宪锦袍之下定然穿着甚么精良的
护甲,刀剑不易刺入,莫瑾文内力稍欠火候,一击之下便难以透甲而入,是以仅仅伤到了董宪胸口皮肤,却难以
伤及他的性命。思及此,谢重华心一紧,又隐隐有了几分担忧。
果然,在莫瑾文、骆弈、苏玄卿三人尽皆闪神之际,肖白尘的长剑已如闪电一般刺向莫瑾文的咽喉。总算莫瑾文
应变迅速身手灵活,千钧一发中向后一仰,躲开了这一剑。然而肖白尘剑锋过处,已将他罩面的黑巾挑落。见到
黑巾之下这张英挺之中略显几分稚气的面孔,肖白尘神色一冷。
“莫瑾文,你居然还敢再来。”肖白尘显然是想起了上一次在忘归酒楼与莫瑾文交手的情形,几分快意在他眼中
闪动,“且看这一次还有谁会来救你?”
莫瑾文不答,全神贯注抵挡着肖白尘的剑招。此时纪昆等人已尽数围了上来,将骆弈等三人与董宪远远隔离开来
。谢重华见此情形,心中便已凉了半截,今日要杀董宪眼见已是无望了,眼下只盼骆弈三人能尽速脱身全身而退
便好。
然而此时肖白尘等人对骆弈三人的围攻也已愈加紧急。肖白尘一面与骆弈疾风骤雨一般的过招,一面淡嘲道:“
骆弈,谢重华不来,难道莫瑾文便能代替得么?你何苦白白搭上他的性命。”
骆弈面色凝重一语不发,谢重华听在耳中却只有苦笑。握紧了手中的长剑,想着肖白尘,谢重华心中一时间竟涌
起几分不忍。
莫瑾文在三人之中身手稍弱,纪昆等人看出这一点,专门对莫瑾文疾攻不休。骆、苏二人虽则勉力救援,然而肖
白尘却又不容他二人有太多的心思更遑他顾。如此一来,不大工夫,莫瑾文便左支右绌,渐渐有些狼狈。
不能再等下去了。谢重华在屋顶上,又一次在心中告诉自己。再拖延下去,非但莫瑾文性命有虞,便是骆弈与苏
玄卿也会难以脱身。看来今日,是难免要再次惹怒肖白尘的了。
谢重华苦笑,微闭了一下双眼,再张开,握紧长剑,从屋顶疾冲而下。
这一剑来得突兀又疾速,有如天河倒泻一般,未等纪昆等人回过神来,剑锋已逐一划上了他们的手臂。惊叫声中
,几人纷纷退后,登时解了莫瑾文之厄。
谢重华几乎可以清清楚楚的感觉到自己身后那道伤怒的目光。刻意忽略掉这种感觉,谢重华扬声道:“瑾文,大
哥,你们快走!”接着一回身,谢重华挥剑,径取面前的那人。双剑相交,“铮”的一声,谢重华没有抬头。然
而那声低斥,仍然清晰无比的传入他的耳中。
“谢重华,你到底还是来了!”
肖白尘的声音像是一块冰,被甚么东西忽地击碎了,倏然破裂,每一个残片都是又利又冷,从谢重华心上划过,
骤然一痛。
“对不起。”谢重华低低道,仍然不曾抬头。
肖白尘此刻的脸色定然好看得很,不必看也是知道的。谢重华苦笑,目光只专注于眼前这柄冷冷的长剑。
骆弈他们此刻大概已能安然脱身了罢。然而自己,却终究还是躲不过去么?盯着面前这两柄不断机械舞动的冷冷
的长剑,谢重华刹那间有些失神,模模糊糊的想着。
“谢重华,我不会笨到再给你第二次机会。你若恨我,尽管去恨。”
这是肖白尘么?是谁又要恨谁。
在想清楚这个问题之前,明晃晃的长剑已然没入了谢重华的胸口,又利又冷的寒芒在他眼前耀动。这个情景似乎
有些熟悉,谢重华倏地闭上了双眼。
恍惚中,一只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扶住了他向后仰倒的身体。接着,肖白尘绝望一般的声音,回荡在谢重华的耳
畔。
“‘千里草’已视你如同敝屣,你又何必非得念念不忘!骆弈、苏玄卿既已无义于你,你为何定要一再回护他们
!谢重华,你曾答应过我甚么?为何你对我从来便只有失信而已?你以为杀了董宪便能澄清天下么?谢重华,我
要让你记住你错了!就算是董宪死了,南殷也还是这个南殷!是天要亡它,任谁也阻拦不了!谢重华,我要让你
明白,甚么叫做后悔!”
肖白尘的声音,隐隐中压抑着些甚么,仿佛是狂怒,又仿佛是伤痛。
谢重华牵动唇角,曳出一个苦笑来。有些事,做了一定会后悔,但是,不去做是不成的,你明白么?肖白尘。
缓缓张开双眼,谢重华看到肖白尘,朦朦胧胧之中,肖白尘的影子也有些模糊,但是谢重华可以想象他此刻的神
情。
“对不起,肖白尘。”
谢重华喃喃道,抬起手来,想像从前那样拍拍肖白尘的肩。手伸到一半,谢重华已用尽了身上的力气。
伸出的手茫然的滑落。谢重华的意识也随着这只手一起,坠入茫茫无际的黑暗之中。
(二)恍然若梦
沉沉的阗黑。
几声金石相击之声,刀剑的寒芒划过黑暗,照亮了谢重华的眼睛。
骆弈与苏玄卿手执兵刃,正与一持剑的白衣人激斗。苏玄卿似乎已然受伤,骆弈一手扶着他的肩臂,另一只手挥
着刀。刀势刚烈异常,一力抵住那白衣人矫若游龙的长剑。
那白衣人剑术精奇,无人可出其右。
谢重华注视着他瘦削而清寂的身影,却不愿上前去看他的脸。
苏玄卿受伤,骆弈独木难支。谢重华握着手中的剑,手心所触之处,只觉一阵冰凉。该怎么办?谢重华深深踌躇
。
这时骆弈与苏玄卿两人一同高声叫道:“老三,你兀自站在那里作甚么?”
谢重华的心一震。再注目观瞧之时,那白衣人的剑使得越发激狂。骆弈与苏玄卿更难支持,不大工夫,骆弈手腕
中剑,“呛啷”一声,刀柄脱手,应声而落。白衣人长剑一振。
难道必得如此么?
谢重华模模糊糊的想,长剑将挥未挥。
似乎有甚么东西爆裂开来,将谢重华的意识骤然抽离。
红罗斗帐,四角香囊。
朦朦胧胧的景象在眼前渐渐清晰,谢重华缓缓眨眼,确信自己所见并非虚幻。目光移处,榻前宛然坐了一人,罗
髻蓬松,花容瘦损,正是沈明月。
“谢天谢地,”沈明月一见他醒来,明眸中倏然光采一现,喜道,“你总算是醒了!”
胸口有些麻木的痛,谢重华歪了歪唇角,长长吁出一口气来,自嘲的勉强一笑,“呵,明月,想不到我居然如此
命大。这次仍旧是没死么?”
沈明月听了连忙啐道:“呸!刚一醒来就说这等丧气话!”说着,沈明月抬手抚上谢重华的前额,黛眉微蹙,“
怎么忽然出了这么多冷汗,莫非做了甚么恶梦么?”
谢重华有些虚弱的笑笑,没有回答,却道:“明月,我怎会到了这里来的?我本该在京城才是。”
沈明月低叹一声,幽幽道:“是肖白尘,他将你送回来的。”
“肖白尘?”谢重华闻言一愕,随即便又释然,“他果然有手段,连这里他也找到了。”谢重华凝视着头顶的床
帐,有些怔怔的出神。
两人默然片刻之后,沈明月的一声低唤,拉回了谢重华的思绪。
“小谢,”沈明月的声音仿佛有些忐忑,眼神中有几分难以辨识的情绪,轻轻瞟着谢重华,“你伤得这样重,险
些便没命了。以你的身手,谁能将你伤成这样?莫非……”沈明月咬着唇,“莫非是肖白尘么?”
谢重华一怔,不知她因何问起了这个,但想此事却也无须隐瞒,便道:“是啊,正是他。”
沈明月闻听,眸中迟疑之色更甚,犹豫了一刻,终于问道,“既如此,肖白尘又为何要特特的将你送了回来?他
不是想要杀你的么?”
“呵。”谢重华这一来倒被诘问得无言以对。其实这是为了甚么,谢重华自己也是说不清。那日肖白尘决绝的神
情与言语,都还在谢重华的心中,恍然可见。肖白尘难道不是不想容情了么?到底却仍是下手客气了几分。其实
这又何苦。谢重华胡思乱想了一刻,心中更加烦郁了几分,只得苦笑道:“谁知道呢。肖白尘的心思,向来便是
难捉摸得很。”
“你也是不知道么。”沈明月低低道,仿佛是自言自语,站在那里怔怔的若有所思。
谢重华见她出神,不由得笑道:“明月,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只想这些作甚么。”
沈明月倒被他这一唤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时也不觉失笑,摇头道:“没甚么,谁管他这些?我不过是好奇罢了。
”说着,沈明月忽又想起一事,便对谢重华正色道:“小谢,你受伤的这些日子,朝廷出了大事了。”
“是么?”谢重华闻言心一跳,忙问:“甚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