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团莫名其妙的疑惑若是不能解开,他怎么能甘心?他已经为了这件事杀死了一个根本互不认识,素无仇怨的人。
无论是出于好奇,还是出于隐约的直觉,他都知道自己非去不可。
卓清寒当然早也算到,他一定会跟周金刀去的,去见那一个人。
(二)。
人的一生中会有多少不想见的人,又有多少想见的人?
可惜你往往见不到你想见的人,却偏偏会看见你不想看见的人。
也有些人,也许连你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想见他,还是希望永远也不要看见他,就好像你曾经的男朋友,曾经爱过的
人。
搭建在山林中的小木屋,沐浴在深夜的浓雾中。从外面看已经小得可怜,现在这屋子里又一下子装进了四个人。
三个活人,一个死人。
袁小蝶没有想到,坐在床前静静地凝视着卓清寒尸体的人,就是他千方百计想追上的神秘人物。
直到现在,袁小蝶也没有看见他的脸,只看见他苍老而削瘦的背影,披散而斑白的长发。
不用看见他的脸,袁小蝶也知道他是谁。
他忽然觉得悲愤而且怨恨。
他一步步向这个人走过去,脚步缓慢而沉重,眼中已充满了眼泪。
他停在这个人的背后,冷冷地盯着他。
这个人知道,却没有说话。
周金刀也没有。他只是站在一边,安静地看着他们。
他显然是将自己定在了旁观者的位置上。
一直过了很久,这个人忽然开口说话。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对不起我的妻子和儿子。
袁小蝶冷笑,眼睛已经湿了。
这个人没有回头,仍然凝视着卓清寒的脸,缓缓道:二十多年前,我的妻子刚刚怀孕,我就离开了她。直到她已经去
世的两年后,我才知道她的死讯。
袁小蝶道:她不是你的妻子。
这个人道:她是我唯一的女人,也是我唯一的妻子。
袁小蝶道:你不配!
这个人沉默,良久,才又缓缓道:是的。我不配。
他转过头,袁小蝶就看见了一张曾经在他梦中出现过千百回的脸孔。这张脸孔虽然已苍老,却仍然很英俊。
第一次看见这张脸,是在母亲珍藏在床头的画像上。在他的记忆中,母亲总是在深夜中,拖着病弱的身体,凝视着这
副画无声地落泪。
他以前就一直很想知道画上的这个人是谁,可是现在,他却宁愿自己永远也不知道。
人在想忍住哭的时候,有一个好法子,就是咬牙,用力地咬,使劲地咬,拼命地咬。
袁小蝶现在就在拼命地咬牙。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要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让她等?
这个人没有回答,但是袁小蝶却看见他连嘴唇都在发抖。
这让袁小蝶觉得快意。
不知道是对别人的快意,还是对自己的快意。
你为什么不回答?袁小蝶盯着他的脸,忽然又笑道:你不回答,我来替你回答。因为你是懦夫!你不敢背负和义嫂私
奔的骂名,你不敢带她走。
他虽然在笑,但是两行眼泪却已划在他的脸上。
他立刻用手抹掉,深吸进一口气,道:你竟然让她等了一辈子。你知道等待是什么滋味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不停地重复希望和绝望,一直害怕你不会再回来。你怎么可以让她等?
这个人的脸色已变得惨白,嘴唇全无血色,全身都在微微发抖。
袁小蝶接着道:会等一个男人一辈子的女人很少,这样还没有发疯的女人更少。她是其中一个。
这个人突然盯着袁小蝶,眼中射出利光,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袁小蝶忽然转了话,冷笑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知道的比你想的还要多。
这个人冷冷地看着袁小蝶,袁小蝶也冷冷地看着他。
他忽然又转过头,凝视着卓清寒冰冷僵硬的脸,眼光也变得温柔而悲痛。
他用衰老的声音说: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管你怎么知道我的事。但是你杀错了一个人。
我杀错了他?袁小蝶指的是卓清寒。
这位老人点点头,缓缓道:他是我的儿子。
什么?袁小蝶怔住,他是你的儿子?
不错。我从遥远的西方回到中原,就是为了找到他。我辜负了他的母亲,我想要补偿他。他的声音更苍老,忽然已开
始咳嗖。
我找了他很久,直到半个月前才找到他。虽然他对我很冷淡,但是他到底还是肯认我这个父亲。他忽然抬头看着袁小
蝶,眼神已冷如寒冰。我想用我的一切来补偿他,但是你却杀了他。
你会死在你最亲的人手里,我等着看......
这是卓清寒的最后一句话,现在袁小蝶已经明白了。
他没有解释。他只是觉得很想笑。
我已经杀了他了。你想怎么样?是不是要杀了我给你儿子报仇?
是的。老人的脸上全无表情,就好像是刀锋雕刻出来的一样。
袁小蝶冷笑道:我想问问你,你妻子已经死了十年了,现在你儿子也死了,你还活着干什么?你怎么不去死?
老人的眼中已露出杀机,冷冷道:生与死对我已没有差别。等你死了之后,我自会去死。
他若是决心要杀死一个人,这个人就注定了是个死人。
裹着青布的剑就放在床前的小桌子上。
突见青布无风翻起,有白光一闪,叮的一声,一柄剑仿佛忽然自空气中凝结出来,斜插在袁小蝶足下。
剑锋震动着,森寒的剑光流窜在整间屋子,如水波晃动。
这是一柄极锋利的宝剑。
老人冷冷道:你是后辈,这柄剑你可以用。
那你呢?
老人冷笑不答。
他不用剑也可以杀人。
他的人就是剑,而且是天下最快的一柄剑。
在他的手下,袁小蝶已经可以算是一个死人。
他就是拔出这柄剑,也等于是拔出一把会将自己刺穿的兵器。
他如果肯把真相说出来,这个老人,他的父亲是决不会对他出手的,而且还一定会对他很好。
但是他不肯。
有些事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他没有拔地上的剑,只直视着他的父亲,很平静地说:我从来没有接受过你的东西,现在我也不会接受你的剑。
他放弃这把剑的时候,也等于是放弃了自己最后的一线希望。
他不知道是对还是错。但是他知道自己不会后悔。
他忽然转头去看周金刀,道:你怎么还不走?是不是还想亲眼看见他杀我?
周金刀道:这样的热闹实在少见得很。如果你不介意
我介意!袁小蝶冷冷地打断他,我不是你师兄,我不需要你给我收尸,所以你最好马上走。
周金刀只有走。
但是他并没有走多远。他也不是个容易死心的人。
袁小蝶回头看着这位老人,道:现在你可以出手了。
老人没有出手,又看了他一会,忽然道:我还是想问你,你怎么会知道关于我的家事?
袁小蝶道:我不想告诉你。
老人的脸上还是没有表情,但是眼光却变得更犀利。
浓雾已侵进了小屋,屋里也变得迷茫不清。
浓雾中袁小蝶已感觉到了杀气。杀气也如这夜里的浓雾,愈来愈浓。
雾渐浓,老人没有动一下。
他的安忍已到静如大地,飘如云雾。
袁小蝶忽然笑了笑。他这一生从未笑得如此沉重而悲痛。
然后他就先动了。他忽然曲起右掌,用尽全力向这个人击过去。
他不是不知道他只要一出手,死的就会是自己。他只是不愿再等下去。
他击的是这个人的心脏,也等于是击的自己的心脏。
当他这一掌击出的时候,也等于是把自己的命埋葬了。
他已闭上了眼睛。
但是就在这一瞬间,忽然有一道剑光匹练般飞进来,直穿过他和羽长青之间的空隙。
强劲的剑气,只在一瞬间就把他们两个人分开。
只有剑,没有人。
这一剑当然是被人空手掷进来的。人还在木屋外。
剑光穿墙而出,木屋立刻倒塌。
什么人?羽长青削瘦衰弱的身躯突然间挺拔。他虽然还没有看见来的是什么人,却已知道他剑法的可怕。
这一声喝出时,他的人也如闪电般窜出了屋子。
斜插在地上的宝剑已不见了。剑已随人飞了出去。
袁小蝶也没有看见来的人是谁,但是他却认得飞进来的剑。
那把剑正是痴情剑!
来的人当然是闻飘雨。
袁小蝶的心沉了下去,只觉得手足冰冷,心也开始发冷。
这两个人要是动起手来,不分出胜败高低,是绝不会停手的。胜就是生,败就是死。
无论死的是哪一方,都不是袁小蝶敢想象的。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阻止他们。绝不能让他们斗得你死我活。
屋子倒塌时,外面几乎同时响起了一声龙吟。
龙吟声未绝,声音已忽然间飘远。
袁小蝶已来到屋外,却看不见这两个动手的人。
只见剑光在浓雾中闪烁不停,一路远去,如两条游龙般盘旋飞舞,金戈交鸣声益渐激烈。
剑光漫天,人仿佛已融进了剑光中。
树林中只见木叶萧萧,袁小蝶身上的衣杉也被剑风吹得扬起。
第十章,减不断的情。
袁小蝶正想冲过去,肩膀忽然被一只手拉住。
别过去!周金刀神色严肃地说,你一过去,一定会像树叶一样被他们削断。
你怎么还没走?
我运气不好呗。一出来就遇见你朋友,他要我带他来找你。
两个人只能站在一边,远远地看着这场对决。
至少到现在为止,袁小蝶从来没有见过比这更辉煌,更激烈的对决。他几乎不能想象剑术竟可以达到如此精彩绝伦的
境界!
这种境界的确值得一个人为之放弃一切。
他几乎也要看痴了。
越是精彩绝伦的对决,结果也将会越惨烈。
袁小蝶的心提在喉咙上,整个人都因紧张而发抖。
金戈交鸣声忽然变快,剑气纵横,剑光冲天,显然已到了要决出胜负生死的关键时刻。
袁小蝶不能再等了。他绝不能让闻飘雨死在他的面前,也不想要羽长青死。
他突然冲了进去,周金刀想拉他也来不及。
不要过去!你疯了你?
浓雾愈渐浓了,夜色更深。
两柄剑仍然在急速地飞舞相击,剑风所及之处,皆是木叶落尽,寸草不容。
袁小蝶投进了这个剑阵,就像是飞蛾扑向灯火。
周金刀的心已抽紧。他仿佛已看见鲜血溅进浓雾中的情景,袁小蝶的血。
只听剑击声突然停顿,两道白光飞了起来,在半空中翻转,落下时正并排斜插在周金刀的脚下。
白光震烁,缓慢地静止。
冷冰冰的剑气和杀气仿佛从周金刀的脚下侵入,一直侵进心里,让他也忍不住手脚冰冷。
这两柄竟正是羽长青和闻飘雨的佩剑!
痴情剑和赤眼剑!
赤眼震动着,剑尖上有血滴在枯叶上。谁的血?
这两柄剑当然不会自己脱手飞出来。它们是被弹出来的,被两根手指弹出来。
只弹了一下,脱手了两柄剑。
袁小蝶的血也并没有溅进浓雾中。他正挡在闻飘雨的前面,冷冷地看着羽长青。
你闯进来干什么?很危险你知不知道?闻飘雨的脸色很不好看。
你们不要再打了。袁小蝶呼出口气,一副很劳累的样子,我已经没有力气再阻止你们了。你们要是还要斗,除非我死
了。
羽长青冷冷道:那你最好就赶快去死。
闻飘雨忽然道:七十九剑。到刚才为止,我们已经使出了七十九剑。
羽长青叹道:只差七剑。下面七剑之内,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闻飘雨道:我从未用过七十九剑。
他杀人的确从未用过七十九剑。他从来都只用一剑,很少使过第二剑。
我也没有。羽长青的眼中发着光,道,我离开中原二十年,想不到中原竟会出现你这样年轻,就有这种剑术的人。
能遇到一个好对手,对他来说,倒好像是件难得的高兴事一样。
我不想和你分出胜负。
为什么?
你应该问他。闻飘雨指的是袁小蝶。
他?羽长青不解,你应该是为了他才跟我动手的。
你为什么要杀他?
羽长青长叹道:因为我的儿子,是被他杀死的。
你的儿子?闻飘雨冷笑,你的儿子要是死了,那站在你面前的人又是谁?
你这话什么意思?羽长青脸色一变。
闻飘雨指着袁小蝶道:袁小蝶就是你的儿子。你竟然差点杀了他!
袁小蝶静静地站在那听着,什么话也不说。
袁小蝶?你的名字叫袁小蝶?羽长青有些愕然地看着他。
袁小蝶没有回答。
羽长青忽然冷笑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你不想我杀他,就编出这样毫无根据的谎话。
这是事实,不是谎话。
你有什么证据?
我没有。闻飘雨转头看着袁小蝶,但是他有。
羽长青的目光也凝视在袁小蝶的脸上,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也跳得快起来。
血缘关系真的很不可思议。
羽长青不是个话多的人,但是他刚见到袁小蝶就说了那么多话,比他跟卓清寒相认半个月以来说的话还要多。
起初他以为是卓清寒还在怨他,父子关系冷淡的原因。现在他忽然又觉得,可能不是他想的这样。
你真的有证据?
袁小蝶脸色苍白,用哀怨的目光看着他,看了很久,才凄然道:是的,我有。
那种哀怨的目光,那种凄然的声音,让他在一瞬间想到了他的妻子。
他永远也忘不了,在他当年决定要离开中原的时候,玉夫人也是用这样哀怨的眼光,凄然的笑容为他送行。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袁小蝶用手摸着自己的心口:证据就在这里。
他忽然拉开自己的衣襟,露出一片白色的胸膛。胸膛上一枚红色的蝴蝶刺青也显露出来。
天上已出现了弯月,月光洒进浓雾中,隐隐地照出蝴蝶的影迹,精巧细腻,妙不可言。
羽长青的手忽然开始发抖,人也一步步往后退。
袁小蝶逼进两步,追问道:这是神针玉夫人,我母亲的真迹,你不会认不出来吧?
羽长青的嘴唇也在发抖:你...你是......
现在,你是不是还要杀我?
我......
袁小蝶不等他说完,就突然转身,决然离去。
再不走,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失声痛哭出来。
闻飘雨也不再留,立刻跟着他走了。
走过斜插两柄剑的地方,忽一反手,剑光已收进鞘中,再也看不见了。
羽长青看着他们的背影远去,很想叫一声他的名字,却怎么也叫不出口。
他能以什么样的面目面对他的孩子?既然承担不起做父母的责任,当初又为什么要生这个孩子?
赤眼的剑光已静止,隐隐地似乎能看见剑锋上一只红色的眼睛。
这只眼睛也在盯着他。
这只眼睛只有在沾到血的时候才会显露。
他缓缓走过去,拔出剑。抬眼时,才看见剑尖上未干的血迹。
谁的血?
走出一段路后,袁小蝶的速度就慢下来,还不停地喘气,最后扶着一棵大树停下来。
你怎么样?闻飘雨走到他的身后,轻声问。
袁小蝶咬着牙摇头,双肩都在微微发抖,柔弱得就像秋风中的蒲草。
闻飘雨有些心疼,轻轻伸出手握住他的肩膀。
袁小蝶身体一软,就倒在了他的身上。傲下时,脸色已惨白如纸,全身的衣服都快把冷汗浸湿,还在急促地喘着气。
你怎么了?闻飘雨一惊,伸手抱住他的腰。
触手之处,一片湿润。
闻飘雨的手一抖,心已抽紧,慢慢地抬起手。手上全是血,触目惊心。
你受伤了?!
他现在才知道袁小蝶为什么要急着走,他是不想倒在羽长青的面前。
袁小蝶冲进剑阵的时候,剑气正漫天,无孔不入,无处不及,没有人能躲得开。他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天大的运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