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格拉斯先生苦恼地想,他是不是该捂住耳朵比较好,但是已经迟了,西蒙在车厢里发出一声尖叫,接着拉开车门探出头来,大叫着:
上帝,你们究竟在干什么?
道格拉斯先生将马车赶到了街道的僻静处,三个人一起坐进了狭小的车厢里,面面相觑。
上帝!你们怎么穿成这样?西蒙明显还没有从惊恐中回过神来。
我认为在说明我们的装束之前,西蒙,你最好把你里面马甲的扣子给扣好,把领结也重新系一下,这对于一个绅士来说,太可怕了。德沃特公爵十指交错在一起,盯着对方看。
噢,上帝!
西蒙低下头,重新整理自己的衣服。场面一时间陷入了沉默的尴尬,公爵不打算再玩什么小把戏,而是单刀直入地询问了。
西蒙,我想你刚才是去找斯丁克了吗?
噢,您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勋爵紧张不安地盯着说话人看,您还知道些什么?
公爵微笑了一下:恐怕我已经知道的比你想像的要多得多,西蒙。
那么你觉得,是你说好,还是我代你说比较好呢?别担心,西蒙,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对不对?你知道我对朋友从来都很大方。而且,我觉得,你现在恐怕遇到点麻烦,对不对?
这句话明显击中了西蒙格拉斯勋爵的软肋。他沉默了一会,掏出香烟,点燃后吸了几口,才缓缓地开口:
斯丁克他以前是我在美国的情人。
噢,车厢里的两位听众脸上并没有表现出半点意外,最后公爵说,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西蒙,关键不在这,我不相信他从美国千里迢迢赶来,只是为了享受伦敦的风雪和浓雾。他企图威胁你吗?
唉,我离开美国时,已经给了他很大一笔钱,他用那笔钱可以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定居啦,勋爵深深地叹了口气,手指抵在额头上,可是我没有想到,他居然从美国跟来了,上帝!
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道格拉斯先生突然开口:恕我冒昧地问一句,他在你身边多久了?
这个问题显然让勋爵感到很为难,最后他吞吞吐吐地说:实际上是,六年。
上帝,六年!可是他看上去很年轻!充其量也就二十一二岁的样子!
您想的没错,公爵先生,勋爵掏出手绢擦了一下额上渗出来的汗,他刚跟我在一块时,还没有十五岁。
十五岁!
是的,我也不知道当时是为什么,我一定是脑子发昏了,他只不过是个园丁学徒,我得说,他长得挺漂亮的。
看来你发昏的时间是有点长,那么他手上有些什么足以威胁你的东西呢?
有两封信,嗯,他曾经拿出来过,我写给他的,上帝,那都是些什么内容!
他认识字吗?
当然,是我教他的。我教他读书、认字。唉,我得说,当我发现他已经能看懂我写给他的信时,我是多么地唉,上帝!
这是挺糟糕的,西蒙,你跟他呆的时间太长了,他手上又捏着你的亲笔信,德沃特公爵深深地看了自己的朋友一眼,但是最糟糕的是,事到如今,你居然还敢跟他发生关系。我不相信你出门时就穿成这样,如果是真的,你们家的女佣人们也太不敬业了。
这句话让勋爵感到非常难堪,他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他伸手捂住了脸,低下头去,唉,公爵先生,您不知道,我拿他没办法!他刚才又让我给他结帐,三英镑的房钱、四英镑的饭钱、总计高达七英镑十先令的烟酒、还有衣服的费用,我不敢给他签支票,只好全付现金,现在我口袋里只剩下半个克朗了,上帝!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下个月你就要跟巴兰特斯伯爵家订婚了。
我知道,公爵先生,勋爵重新抬起头来,我想劝他走,上帝,我不能在这种时候有个什么闪失,和巴兰特斯伯爵家是门好亲事。
那么这样吧,西蒙,实话说,这种事情光靠钱堵不是办法。我认识苏格兰场的迪肯警长,另外,我知道一位律师对这类案子很在行,你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话,我可以帮你联系。公爵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听着,西蒙,这种事情你必须得尽早解决,拖下去只会越弄越糟糕,你难道想身败名裂甚至去坐牢吗?
送走了西蒙格拉斯勋爵后,返回德沃特庄园的路上,雪又开始下起来了,毕竟,在伦敦,坏天气总是比好天气容易碰到。
马车艰难地在风雪中缓缓前行,德沃特公爵沉默了一会,忽然说:雅各,我觉得这真可怕,小爱德华也才只有十五岁呢。
是很可怕,十五岁还是个孩子,顶多念十年级。
老实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西蒙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唉。
人总不会是表面看上去的那种样子,道格拉斯先生冷冰冰地说,不过,敲诈是件食髓知味、无休无止的事情,当这个孩子尝到了不劳而获的甜头,和凌驾于他人情感之上的快感后,我看可怜的西蒙离死路也不远了。
西蒙做事情是有点优柔寡断,唉,他以前就这样。更要命的是,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他似乎还恋恋不舍。你注意到了吗,雅各,我跟他提警察和律师时,他眼睛里明显写着不快。
我注意到了,道格拉斯先生停顿了一会,点起了一支雪茄,望向窗外绵延不绝的雪,公爵先生,如果您是西蒙的话,您打算怎么办?
前提是西蒙肯听我的意见,雅各,我觉得他非把事情搞砸不可!德沃特公爵不以为然地说,这简单得要命!趁这个孩子才来伦敦,人生地不熟,随便找个什么理由就可以把他丢监狱了,譬如说,攻击我就是个不坏的罪名。等到了牢里,你想怎么威逼利诱都不会有人知道的。他不肯把信交出来也容易,信他一定得带在身边,不然就失去了意义,对不对?而且他刚来伦敦,不可能有什么信得过的人,我猜准藏在旅店房间里,可以签一张搜查令去光明正大地搜。等信到手,那么那个孩子某一天早上醒来,就会发现自己躺在一艘远航海船上,周遭全是蔚蓝无边的大海啦。送他去加拿大、澳大利亚或者是阿根廷之类的,都不是坏选择。你说是不是,雅各?
您说得好像很有经验似的。
啊,我可没西蒙那么蠢,这种情况,一开始在美国就该摆平的,拖得越久越危险。
那么,我好奇地是,公爵先生您是如何避免这类丑闻的?
噢,你知道的,我很少给对方写信,那太显眼啦,表达倾慕之情或者一般性的邀请函也就算了,那种譬如千百次的亲吻你玫瑰般的双唇或是你洁白的纤足踏过我的灵魂之类的,我是绝对不会写的。流言蜚语是一回事,真凭实据是另一回事儿。而且,做那种事情时,除了在我的庄园里,我只会去我熟悉的旅馆。德沃特公爵漫不经心地往椅垫上靠了靠,最重要的事情是,绝对不要让对方以为可以得寸进尺。我决不会亏待任何一个,但也别想指望更多。你知道我的原则的,雅各。
道格拉斯先生兀自吸了一会雪茄,最后才说:我当然明白,公爵先生。
这时候他听到德沃特公爵小声说:待会儿我得带弗朗西斯科出去吃晚饭,我晚上十二点以前会回来,你会在我的房间里等我的,对不对,雅各?
说这些话时,公爵身体前倾,悄悄握住了对方的手。道格拉斯先生却冷冰冰地抽手回去,有一瞬间他觉得对方那双热切的蓝眼睛像结了冰的日内瓦湖。
您应该保持坐姿,公爵先生,说起来,天气可真冷,不是吗?
第五章Eachmankillsthethingheloves
道格拉斯先生走到书房门口,敲了几下门,但是无人回应,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他看到德沃特公爵和私人律师詹姆斯爵士低声交谈着,他们如此专注,丝毫没有感觉到有人进来了。
我得说,现在的局势对您很不利,公爵先生。
噢,我知道。公爵修长的手指交叠在一起,勉强笑了一下。
您有太多的证据落在对方手里。
公爵颓然地低下头,拿手捂住脸,淡栗色的发丝垂落下来,我没有办法,他太了解我了。我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那么,詹姆斯先生你见过他了吗?我真想不通这样对他有什么好处?
公爵先生,我见过他多次了,他就此问题回答我,人并非为了好处而生活。他要求您亲自见他,否则一切免谈。
不,不,我不能见他。
我得说,公爵先生,您考虑过采取一些别的措施吗,譬如说,极端一点的?
我在考虑,詹姆斯先生,但我难以下定决心。
他们接下来的谈话很轻,道格拉斯先生于是刻意走得更近些,他刚刚听到一两个单词,背后突然传来一阵钟声,铛铛脆响。
道格拉斯先生突然惊醒了。
卧室里是黑的,时钟正好指向十二点。房间的门开了,穿着一身白色燕尾服、领口上别着百合花的德沃特公爵进来了。
黑暗中百合香味浓郁了一些,公爵走近床头,弯腰轻声说:
我一会洗了澡就来陪你,雅各。
一会儿公爵换上浴袍回来了,带来一股潮湿的熏衣草气息。装睡是个好办法,道格拉斯先生依旧背对着对方,但是他从橱柜上摆着的镜子里能看到公爵脱掉衣服,然后轻手轻脚地爬上床。
噢,雅各。
黑暗里轻轻地嘟嚷了一句,道格拉斯先生并没有搭理他,隔着衣料他能感觉到对方的手指放在他背上,轻轻划着圈。闭上眼睛,他甚至能想像得到,对方脸上那试探性的、怯怯不安的神情这使他产生一种错觉,他身边的这个人,似乎尚没有被伦敦的深雾熏染成他不认识的路人。
雅各,今天晚上不要我了吗?
我建议您最好把睡衣穿上,公爵先生。
你是不是生气啦,雅各?
您说错了。
我觉得你生气了,雅各,我的直觉很准的,我要是做错了什么,我能请求你原谅吗?
您没有做错任何事,公爵先生。
可是我很害怕,我很怕你不要我了,雅各。
轻柔的语调,听上去近乎哀求了。道格拉斯先生转过身,正对上黑夜里公爵那双蓝眼睛,像一对闪烁着光芒的宝石。可怜的道格拉斯先生除了伸手把对方紧紧抱进怀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道格拉斯先生在自己的日记里写道,他有一种发生什么事情就会写份备忘录的习惯。
『猫咪的警惕和不安应该是天生的,我想不出来以他的家世和成长环境,有什么会让他感到紧张,至少我在小爱德华勋爵身上是观察不到这种神经质倾向的。今天晚上猫咪一直为他似乎永远也不知道错在哪里的过错道歉,我拿他没有一点办法。我得说,他急切地想向我展示自己,但是又惶恐不安怕被我责骂的样子非常迷人。』
你在写什么呢,雅各?
这一次道格拉斯先生反应的速度慢了点,德沃特公爵的手很快,一下子将这页日记抓到了手里。
我发觉你睡了我之后,经常起来写东西,我不能看吗?
我认为您不能看。
那好吧,你吻我一下我就还给你。
我劝您最好别闹了。
那么,我很抱歉,这让公爵感到很沮丧,过了这个假期,雅各,下一次见面又要过很久啦,我去康弗里津公学看望小爱德华时,你也不准我去你的房间。
当然,学校里人多眼杂,对您、对我、对小爱德华都不好。
噢,我明白,话音未落,公爵突然抓起烛台,跳到房间的另一头,对着日记看起来,我一定得看看你在写什么,雅各,你知道我有多好奇。
但是道格拉斯先生推了推眼镜,毫不为所动。
那么您看吧。
过了一会他满意地听见公爵叫了起来。
上帝,你这是写的什么,雅各!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噢。
我一个词儿也看不懂,雅各,你明知道我的拉丁文一塌糊涂!我以前每次上课都只有挨藤鞭的份儿,你还这样对我?
这就是您不肯好好读书的下场。道格拉斯先生冷冷地说,他从对方指间拿回那张纸片,照例放在火焰上烧掉了。
***
午后德沃特公爵和弗朗西斯科又呆在琴房里,道格拉斯先生敲了敲门,得到允许后才推门进去。弗朗西斯科正在教公爵弹琴,他注意到弗朗西斯科的手指正交叠在公爵的手指上。
请问今天下午我能邀请您去散会步吗,公爵先生?
噢,我一会带弗朗西斯科去听歌剧,你知道的,昨天我没带他听成,今天是最后一场啦。
那么好,打扰您了,公爵先生。
道格拉斯先生微微欠身致敬,随即啪地一声关上了房门,他拿了帽子和围巾,独自下楼。他突然看到,院子里老管家的儿子威廉小费迪南德一身工人打扮,一边用铁锹铲雪,一边哼着歌。
噢,你怎么在做这个,小费迪南德?
我父亲他见不得我坐着不动,见鬼,我不过在看一本《单复变函数的理论基础》!小费迪南德擦了一下额上的汗,然后就打发我下来干活啦!
雪太大了,总得要有人来铲雪吧,不然准得堆到楼上去了。
得了吧,我讨厌我父亲的态度,卑躬屈膝,感恩戴德,好像我们欠着公爵家什么似的。
年轻人,他费尽心血供你读书,不是让你这么说他的。
道格拉斯先生走了两步,长筒靴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作响。这时楼上琴房的窗户打开了,悠扬的琴声随风飘扬。
这是什么曲子呢?好像是一支G小调的赋格,小费迪南德放下手中的铁锹,静静听了一会,有点儿像门德尔松的风格,挺好听的。
我也觉得不坏,大概是弗朗西斯科新写的曲子吧,道格拉斯先生耸耸肩,对了,你刚才哼的是什么,听上去很有趣的样子。
噢,Eachmankillsthethingheloves,难道在伦敦它不流行吗?在苏格兰东岸每个酒吧里都唱这首歌来着。
他于是又唱了一遍,小费迪南德的嗓子很高亢,歌声和飘下来的琴声奇妙地融合在一块。
道格拉斯先生仔细听了一会,最后说:
这歌听上去很不坏,啊,我真喜欢这句话Eachmankillsthethingheloves,人人必杀所爱,还有这句,Somedothedeedwithsomanytears,andsomewithoutasigh。Foreachmankillsthethingheloves,yeteachmandoesnotdie,有的人谋杀时泪流不止,而有的人却没有一丝感叹,人人必杀所爱,因此人人得以苟活,听上去很有哲理,你说是不是?
我想是的,那么您是要出去吗,道格拉斯先生?那您可得再等一会,罗斯他们还没刷完马。
不,不用了,我自己走出去就成了。
您有午后散步的习惯吗,道格拉斯先生,我注意到您每天都出去。
我想是的,虽然这种坏天气出门是不是有点滑稽?啊哈,可是总比闷在屋子里好,人总是要运动的,对不对?当然,我又顶不愿意来帮忙铲雪。
道格拉斯先生弹了弹礼帽,重新戴好,他拢上围巾,双手随意地插在大衣口袋里,独自一人往外走去。
西伯里大街三十号樱桃旅馆的店主太太很惊异地在自家店子里第三次看到那个蓝眼睛、高鼻梁的年轻人,区别在于,他这次披着一身考究的裘皮大衣,而后者显然无视了她诧异的眼神,只是露出礼貌的微笑。
您好,太太。
此时此刻,这位蓝眼睛的年轻人正和另一位明显带着苏格兰血统的年轻人坐在一楼酒吧的僻静角落里低声交谈,她为他们准备好一瓶樱桃酒,就走开了。
德沃特公爵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带弗朗西斯科从歌剧院回来时,经过西伯里大街,他要命地又看到了西蒙格拉斯勋爵的身影。
他觉得他有必要给予自己的朋友一点忠告。
你现在解决得怎么样了,西蒙?
我还在劝他,唉,可是
我把话摞在这儿,西蒙,你现在要对付的只是那个孩子一个人,要是那些信件流传到更坏的人手里,不要说你,连我都没有办法哩。你要知道,西蒙,伦敦有些恶人靠吃人生活。
不,公爵先生,您不明白我的处境。
你的处境?啊哈,我只知道你马上要跟一位体面的小姐订婚啦,但你却还有一笔烂帐没有算清楚!
唉,您不能明白我的心情,我担心我担心他没有我活不下去。
得了吧,他没有你的钱才活不下去。
您不会明白的。
对,我只明白在伦敦这种消息传得比流感和霍乱快!这问题很严重,西蒙。你不仅会搞得身败名裂,很有可能还会面临牢狱之灾,我看你的一生都就此落幕了。我得说,我很不想未来某个时间段,每天我一打开报纸,长篇累牍的全都是你的案子,这会影响我喝早茶的心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