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晏眼中闪过一抹痛楚,很快恢复如常:“如今可是了解了?”
少年继续垂著头:“家里人都唤我缌缌,大哥若是愿意,还是唤我小名吧!”
方晏转脸向著窗外:“本王深感荣幸,只是我并非蔚公子的亲人,这麽亲昵的称呼总不合适。”
蔚缌抬起头,表情有些受伤:“大哥......”
方晏缓缓道:“本王是个很没志气的人,既是求之不得,莫若不再去想!蔚公子,你愿意称我一声大哥,我很是感激,
不过......”
蔚缌蓦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可知我从小便生活在庄里,从未见过多少陌生人?”
方晏见他突然岔开了话题,难免愕然:“蔚公子......”
蔚缌正色道:“我自幼身体不好,家中人疼爱非常,轻易不让出庄,便是出庄也须跟在父亲身边。”
“十三岁那年偷偷出庄一日,都不曾走过十里。直至今年,在我再三恳求下,父亲方才同意让我出庄,却让风叔叔与雪
姨一路随行。”
“在金陵遇到你的那天,是我特意避开风叔叔他们独自游玩!其实认识你我是很开心的,不瞒你说,你是我长到十六岁
头一个自己单独认识的朋友。”
方晏喃喃道:“朋友......”
第三十六章
蔚缌加重了语气:“不错,朋友!大哥,我不想再欺骗你了。一开始与你在一起,我确实并未真心对待你,可是如今,
我是真正把你当做自己的亲兄长一般看待。”
方晏默然不语,蔚缌继续道:“大哥是个正人君子,我从不曾对大哥言及身世,大哥也便不曾问过我。但是爹爹曾对我
说,朋友之交贵在真心,我一直隐瞒著自己的身世,著实对你不住。”
方晏一只手下意识握拳:“蔚公子......”
“其实说起来也没什麽稀奇,大哥可还记得前太子太傅蔚绾?”
方晏忽地抬起双眸:“蔚太傅......你......”
蔚缌点点头:“想必大哥猜著了,我的义父便是蔚太傅!只是......”语气有些黯然:“虽然我是他名义上的儿子,父
亲又让我承继了他的姓,实际上我只在二岁时见过他一面,根本记不得他究竟长的是什麽模样,现在的记忆仅仅是云岫
山庄内父亲手书的一副肖像。”
方晏怔了怔:“云岫山庄......”
“不知大哥对云岫山庄是否有所了解,我的亲生父亲便是云岫山庄现任庄主,其实本姓蒲。”
方晏点了点头:“不错,据传蔚太傅确实出自云岫,而据武林记载,这个门派独立於各大派之外,不问江湖事,知道的
人并不多,非常神秘。”
蔚缌抿嘴一笑:“有什麽神秘的,只不过是因了庄里的人轻易不下山,见得人少了故而觉得神秘。其实你瞧我,我也算
是云岫的弟子......咳,父亲常说我是云岫最不成才的弟子,日後定要将我逐出云岫,省得给云岫丢脸!”
方晏微微笑了起来,他一直心情郁郁,直到此时才自觉轻松了几分,这一笑发自内心,眉眼间线条顿时柔和下来。他本
长得俊美,又生性温和,如此笑开,凭添了几分亲切之意,蔚缌终於松了口气,总算恢复了些许。
再接再厉:“今日上午我曾与大哥提过一人,此人本是宫里的太监,出宫後到了云岫,常与我提及永安宫与梅林。”
“这个人大哥说不定认识,他姓潘单名海......”
方晏愣住:“潘海......”
“听父亲说,潘爷爷曾是宫中的总管太监,大哥,你认识他对不对?”
方晏点头,神情略带凝重:“不错,他是先帝时的总管太监,父皇过世後,他便奉旨出了宫,怎麽竟是去了云岫?”
蔚缌摇摇头:“具体的我就不知道啦,不过,潘爷爷跟我说过,义父有一样很珍贵的东西遗留在宫里,所以......”
方晏缓缓道:“所以你想进宫......”
蔚缌诚实地点头:“不错,我想把那样东西带回云岫与义父合葬,以慰义父在天之灵。”话说到这儿,声音低微了几分
。
方晏回头瞧向少年,十六岁的孩子眉眼间带上了几分怀念,忍不住轻声叹道:“你只见过他一面,但是对他的感情仍是
很深哪!”
蔚缌笑了笑:“我的房中便有义父的肖像,听爹爹说,我还是义父亲手接到这个人世来的呢!”
方晏又有些莫名其妙:“亲手接到人世来的?”
少年垂下头:“我是早产儿,出生时义父便在旁边,当时情况紧急,所以......”
方晏恍然:“人道蔚太傅医术精绝,看来所言不虚。”
少年呵呵一笑:“云岫几乎人人精通医理,除了我那个出奇懒散的爹爹。说起来,我比较象爹爹,父亲常说我们父子俩
白生了好骨子,却毫无求进之心,实是浪费至极。”
方晏被他说得糊里糊涂:“父亲......爹爹......”
蔚缌接上口:“大哥是不是觉得奇怪,我怎麽会有两个父亲?其实说穿了也没什麽稀奇,父亲与爹爹两情相悦,而後便
一起生活罢了。”
方晏仍是想不透:“那你......你......”
蔚缌扮了个鬼脸:“两位都是我的亲生父亲,我是爹爹生的,大哥,你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
方晏确实被震住了,隔了半晌方道:“世上果然有这样的奇事?以前也曾听闻前刑部尚书娶的是男妻,诞有一子,我一
直只当是无稽之谈......”
蔚缌截口道:“那是我的两位爷爷,可惜,我二岁的时候......”
方晏见他伤感,心头顿起怜惜之意:“原来赵尚书是你的祖父,那麽你定是来过京城了?”
蔚缌闷下头,眼睛偷偷向上瞄:“以前......以前确实是欺骗了大哥......我来过京城,而且十二岁前父亲与爹爹每年
都会带我来一趟,那时候京中还有两位亲人,後来也过世了......”
方晏想起那个初见的夜晚,活泼美丽的孩子独自走在热闹喧嚣的大街上东张西望......转眼瞧见少年的表情微带怅然,
连忙转移话题:“你用过午膳了吗?”
蔚缌感激地笑了笑:“大哥不用为我担心,这些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方才与风叔叔他们去瞧了瞧温公,在国公府用了
午膳回来的。”
方晏殷殷询问:“老师的身体如何?”
少年开心地拍了拍手:“温公已大好了,大哥不用挂心!虽然我的医术很差,但是云岫的参丸很管用。”
方晏笑著:“谁说你的医术差了,那晚若不是你,光凭那几个太医,老师哪能缓过来!”
蔚缌被他夸得有些难为情,吭吭嗤嗤:“大哥......你现在还生我的气吗?”
方晏轻轻叹息:“我从未生过你的气,缌缌......”脑中忽地闪过母亲端正的仪态,皇帝亲和的笑脸,案头千娇百媚的
仕女图......声音顿住,立时转了口:“蔚公子多心了,本王虽非心胸宽大之人,这些许事仍是不会介意的,何况本是
我自己的错念,与蔚公子无干。”
蔚缌皱起了眉:“大哥,你......”蓦然想起尹竹雪的话,定定神,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哥,你是不是有什麽难解的
心事?”
方晏怔住,缌缌......别过脸去:“没有。”这些事如何能跟你说?
蔚缌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大哥,自从回了京城後,你象是变了许多,雪姨说你心事重重,我瞧著也是如此。”
方晏暗暗吃了一惊,正待开口,却听蔚缌接著说道:“其实大哥的事我想我也帮不了什麽忙,但是既然是朋友,便是插
不上手,日来陪大哥聊聊天放松一下也是可以的......”
方晏打岔道:“蔚公子放心,本王必定帮你找到蔚太傅的遗物,待得了那遗物後你应该就要离开京城了吧?”
蔚缌愕然:“你......”缓缓立起身:“王爷怀疑我今日讲了这番话,只不过是为了更好地利用你吗?”
方晏面无表情:“是不是利用我蔚公子心里自是有数,不过......本王言出如山,既答应了帮你,便不会违诺。”
少年讪讪垂下头,半晌低声道:“打扰王爷了,真是对不住!多谢王爷鼎力相助,蔚缌铭感五内,告辞!”说著,转过
身快步来到门前拉开房门,不再回头看一眼,径直走了出去。
红珊一直默默地立在门口,屋内的谈话声起先很轻悄,听得断断续续,及至後来贤王硬梆梆的话甩了出来,红珊却是听
清楚了,眼瞅著少年冲出房门,下意识唤了一声:“蔚公子......”
蔚缌顿了顿,回头瞧见红珊,神情有些尴尬:“红珊姐姐......”
红珊呐呐:“王爷他......”忽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冒出一句:“王爷他是有苦衷的......”
屋里头传来方晏的声音:“红珊在外头吗?”
红珊来不及多说,急急应声进了房,随手关紧了房门。
蔚缌双眉紧皱,脚步缓了下来,红珊说方晏是有苦衷的,究竟是什麽苦衷呢?便是确有苦衷,也无需这般拒人於千里之
外啊,比起前些日子,简直象是换了个人似的。
抬头望了望四周,微微叹息,这里怕是真的不能住了,再怎麽说,主人这样的态度,如何还能厚颜呆在这儿?
窗深目断,只堪憔悴。
红珊走进房内,方晏并非坐著,却是站了起来,透过窗洞,少年的身影纤秀挺拔,额顷转了个弯再也看不见,贤王轻轻
叹了口气。
红珊趋前拉上窗框:“王爷这又是何苦呢?”
方晏颓然坐倒:“这里头全是些混泥,让他在我身边,不小心便会沾上泥水,我岂非太过自私了......等朝廷安稳下来
,若我......定会重去找他。”
红珊摇头:“王爷,您若不想让他沾上这些事非,为何将他从金陵带回来?您是不甘心他始终只将您当作兄长一般。”
方晏闭上眼睛,疲惫地揉了揉额角:“也许你说得对......”
红珊上前,拉下他揉著额角的手,纤指抚上去,细细按摩:“王爷,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你总是想护著身边的人,不
管是太妃,还是陛下......要奴婢看来,他们想怎麽样便让他们自己去斗好了,王爷你站得正、立得直,做好自己该做
的事,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不要再去操心了。”
方晏微微摇头,脑子中晕眩得难受:“一个是我的亲生母亲,一个是我自小一起长大的兄长,我能舍了谁?我的母亲现
在正在做著祸国之事,针对的却是我的兄长,若以国家大义,我自当站在兄长这一边。只是,她毕竟是我的亲娘
啊......红珊,你瞧瞧这王府里有些什麽合心意的便收好了,若是哪天出了事,便走吧,走得远远的,一辈子都不要再
回到这个地方来!”
红珊的手顿住,声音颤抖:“王爷......”
方晏呢语般喃喃道:“头疼得厉害......”
红珊加大了手劲:“奴婢没什麽别的地方可去,这辈子就伺候王爷了,王爷在哪儿奴婢便在哪儿!”
方晏的声音越来越低:“说什麽疯话,母妃做的那些事要是露了出来,等著我的怕是一杯毒酒以保全尸......”
红珊哽咽道:“王爷,这些事与您无关,陛下和您一起长大,难道还看不透您是什麽样的人吗?”
方晏迷迷糊糊地笑了笑:“皇兄或许不忍心,只是留著我便是留下个大患,他不说,底下的大臣能不上奏吗?红珊,听
我的话,给自己留条後路才是上策......”声音愈发轻微,呼吸渐渐均缓悠长,红珊低头一看,贤王靠著椅背,长长的
睫毛敛下一圈淡淡的黑影,神色平静,只这片刻时间竟是沈沈地睡了过去。
第三十七章
蔚缌闷著头郁郁寡欢地走进了院子,一名仆人迎上前来:“蔚公子!”
蔚缌抬了抬眼睫:“嗯。”
仆人见他没精打采的,不敢多说话,退到一边,暗暗思忖著不知道这位王爷的娇客今日是怎麽了?早时便不带劲,这会
儿又是满脸晦气像。
蔚缌并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来到了尹竹风的屋中,恰好尹竹雪正在兄长房内谈著话,瞧见小主人垂头丧气地推门走
了进来,兄妹俩同时皱了皱眉头,竹雪柔声打招呼:“小少爷,你回来啦!”
蔚缌没有接话,一声不吭地坐到桌边,自己提起茶壶倒了杯茶慢慢喝将起来。
尹竹风抢下他的茶杯:“又出什麽事了?你不是去找方晏了吗?怎麽回来这副样子?”
少年闷闷地开口:“这里住不得了!”
尹竹雪柳眉微蹙:“为什麽住不得了?”
少年抓了抓头发,烦燥地回答:“反正就是住不得了!雪姨,爹爹常说真心换真心,怎麽这话竟是不对的!”
尹氏兄妹互望一眼,竹雪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与方晏说什麽了?”
蔚缌趴下身体:“该说的都说啦,包括我的身世都与他讲清楚啦!可是......雪姨,我想他可能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
”
尹竹风皱起眉:“方晏应该不是这样的人啊!”
竹雪沈吟:“以方晏的性格当不会如此!小少爷,他是不是有什麽不得已的原因,你不曾问问他吗?”
少年叹气:“我问啦,他只说没事,那样子......那样子......”话没有说全,脸上委屈的神色愈渐明显。
竹雪缓缓点头:“因此小少爷你觉得这儿不能住了,是吗?”
蔚缌哭丧著脸:“都这样啦,还怎麽住?”
尹竹风摇了摇头,竹雪叹了口气,素手抚上少年柔顺光亮的长发:“小少爷,也许是我们把你照顾得太好了,你果然是
半点人情都不懂啊!”
蔚缌抬起头,明丽的双眸满是疑惑:“雪姨......”
尹竹雪打断了他的话:“现下想来庄主的话是对的,若是一直由我们来替你选择,会让你失了起码的方向。便如今日这
事,方晏前後态度差异太大,你明明看出来了,却又不懂得如何去体谅!这件事雪姨和你风叔叔都不会再教你了,但也
不赞成你离开王府,你自己回房好好想想吧!”
蔚缌吱吱唔唔:“雪姨,你不是说过不希望我如义父一般......”
尹竹雪淡淡道:“你与方晏之间和师父与方炫是不一样的。别的不说,方晏的性格也与方炫大相径庭。方晏是你的朋友
,该如何做道理你应该是明白的,只是......”话声顿住,似是有些为难。
尹竹风没那麽客气,直接点出来:“许多道理你都是懂的,可是临到做时,便又一昧只考虑自己的感受。我们因了师父
之故,自幼教导你要多为自己著想,不想如今竟促成你这种受不得半点委屈的性子。”
竹雪点头:“小少爷,今日我们已经说得太多了,该去该留最终还是要由你自己来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