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又莫名其妙地绞痛起来。
我何尝愿意这样?只是我该怎么办?这种感觉就好象,就好象死神把他的镰刀交到了我手中,要我自己来决定收割哪棵麦子——我宁愿永远守望着麦田,看他们长出累累颗粒,幸福地成熟——但是现在,我,我们,每一天每一天,都在相互折磨、损耗生命。
安静,令人窒息的安静。我被强大的压迫感压得喘不过气来,挣扎着摇头,“不,不,别逼我。”
“你要过这一关的。真的那么难吗,兰雅东?”冷蔚柔声说,小六咬着嘴唇没有出声,脸色有些苍白。
我目光在他二人脸上移来移去,他们屏住了呼吸,虽然装作不紧张,但脸上僵硬的表情出卖了他们。得到和失去,只在瞬间,但这瞬间却足以要人的命。
英俊的冷蔚,俊美的小六,天之骄子般的两人,高高在上的王子,每一个都值得好好地珍爱一辈子,但这是我想要的吗?
这是我想要的吗?
宁愿不清不楚地拖着也不肯痛快给出答案,是害怕失去还是害怕得到?
“我不要。”我看看冷蔚,又看看小六,重复道:“我不要,我谁也不要,行了吧?”他们显然对这个答案很吃惊,瞪大眼睛怔怔地盯着我,我脑子乱得很,语无伦次:“你们,你们一个两个,一个两个逼我、逼我、逼我选这选那,你们问过我要什么吗?”
冷蔚撑着我的肩膀质问:“那你要什么,你告诉我,你要什么?只要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就算是天上的星星我也替你摘下来,只要你明确地告诉我,你要什么?”
“我……”我一时结舌。
“你自己也不知道,对不对?或者你太贪心了?每一样都想要?兰雅东,要不要我教会你如何放弃?”
他将我的脸扭向小六,“说,对他说,你根本不爱他,你爱的是我。”
小六打开冷蔚的手将我拉到身后,冷声说:“乔治,你什么意思?想在这里动手吗?”
冷蔚冷笑:“打架吗?也好,最好我们之中有一个死掉,这个傻瓜就省心了。”
他俩眼神拼杀了几个回合,我挡在他们中间:“好了,不要闹了,都是我的错,行了吧!”
“那么你说,今天该如何收场?”
我低头想了想,轻声说:“我恨你们。”是的,我恨他们,但是我更恨我自己。
他们俩人明显地僵了一下,我也不说话,摔门出去。
走了很久才发现只穿了毛衣,但现在要我回去又不甘心,只好在校园里乱晃,冷得我直哆嗦。
“嘎”,一束白光打在我身上,身后的车急速踩刹,我抬手挡住刺眼的光,一个声音很嚣张地传来:“谁他妈大半夜找死,也不看看地方!”
我走到车边打开车门把司机拉下来:“车借我用用。”
蒋飞急忙说:“师兄啊,你这是怎么了?哭丧着脸。”
我不理他,“砰”地摔上车门踩油门,蒋飞在后面大叫:“师兄你考驾照没有?”
校园爱情故事(五十六)
在环线上转悠,没有方向。将车停在天桥上,趴在方向盘上出神。这样的冬天的夜晚,实在没有好景致可看,天空是浑浊的黑,让人恨不能拿块抹布去擦擦,星子、月亮都遥远得象是神话,路灯亮得恍惚,偶尔有车经过,桥微微颤动,很羡慕它那勇往直前的坚定,因为它有地方可去。心里很空,象丢失了什么在远方,我想起去年去云南,车子在盘山路上绕来绕去,九曲十八弯,好象永远也绕不出那座山——现在也是这样,我被绕了进去,出不来。
我突然很想我妈,辨了辨方向上了省道。
中间走错一次路,加了一次油,在加油站便利店里吃了一支油腻腻的令人作呕的热狗,喝了一杯锅巴煮的咖啡,到家的时候凌晨五点多了,乡下的村庄很安静,在这寒冷的冬天的早晨,连狗子都懒得叫。
我将车子驶入我家院子,熄火下来。打了个寒战,好冷!
我家的两层小楼黑沉沉的,爹妈应该还在睡觉,我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在墙角摸了摸,果然有洞,试了试手,轻手轻脚地攀爬上去。
这房子是几年前建的,我爸为了省工钱,把我跟我哥当泥水工用,拌料砌砖全是我的事,那个暑假晒得我脱了一层皮。我为了晚上溜出去方便,就在转角的地方少砌了几块砖,只是我还没来得及试过。
上面正对着我房间的窗户,还好没有反锁,我轻轻推开跳了进去。
黑暗里一阵风过,我本能闪避,被衣柜挡住了去路,腿上一阵巨痛!
我跳起来:“别打!别打!是我!兰雅东。”
“打的就是你个臭小子!”我爸的声音依旧象惊雷一样响,那棍子也不知有多长,反正我避到哪里都避不开,唉,不愧是拳打十四乡的北山一只虎。
“啪”。屋里一亮,我妈披着衣服站在门边,我赶紧躲到她身后。我爸的棒子还想招呼过来,被我妈瞪回去了。
我妈拉着我的手:“这是怎么了这是,大半夜的跑回来?哟,手这么冰,穿那么少!”我妈赶紧把身上的衣服扯起来要披我身上,我躲开:“想你们了,就回来了。困死了,妈,我能不能跟你睡?”
我妈笑笑:“臭小子,那么大了还赖着妈。”
我爸扔下棒子说:“你睡去吧,我不睡了。”
“那怎么行,爸,我还是睡我屋吧。”
“你这屋多久没收拾了,冷。天快亮了,我困劲过了也睡不着。”
我不再啰嗦,进我妈的房间脱了衣服快手快脚地钻进被子里去,好暖和,还有爹妈的熟悉的味道,心里满溢着幸福。我妈跟进来给我掖掖被角,我眉炀眼涩地嘟哝:“妈,你不睡了?”我妈摸摸我的头,又出去了。
快要睡着的时候仿佛听见我妈说:“那么早你去哪?”
我爸答:“去屠宰场看看有没有杀牛,买点牛红回来给小东熬粥。你看他瘦的。”
“心急火爎地跑回来,也不知道出啥事了。”
“孩子大了,他们的事我们也操不了这个心了。咱孩子懂事,不会闯祸的,放心吧。说不定是跟……跟那人吵架了,赌气回的。他起来你也别问他,他爱说就说,不爱说算了。”
我妈答应了一声。
唉,真不该回来,我倒是舒服了,只是吓到了两老。
我朦朦胧胧地自责。
睡得昏天黑地,被我妈摇醒起来吃了一碗粥,嘿,我妈熬的粥就是好吃,米又粘又香,放了牛肉、牛红、虾仁、蚝螫、红枣、芥菜茉,稠得跟饭似的。我突然想起冷蔚熬的粥,心里一堵,就吃不下了。放下碗继续蒙头大睡。
醒过来已经是下午了,天阴阴的,不知道会不会下雪。走下楼,我妈坐在炕上绣花,我爸开着电视看《国际新闻》。他们听见动静扭头看了我一眼,又转过头去干自己的事。我在屋里溜达了一会儿,说:“我去趟山里,晚上不回来了。”
我妈在后面说:“加件衣服,小心点开车。”
我应了一声钻进车子倒出院子。
出了村子往南走了十几公里,地势逐渐增高,远处绵延的山越来越清晰。这一带气候很象温和,温暖湿润,降雨量也充沛,在广阔的华北平原上仿佛象个小天堂。我很喜欢那里的苍翠森林、清脆鸟鸣和湿润空气,一有空就爱跑进去住几天。
山路不好走,有时起伏的坑洼还会刮到底盘,摇摇晃晃地开到一个小岔道边,再也进不去了,弃车步行。走了一公里左右前面出现一个小村子,迎面一个荷锄的大叔经过我身边,走过了又转回来,疑疑惑惑地问:“这不是东子吗?来找刘杨啊?”
“哎,叔,您抽烟!”我殷勤敬烟,大叔安然吸着我的烟,说:“今天他不在家,刮塘去了。”
我颇失望地四下望望,大叔接着说,“他那鱼塘就在我的旁边,我叫我家小孙子带你去。”扭头朝村里吼:“小狗子——”
一皮实的十来岁小孩飞奔出来,大叔指我:“去,带你哥去跌马桥。”小孩爽快地应了,我谢了大叔,把一包烟都塞进他手里,他也不客气,笑眯眯地走了。
一路跟小孩闲扯,翻了个小土坡,又跨过了一大片地和水塘,远远看见一帮子人在一块塘里忙碌,小孩手一指:“喏,就是那啦,我不送你过去了。”扯着嗓子喊:“杨叔,你家来客人啦。”
远处一个人影朝这边挥手,我眯起眼睛看,仿佛就是刘杨的形容。
小孩转身跑了,我朝他叫:“小狗子,晚上来你杨叔家喝酒啊!”
刘杨走过来,笑呵呵的:“你别教坏人家娃儿。”
我也笑着走过去,张开双臂,两人抱了抱。分开一看,刘杨乐了,“你这身衣服怕是要不得了。”我低头看,皮衣和毛衣都沾了泥,也笑了。
“走,看我的鱼,最小的也有二三斤,今晚整盘鱼生,我们哥俩好好喝一盅。”
我跟着刘杨走到鱼塘边,塘水都放干了,只剩下薄薄一层,十来个人穿着连裤胶靴在烂泥里拉着网子赶鱼。白花花的鱼在网里跳跃翻滚,溅起的泥点把人弄得跟泥猴似,于是有人叫有人骂,很是欢快。
刘杨看着我笑:“你也下去玩玩。”
我犹豫了一下,塘里有人叫:“怎么,大博士,不敢下来啊。”
我笑笑,坐下来脱鞋袜,也不穿胶靴,直接卷起裤腿踩下去。
塘里的水冷得刺骨,但泥里有点微温,踩着软软的。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去扯起网子的一角,跟大伙一起拉。一网上来,我有点冒汗,走回岸边说:“不行了,年纪大了。我记得前年我来的时候还可以坚持三网的。”
刘杨笑嘻嘻的说:“现在你不同了,是城里人了,娇气起来了。”
“切!”我嗤他一声。
刘杨看看我两脚泥涂站起来说:“去洗洗吧。”我拿着鞋袜跟在他后面,走了十来分钟来到一条小河边,这条河虽然不大,但水量很足,村子里的人从上游分出一条支流引入鱼塘,再由鱼塘流出去——所以虽然是塘鱼,其实也算河鱼,鱼是有名的干净鲜肥。
这个季节河边的草地还是绿的,真是难得,我忍不住想上去滚滚。刘杨说“不忙,先洗干净。”
洗干净穿好鞋子,二人坐在草地上。我从刘杨口袋里摸出一个烟袋,掏出里面黄黑的烟丝用烟纸圈了圈含到嘴里,刘杨给我点着,我吸了一口,又辣又呛,一股腥辣的草味,一岔气,顿时咳起来。刘杨笑说:“这是生烟,没有烤过的。”我一边咳一边继续吸,刘杨给我拍背:“跟谁叫劲呢这是。”
我顺势躺在草地上,看天上阴沉沉的云层,刘杨也没有说话,望着远处发呆。
我突然问:“刘杨,你想雪林吗?”
“不想。”
我惊讶地望他,只看到他坐着的背影,看不见表情。
“人都死了,想有什么用。再想,活着的人也活不成了。”
我不说话,抢过他手中的烟又抽起来。他回头望了我一眼说:“你呀,你就是死心眼,那么些年了也看不开,你以为雪林知道了会高兴哪。”
我不耐烦地说:“你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雪林,雪林是因为我才死的!”
校园爱情故事(五十七)
某个萧瑟的秋天,午夜梦回,我突然忆起了雪林跟我的最后一段对话。
“东儿,我们在一起好吗?”
“我们本来就在一起啊。”
“不是这样。我是说,我们象爱人一样在一起,好不好?”
“嘿嘿,雪林,你有病啊,我是男人,呃,你也是男人,我们怎么在一起?你喝糊涂啦!”
“可是东儿,我爱你。”他想吻我,被我一把推开:“你他妈的变态啊!发情找女人去!”
我至今仍记得雪林看我的眼神,痛彻心肺,如同一把冰冷的刀子,日日夜夜,一刀一刀,切割我的灵魂。
刘杨没有回头,我也不敢看他,望着天空:“他来找我,说他喜欢我,要跟我在一起。我骂他是变态,叫他去死。没想到他真的死了。我当时想,干脆我也跟着跳下去算了。他一定是绝望透了才会想到死的,背一身的债,我又不要他,被所有的人抛弃,没有一点生的希望。如果,如果我答应了他,他就不用死了,我真是、真是……”
我捏捏鼻子,心里很酸,眼泪却流不下来。
“刘杨,我肠子都悔青了,我答应他又怎么样呢。在一起就在一起,我又不损失什么,有什么比一条命还重要的?可是我没有机会了,无论我做得多么好,标榜自己多么喜欢男人,他都不会回来了。”
刘杨转过身来看着我,神情很严肃。我不敢看他,扭开脸去。
只听他说:“小东,雪林的死不怪你,你已经尽力了。我听说你一直在帮他还债,照顾他妈妈。雪林这样做,只能怪他自己糊涂。我早就劝过他不要痴心妄想,他不听,偏要钻牛角尖,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你别再自责了,否则连你也得毁了。”
我震惊地转头盯着他:“什么意思?什么痴心妄想?”
刘杨叹了口气:“本来不想告诉你。在高中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同性恋了,也知道他喜欢你,我劝他说你们不适合的,而且你看样子也不喜欢男人,他偏不听,象着了魔似的,一定要跟你在一起。说什么要挣钱,要带你去南方,去一个谁也不认识你们的地方生活。有一天他兴高采烈地打电话跟我说,很快就会发财了,梦想要会成真了,结果,钱没赚成,连命都赔上了。”
我的手指死死抠进土里,心痛到麻木。我到底错过了什么?我到底失去了什么?雪林,雪林,是你辜负了我,还是我辜负了你?
刘杨把我扶起来拍我的背心:“哭出来,哭出来。”
我咬咬牙努力把情绪咽下,说:“哭有什么用,他终究是死了。”
刘杨定定地看着我,担忧地说:“你这回又怎么了?自从雪林走了以后,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那么颓。”
我把头埋在臂弯间,闷闷地说:“我也不知道。一切都糟透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刘杨搂着我的肩膀,“说说,我帮你出出主意。”
我抬起头惘然地看着他,张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刘杨看看我,突然一笑:“你是不是爱上什么人了?”
我一愣,脸上顿时烫起来。刘杨继续笑:“哎呀,我们的小东终于长大了,也开始为情所困了。”
我别扭地说:“什么呀,胡说!”
刘杨摇摇我,笑呵呵地说:“说说,怎么回事?”
我紧咬牙关,死也不说。
刘杨手滑到我腰间捏了几下,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在草地上滚来滚去。他不屈不挠地继续在我身上挠,嘴里笑道:“你说不说,你说不说!”
我笑得喘不过气来,左支右拙:“我说,我说,你别挠了。哈哈!哈哈!”
他停手坐在一边笑眯眯地看我,点了支烟一副听好戏的表情。我别扭了一下,开口:“嗯,好象,我是喜欢上了一个人——不,好象我喜欢两个人——不,好象又不是喜欢那么简单——我也有点闹不明白,总之大家都很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