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华也在看我,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我回过头去,他笑得更深了。我不由伸出手去拉住他,医生看着我们也笑:“真是
感情好的兄弟。”
“我与他并无血缘关系。”孟华不知怎么来了这一句。
医生愣了一下才由衷道:“那就更难得了。”
我们都笑了。我转头看出去,窗外阳光灿烂,北平的夏天已经来了。
二十六
“叶子花、朱顶红、八仙花、夏鹃、天竺葵、大花天竺葵、倒挂金钟、令箭荷花、茼蒿菊、樱草、香豌豆、爪叶菊、蒲
包花、牡丹、月季……”我皱着眉头。
“夹竹桃、白兰、韭菜莲、茉莉、米兰、凤尾兰、南非凌霄、仙人掌、昙花、宿根福禄考、千花葵、香豌豆、芍药、蜀
葵。”孟华舒口气,“苏小姐真是雅人。”
我蹲在花棚里:“真看不出她竟养了这么多花。”
“她一个人,总要有些事作。”孟华拍拍手上的泥拉我起来,“荣哥儿,你该看书去了。”
我笑着站起来,跟他一起回了屋里。
出院之后我总不好再赖在刘叔叔家。孟华他们也有任务,不能耽误了。前几天接到苏小姐的电话,她现在在香港。并没
有说甚么,她只请我不时过去看看那所宅子,里面的下人都还在,工钱她另外安排人照付,统统不用我操心。我拿出那
串钥匙想了一整天,还是过去了。
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净,沙发柜子依旧维持原样。玻璃瓶子里摆着时令鲜花,整栋房子宁和静谧,仿佛苏小姐还在似的,
不一刻就会从楼上下来冲我微笑。
我不知为甚么很喜欢这里,下课后总要来坐上一阵。渐渐就在这里看书,渐渐就住在这里。三姑那里还是回去的,翠萍
会做好吃的给我,也会絮絮叨叨告诉我今儿吕小姐又打电话来,问我愿不愿意去南京。
我只是笑的,马上就要考试了,等考上了再去给她一个惊喜。顺便去趟老宅,见见我的二叔二婶和三姑。
孟华偶尔也会来苏小姐这里看我,但他总是带着几分鄙意的神气。我知道他心里是看不上苏小姐这样儿的人的,在他明
媚的心里,这些,统统是该否定批判的。我不想与他争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无需五十步笑百步。
此刻我坐在沙发上,将头埋在书里,间或喝口茶。苏小姐是个会享受的人,家里下人并不算少,统共八个,一个丫头一
个司机一个老妈子,两个花农之外剩下三个全是厨子。一个管西式菜,一个管中式,还有一个专门伺候茶水点心。我并
不想改变甚么,只叫他们照着原先苏小姐喜欢的口味来就是。茶杯里永远是大吉岭红茶,点心无论西式中式,都是可口
精致,如她这个人。但我还是自墙角窗帘看到她的寂寞。一个女人住在这里,伺候的丫头只有一个,可见她并不喜欢宴
客。司机和汽车却是要的,毕竟,这是一个女人的排场。如果连出入都要男人接送,岂不是真正悲哀。
也许是我胡思乱想,我收敛心神回到书本里。我没有任何立场来同情她。
“甚么时候儿考试?”孟华洗了手坐到我对面。
我微微抬头:“七月九日。”
“还有半个月。”孟华嘀咕了一声。
“哥,你说我考得上么?”我笑眯眯的。
孟华看我一眼:“考得上怎样,考不上又怎样?”
“考上了,就出去了。”我歪着头,“考不上,就再考一年吧。”
“你就这么想出去?”孟华没有看我,转头看着窗外的树。
我想了想才道:“也不尽然……只是,不知道留在国内该做甚么罢了。”就又笑了,“我是不可能像你一样为国为民,
也不会像懿洲哥那样从政……也许再读几年,留在学校当个教授先生也算条出路。”
孟华笑了出来:“你当先生?可不要误人子弟。”
“怎么,难道不行?”我故意瞪起眼睛来,“我知道你学问比我好,也不用这么诋毁我。”
“生气了?”孟华哈哈大笑,随即静了,“你走了……吕华仪怎么办?”
我有些奇怪的看着他:“怎么好好儿的说到她?”
孟华喝着茶:“她是你未婚妻。”
我一时也不知说甚么好:“是,未婚妻。”
孟华突然立起身来:“我走了。”
我有些无措的站起来:“这么快?”
孟华戴上帽子:“我还有事。”
我只好点头:“那我送你。”
孟华看我一眼:“不必。”
我忍不住拉住他:“哥,好好儿的怎么了?”
孟华看着我:“没甚么。”
我嘴唇动了一下,只得放手看他去了。
屋子里还飘着茶香,我却觉得一阵阵发冷。
事实上这试能不能考还是未知数。从“九一八”事变之后,小日本不断增兵我国东北,还抽调精锐部队关东军进驻平津
一带,频繁举行军事演习进行挑衅,看样子是要伺机挑起战端。吕先生回了北平,也在加紧部署。吕华仪也复了课,这
几日也在准备考试。我们很久不见了。
但我不想见她,她也晓得我最近忙的焦头烂额,不来找我,我乐得轻闲。只是太久不见,吕先生来了电话,叫我晚上过
去吃饭。我只能去的了。
那天我记得很清楚,是七号。我从学校出来就直接去了吕宅。吕先生并不在,吕太太只说今儿下午日本鬼子的华北驻屯
军,由那个叫甚么清水节郎的大队长领着,荷枪实弹开到了回龙庙到大瓦窑一带。我一想,那一块儿紧靠着卢沟桥,我
们也有守军驻扎。选这么个地方演习也不知是个甚么意思。
晚上七点半的时候儿电话响,吕先生的秘书打来的,说是日军已经开始演习,叫我们没事儿别出门。我只好陪着吕太太
和吕华仪吃饭说话,打发时间。期间打了电话回家去,叫翠萍他们小心些。又打电话去刘叔叔家,却没有人接,心里有
些奇怪。转念一想,多半是有甚么任务的吧。
到了十点多还听见隐隐的炮声,也不知这个演习要弄得多晚。吕太太已经困了,却还撑着笑看我们说话。我只得和吕华
仪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要不你先休息去吧?”
“不用,我看你紧张得很,跟你聊聊放松些。”吕华仪眨眨眼睛,笑容满面。
我只是笑的:“哪儿有紧张?”
“倒是呢,我爸说他问过你的成绩,教授都说你没问题,只要稳定发挥绝对能出国。”吕华仪赞叹的看着我,“我怎么
就是没你聪明呢?”
我摇着头:“我哪儿有聪明,不过是死读书罢了。”
“现在肯静下心的年轻人,太少了。”吕太太感慨了一句。
“那是我没别的本事罢了。”我陪着笑。
吕太太也笑:“我就喜欢荣哥儿这一点。”
吕华仪挤挤眼睛:“你若真考上了,一定要请我好好吃一顿。”
“这孩子,考上了该我们替荣哥儿庆祝,怎么该他请你?”吕太太哭笑不得。
吕华仪得意洋洋道:“若没有我帮他练习口语,若没有我的坚定支持,他会成功?”
我只是点头:“是是是,没有你我怎么办?”
也就都笑了,听着自鸣钟敲了十一点,吕先生还没回来,也没打电话来。吕太太想了想道:“荣哥儿要不嫌弃,今儿晚
上就住在这儿吧。横竖客房也多。”
我略一沉吟也就答应下来,这才收拾睡下。
换了床,终究有些不安稳。我睡不着,索性起来歪在床上看书。脑子却又乱乱的,一个字也看不见去。吕华仪,我自然
是喜欢的,但不是男女那种喜欢。我见她的时候儿,我们都还太小。纵有甚么也经由岁月沉淀为兄妹情谊。我自然关心
她,爱护她,但她的生活日常喜怒哀乐我就无能为力。这是我的想法,她又怎样呢?我问不出口的。但为甚么不能挑明
来说呢?我捂着眼睛靠下去,心里哀叹。是的,说好听一点,可以说是在帮孟华哥打听一些消息,但统共我也没有问出
甚么来。人的命运是否就这样奇异的纠缠在一起,想要理清的时候儿才发现已经无法割裂开来。
这种感觉我这些年已经明白一点,它源于我内心深处的不安全感。我的身边人来人往,却没有自己的安定角落。我的父
母……就不说了,二叔二婶和三姑,他们都在南京。没有人能永远的留在谁身边。故此我时常羡慕吕家,纵然他们貌合
神离,但有个家的样子。而我,有多少亲戚有多少疼爱,依旧孤单。是我太不满足,我知道。也许这一点孟华哥可以理
解我,但我从没与他说过。孟华哥今年已经二十五了,他的一生也许早就注定要献给他的理想,我又算甚么呢?
自嘲的笑一笑,我本以为随着年华流转,那一份感情会淡化,就当是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的痴想,过去就算了,永无成
真的一天。只是我高估了自己,我只知道,见不到他心里想念得紧,可见到了,又相对无言。只能说些无关紧要得话,
借以掩饰。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好的演员,也许是孟华哥太专注于自己的理想,他从来不会去想这些。
我拉了被子捂住头,心里哀叹着,只能希望出国去,能让我冷静下来。听着墙上的钟摆敲了五点,我默默想着,现在还
能睡三个钟头,又该去学校……
没等我想清楚就听一阵炮声响起来,又密又急。在凌晨寂静的街上听来似是很近,又像很远。愣了一下立即翻身下床,
拉开窗帘只看见天边隐隐的红光,炮声不断。
有人来敲我的门,拉开就见吕华仪扑进我怀里,浑身发抖。我赶快拥着她进来坐下,她紧紧拉着我:“听见了么?”
我点点头,想给她倒水,她却紧紧拉住我:“真怕人!这是……怎么了?”
我也说不出话来,这时吕太太请我们上去,我看见她穿着真丝的睡裙,外面裹了件同色的袍子,嘴唇有些白,颤抖着说
不出话来。我突然意识到这家里只有我一个男人,于是勉强定神吩咐下人打电话去吕先生处,又叫丫头倒了参茶来给太
太和小姐。过去握了吕太太的手,她勉强笑笑,还是说不出话来。吕华仪一直靠在我肩膀上,根本睡不着。我们就这样
,在炮声中坐到了天亮。
当时我并不知道,七日晚上八日凌晨的这一阵枪声,改变了两个国家的命运,也影响了更多普通人的今后。
二十七
天亮的时候儿,一切都变了。路上一排排的日本兵荷枪实弹,冷眼看着街上的人群。吕太太坐在前座,拉下车帘子不去
看。吕华仪坐在我身侧,一直拉着我的手,惶恐不安。
我叫司机送我们去北平特别市警察局,在吕先生办公室一直等到十点才见刘懿洲进来。他满脸疲惫,见我们还是挤出笑
来打个招呼。
“究竟怎么了?”吕太太克制自己。
“昨儿晚上十点四十分,日军声称演习地带传来枪声,有个叫志村菊次郎的士兵失踪了,要求立即进入宛平城搜查。”
刘懿洲眼睛带着血丝,看来也是一夜没睡。
我皱起眉头来:“胡闹,宛平城还有中国驻军。这且不说,凭甚么他们丢了士兵要到我们这里搜查?”
“是,所以国军严词拒绝了。”刘懿洲叹口气,“只是日本方面借口枪声和士兵失踪继续与我们交涉。吕先生十二点的
时候儿接到日本驻北平特务机关长松井太久郎的电话。那个松井说日军昨儿在卢沟桥郊外演习的时候儿突闻枪声,当即
收队点名就发现缺少一人,他们怀疑放枪的是中国驻卢沟桥的军队,并认为该放枪之兵已经入城,因此要求立即入城搜
查。”
“简直胡说八道!”我说完才暗暗觉得不妙,就又小声道,“那……吕先生怎么说?”
“吕先生说时值深夜,日兵入城恐怕引起地方不安,而且当时中方官兵正在熟睡,枪声不可能是中方所发,所以拒绝了
。”
“小日本会就这么算了?”吕华仪瞪起眼睛来。
“可不是?”刘懿洲苦笑,“不久之后松井那家伙又打电话来说,如果中方不允许,日军将以武力强行进城搜查!”
我大吃一惊:“这是要开战?!”
刘懿洲耸耸肩:“这个时候儿我们接到卢沟桥那边儿守军的报告,说日本人已对宛平城形成了包围进攻态势。吕先生为
了防止事态扩大,才和日本人商议,同意协同派员前往卢沟桥调查。但据我们的消息,日本人声称的那个‘失踪’的士
兵已归队,但日本人隐而不报。”
我们四人面面相觑,刘懿洲叹着气:“今儿早上五点,日本人突然发动炮击,卢沟桥的驻军经过奋力抗击,但准备不足
最终……”
我们都说不出话来了,毫无疑问,北平,沦陷了。是,沦陷了。北平已经沦陷为日伪占领区。而北平市也被改为北京市
。吕先生的北平特别市警察局也改名为北京特别市公署警察局,还有甚么不同呢?
我木着脸透过窗户看着街上的日本兵骄横跋扈,一句话都不想说。我们知道再等下去也不会见到吕先生,因此我鱼刘懿
洲兵分两路,我送吕华仪去学校,刘懿洲送吕太太回家。刘懿洲还算镇定,我见他一路安慰吕太太直到上车。回头看看
,吕华仪紧紧咬着嘴唇,我们坐在车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突然的,就变天了。其实也不算突然。这种情况如同命运,有的人不敢承认,有的人不愿承认罢了。
一路的戒严,我到学校已经是十一点。见到教授的时候儿,他告诉我各大高校已经被日本人占领,暂时停课。我大吃一
惊:“那我的考试……”
“全部推后。”教授无奈的摇头,“恐怕,这最后一片净土也要被沾染了!”他握起拳头来,满脸悲愤。
我不由自主打个抖,我是听孟华哥说过的。在东北等日占区,日本人进行野蛮的控制,甚至是文化清洗,强迫国人学说
日语,不能使用中文。报纸杂志电台……一切的一切,都不能有一点中文的影子,这群禽兽想从根子上灭亡中国!
我魂不守舍的走出去,险些撞在一个人身上。我耳边听见一阵粗鲁的叫骂,抬头看见一个穿着日军军服的男人,他身后
有四个士兵,已经将枪上膛指着我。
我看到我们系主任赶上一步来挡在我们中间,似乎在解释甚么。我是一句都听不懂,何况我也不想听,我只知道那个领
头的日本人在看我,我也就挺直了腰杆瞪回去。
他是很典型的日本人的长像。三十多岁,中等个头,一个大男人白得像个鬼。我厌恶的看着他,你看他面部线条那叫一
个模糊,眼睛分得很开,不知道是不是有甚么毛病。嘴唇那么薄,还留小胡子,怎么看怎么难受。偏还戴着两只圆镜片
,假冒甚么正人君子?就那毒蛇一样的眼睛,还正冷冷的注视着我。别看你有士兵,要不心虚干嘛手按在那把东洋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