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去。春杏儿和骆秭在外面警惕,一边儿说这话:“怎么就你在这儿?孟队呢?”
“孟队长带着兄弟们赶过来,打跑了鬼子这会儿正清理伤员呢。”骆秭笑嘻嘻的。
“你们孟队长好么?最近也不见他来马家庄了。”
“好,就是忙。”骆秭的声音还带着些天真的气息,快要变嗓的前夕,有种就要凋零的美丽错觉。
我借着火光和雪光,在地上找到我的衣服,伸手摸到了那颗子弹。我欣喜的握紧它跑出来,春杏儿并不问我,只说:“
这就走吧。”
骆秭却道:“我们孟队就在那边儿,不去见见?”
春杏儿摇头:“我们村儿的都转移到罗家庄去了,我还是要去亲眼看看才放心。”
骆秭又看着我:“你呢?”
我有些莫名其妙:“我为甚么要见你们队长?”
骆秭歪着头:“上次你们表演的时候儿他也在啊,你没看见?”
我只管摇头,那天都要羞死了,谁会往下面看?骆秭摇头:“我们孟队一见你就愣了,可戏没听完就叫文书喊走了,说
是开会。后来一直问我唱得怎样。”
我只是笑笑:“也许他是个戏迷。”是的,戏迷是很多的,譬如我,譬如孟华哥。我们小时候在方家镇,是顶爱听戏的
。每次二叔带我们去镇上,都会领我们听戏……只是些陈年旧事,我的眼眶还是微微湿了。
我摇摇头:“走吧。”
春杏儿也就与骆秭打个招呼,准备和我撤退。这时候儿一颗子弹飞过来,正正打在春杏儿身上,她身子一歪就倒下了。
我叫骆秭拉着跑回屋里,我盯着门口大声喊:“春杏儿,春杏儿!”
骆秭隔着窗户打量:“准是没死的鬼子——”
一句话没说完,一颗手雷炸了,半边墙垮下来。我惊慌中推了一把骆秭,自个儿埋在下头动弹不得,就听见骆秭急得一
边刨瓦砾一边儿叫我:“荣哥儿,荣哥儿!!你可别吓唬我——”
我应了一声,他似是听见了,就又刨起来,可外面枪声就更急了,我只得道:“骆秭兄弟,你快走吧,反正这儿看起来
也塌了,我不会有事儿的!”
“可是……”
“你先走啊……你走了还能带人来救我和春杏儿,不是么?”我一边说,一边试着动了一下,左腿被压得死死的,而右
腿已经没了感觉。
“可是——”
“别可是但是的了,还不快去!”我吼了一声。
估计骆秭是被我吓着了,愣了半天才闷声应了离开。我听着外面枪声紧一阵慢一阵,心里倒不着急了。横竖是要死的,
被打死被压死,或是老死都没有甚么不同。只是对不起春杏儿,若不是我的固执和任意妄为,她是不必吃那一粒子弹的
。也不知她现在怎样了……我的两条腿都木了,这种麻痹正缓慢的向上延伸,如同一条冰凉的蛇往上爬,一点一点一寸
一寸的吞噬我的身体,无处可逃。
我试着动了一下手指,还好,手心里还牢牢捏着那颗子弹。我突然笑了,试想当我的尸体被人发现的时候儿,他们一定
很惊讶。他们多半会猜测方荣究竟是怎么死的。也许他们会说我是个奇人,手中接住了日本鬼子打来的子弹,却叫倒塌
的屋子压死了……
我无声的笑了一阵,就又叹口气。外面的枪声已经停了,似乎有人进来了。
“在哪里?”
“这儿!”带着几分哭腔。
我舒口气,是骆秭。我试着喊了他名字一声。
“荣哥儿?你还活着?!”骆秭又哭又笑的。
“少废话!”我好笑又好气,“春杏儿还在外头儿——”
“医疗班已经给她处理了。”这个声音方才没注意,现下再听竟是极为熟悉的。我有点恍惚。
“孟队,你快救他啊!”骆秭的声音。
“我正在救!”这个声音掩饰着他的着急。
我瞪大眼睛,当从这一堆泥土石块中露出头时,我忐忑而又期待的找寻这个声音。我喊了一声:“孟——”就又停住,
我不知该说甚么。
是的,我又看见他了。从五岁起那棵桃花树下的那双眼睛就停留在我心底最深处,我哽咽着,一句话都说不出。他却满
不在乎的伸出叫瓦砾磨破皮的手来拍我的头:“还是这么不老实,瞎跑甚么?!要不是队伍在附近,这几个掉队的鬼子
真会要了你们的命。”
我定定的看着他,我敢断言我的目光一定是贪婪的,因为我真想把他死死握在手心里。他还是笑着的:“你真当你是树
上那只猫有九条命?”
我拉住他的手,他把我抱起来:“听春杏儿说你吃的也不少啊,怎么还是这么点儿肉?”
我终于忍不住一把搂住他的脖子放声大哭:“孟华哥——”
叮当一声,那颗一直攥在我手心的子弹落到了地上。
四十
我是睡得很沉的,我知道。因为我又回到了方家镇,那片山明水秀只有在梦中,才会如此亲昵而遥远。那如黛的山峦,
那缠绵的杨柳,那潺潺的河水,那金黄的田地,那婉约的女子,那无拘的猫狗,那天真的孩童,还有那沉静的老宅。
我似乎就站在老宅的门口,高高的门楣,方正的匾额,老旧的门联。这次我徘徊着,犹豫着,不敢进去。我怀疑,这究
竟是真实的老宅,抑或是我的记忆。我想进去,我渴望知道那棵桃花树是否开花结果,那片树荫之下是否还站着那个少
年。
他在,我没去,徒留感伤;他不在,我等着,一生空寂。他在,我也在,多么幸运。他不在,我没去,果是无缘。
我盘算着,终究没有进去。因为我想的很简单,我没去,那么感伤或是无缘都是自己选的。倘若我去了,只怕要后悔一
世。但又不甘心,总觉着没到山穷水复,怎知没有柳暗花明。
于是醒来,心里安定。
全身都硬邦邦的,我试着低头,看见两条腿都绑着绷带上了夹板。医生是马家庄的赤脚大夫,平日里众人都叫他“马大
叔”。他见我醒了,舒出口气。
我看看四周,是间普通的屋子,但没有见到孟华哥,不免黯然。却又自嘲,我算甚么?他是孟队长,现下肯定在忙。
马大叔却开了口:“荣哥儿,你现在觉着怎样?”
“疼。”我言简意赅。
“那是在所难免。”马大叔叹口气看着我,“但有个事儿要告诉你。”
“甚么?”我觉着奇怪。
马大叔抓抓头:“送你来的时候儿情况很不好,大伤小伤新伤旧伤一大堆,医疗班的只能帮你做紧急包扎。我刚才给你
细细这么一看……”
“到底怎么了?”我不觉好笑。
“你的左腿是没甚么,但右腿……折了。”马大叔也不含糊,“现下虽是包扎过了,也上了药。但就这么着,好了以后
走路就是瘸子了。”
我一愣:“甚么?”
“骨头没有接好,肯定是这样儿的。”马大叔叹口气,“所以我要问问你的意思。”
“甚么意思?”
“现在再接骨,可疼的很,你要怕疼呢咱就不弄,不过以后走路难看点儿。”马大叔爽快的说完一摊手,“你说吧。”
我正要开口,就见有人掀了帘子进来:“不,不要再弄了。”
我挑眉一笑:“孟——”
“荣哥儿,你可想清楚,现在接骨不比刚救出来那会儿。那会儿给你接你不会觉得怎么疼,但是现在……”孟华将手中
的搪瓷口缸递给我。
我接过来,手心暖乎乎的:“很疼么?”
“绝对比你长好了再接要轻点儿。”马大叔耸耸肩,“而且这种接骨的事儿不兴用麻药的,就算用,伤员都不够,也不
可能给你用,明白么?”
“嗯……”我低头想了想“那就接呗。”
“甚么?”孟华一皱眉,“没那个必要。”
“可是,我不想走路一扭一扭的……”我低下头,真实的想法很简单。如果我残疾了,还怎么赖在孟华哥身边呢。
“那也不会影响你正常的生活,更何况……”孟华声音略略低了些,“这不还有我么?”
我心里也一暖,但我还是摇头:“不,马大叔,麻烦您给我接回去吧。”
“想清楚了?”马大叔眯眯眼睛。
我点了头。孟华哥叹口气,没有再说话。
孟华扶着我的肩膀,骆秭拉着我的手。我勉强笑笑:“不用这么大阵仗吧?不就是接骨?”
马大叔露出牙齿笑笑:“不就是接骨?荣哥儿你要是好样儿的,等会儿就别喊疼!”
我还没说话,他一把捏住我右腿膝盖,登时一股钻心的疼。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儿才算把那一声憋下肚去。马大叔只管笑
:“等会儿可比这疼百倍。”
我心里顿时怯了,但抬头看着孟华似笑非笑的脸,骆秭也在一边儿挤着眼睛,我一口气就又赌上了:“我才不怕!”
“好!”马大叔伸手不知怎么一扭,我觉得这条腿如同从身上活生生截去了,断了不过是一了百了,但这却是打断骨头
连着筋,痛得头皮发麻,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
孟华紧紧抓着我的肩膀低声道:“要疼就咬我手。”
我摇摇头,不敢开口,生怕出口不是哭声就是嚷疼。我委实丢不起这个人,骆秭还在一边儿不是么?孟华哥也没坚持,
只是伸手摸摸我的头,把我搂进了怀里。我的头紧紧贴着他的胸膛,我似乎听见绵延不断的沉稳心跳。他的手掌是温暖
的,干燥的,略带颤抖的覆盖在了我的眼睛上。我死死拉着他的衣角,骆秭也紧紧抓着我的手,就怕我伤了自己。实际
上根本无需这样严阵以待,只要孟华哥一句话,我宁肯含笑饮砒霜。
等马大叔给我接好骨,我像自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虚脱。我才算明白书上说豆大的和汗珠竟是真有的。孟华哥摇头又
叹气,送了马大叔出去,留下骆秭和我说话。
“我今年快十五了。”骆秭逗我说话,“你呢?”
十五?我突然想起多半是虚岁。“快……二十三了。”我忍着疼歪靠在炕上,“你是孟华……孟队长的……”
“警卫员儿啊。”他一脸得意。
我忍不住嘴角一抽:“警卫员?你?!”
“怎么?不行啊?”他哼了一声,摸着腰间的盒子枪看我一眼,“我枪法很好呢。”
“是么?你是哪里人?”我腿很疼,只得胡乱转移话题。
“我?不记得了。”骆秭耸耸肩,眼神有些落寞。
我一呆:“不记得?那你爹娘也真舍得,这么小就让你参军。”
骆秭眼圈一红:“我都不知道谁是我爹娘。”
“啊?”我更愣了。
“我是叫拐子拐来卖的,长在北京郊外……后来日本人进城,我趁乱就跑了,一路要饭到这边儿。”骆秭装着满不在乎
的挤挤眼睛,“你也知道,现在甚么世道,哪儿有多余的东西吃?孟队长捡到我的时候儿,我只剩一口气儿了。”
我心里一酸:“骆秭……这个名字是你真名儿么?”
“不是,遇到我的时候儿是在骆镇边儿上,正是五月初五,孟队长就说我叫这个名儿了。”他满是得意,却又懊恼的一
瘪嘴,“庄户人家谁懂这个?都管我叫骡子!”
我忍不住笑了一声:“秭归是屈大夫的家乡,那可是大大的忠臣,你可辜负了这个名字。”
骆秭趴在我炕头儿:“你和孟队长认识啊?”
我不知道孟华哥怎么说的我,只好胡乱应了一声。骆秭又道:“孟队长可真在乎你,我还是第一次见他把伤员留在自个
儿住的屋里呢。”
我一愣:“这是他的屋子?”
骆秭耸耸肩,我不言语了。转头打量这间屋子。并没有甚么特别之处,就是寻常的一间民宅。只不过略微齐整一些,像
是每天都有警卫员收拾的吧。我注意到抗对头儿的桌上堆了不少书信,就问:“你不是说他有文书么?怎么也不帮着收
拾一下?”
“还说呢。”骆秭转头也看看,“文书借调到三队那边儿去了,孟队长说他也能处理,就没再要人。”他却又转转眼珠
子,“荣哥儿,我看你是读过书的,不如来给咱孟队当文书?”
我还没说话,就叫他那个“咱孟队”给憋了。甚么时候儿起,我的孟华哥已经是别人的了。唉,我自嘲的摇头,骆秭却
误会了。
“你先别忙着拒绝啊,咱孟队可是出了名儿的好呢。”骆秭着急起来。
我倒笑了:“他怎么好了?”
“他……反正就是好呗!”骆秭翻个白眼,“你倒是来不来啊?”
我心里一笑,却又有些悲凉。是的,旁人眼中的孟华哥一定是好的,我在很长时间之内也一直这样以为。但私心里却总
在怪他。每次对我,他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甚么时候儿弄出些惊天动地的事儿来把我吓死了,也就了了。我想的仍旧
简单,在我失去了所有亲人之后我想的更简单,无非是活着的人能继续活下去罢了。本以为自己是成熟老练的了,但现
下看来,一旦遇到孟华哥,我就又打回原型。
骆秭还在自言自语:“真是的呢,孟队一定要尽快找个文书,他马上就要结婚了,好多事儿呢……”
我一把拉住他:“你说他甚么?就要甚么?”
“结婚啊。”骆秭嘴巴快,“你不知道?哎呀,白给你待在马家庄这么久。”
我摇摇头,我不关心这些,又不是女孩子,谁会和我说这些。
骆秭满脸兴奋:“这么说……你肯定不知道组织上给他介绍的是谁吧?”
“谁啊?”我无精打采的声音吓了自己一跳,就又勉强振作,“说吧说吧,谁啊?”
“你猜猜,你认识的。”骆秭只管笑。
我想了想:“春杏儿?”
“诶?你知道啊?!”骆秭顿时没了兴趣,“真没劲儿!”
我摇头苦笑,统共我能记住名字的女孩子也就她了。难不成还是吕华仪?唉。春杏儿姐自然也是好的。我不禁道:“这
是……甚么时候儿的事儿啊?”
“也就最近一两个月才定下来的。”骆秭喜滋滋儿的,“我倒是觉得好,真是好,这组织可真没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