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村,孟华正在谷场训练新兵,见我们回来就笑了一下。我过去将情况汇报完毕,孟华点头却道:“你也别忙走,跟
着学学吧。”
我打量一眼训练的新兵:“我才不要学稍息立正。”
“不,是要你学着用枪。”孟华有些无奈的看着我。
我眼睛一亮:“真的?”
孟华笑了:“有不懂的,尽管去问——骆秭!”
我只觉得泄气:“那还是不要学了。”
孟华摇头:“真是胸无大志,我还没和你说,后天我们要进一趟北京城。”
我一愣:“甚么?”
“有任务,必须我亲自去一趟。本说带着你去,可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我看我还是带骆秭去吧。”孟华忍着笑。
骆秭一脸兴奋:“好啊好啊,我很久没进城了。”
我无可奈何看他们俩一眼:“你们是一路的,只懂得算计我。”
骆秭嘻嘻一笑:“我去找把枪给你。”
孟华拦住他:“不用了,就用我的吧。”说着从腰间取了枪给我。我只得接过来,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勉强举起来眯着
眼睛。
孟华引我到练习区,站到我身侧轻声道:“看到上面瞄准的小缺口没有?将目标锁定在三点之间,一定命中!”
我找来找去没看到甚么三点一线:“哪儿啊?”
“笨!这儿!”孟华一笑低头,一只手捏了我的手托起枪来,另一只手绕过我身子一侧指着前面。
我不由一愣,只觉得自己是叫他抱在怀里了。这个姿势太过暧昧,我有点儿害怕,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孟华哥却没有
觉察我的不自在,仍旧认真道:“看见没有,这里一个点……中间枪杆这儿还有一个……后面这里又有一个。”
我只管胡乱点头,孟华这就放开手:“将前面的靶心锁定在中间,试试看。”
我深吸口气,是的,孟华哥从来是坦坦荡荡,只有我才会胡思乱想做贼心虚。照他说的将不远处红红的靶心定格在当中
,试着扣动了扳机。
哄的一声,强大的后座力推过来,我射偏了。颇有些不好意思的低着头,孟华哥却笑:“还不错,比骆秭刚开始的时候
儿好多了。”
“那是!”我又骄傲起来。
孟华忍了笑:“但比起我就差多了,也不如春杏儿。”
我心里一黯:“那当然,她是女英雄,我算甚么。”说完把枪塞到他手里,转身走了。
“诶?跑甚么嘛。”孟华说了一声笑着追上来,“又怎么了?我又没笑话你。”
我摇头:“没甚么。”
孟华跟在我身后:“有甚么问题就说,如果我说错甚么了,我愿意检讨……”
“检讨检讨!我又不是开公审大会,不需要你搞甚么批评与自我批评那一套。”我哼了一声。
孟华一皱眉:“荣哥儿,你当真生气了?”
我看着他的脸,他的脸色很疑惑,眼睛里有些不解。但,他是正面的,他是不可能想到我心里那些弯弯曲曲的小计较的
。突然心里又平复了,于是叹气:“没有。”
孟华拍着我的脑袋拉我回去:“再来一次好不好?”
我不想赌气,就又认真练习。但我天生不是那块材料,总是掌握不住要领。练了小半天儿,就一次打在了靶盘上。却又
变天了,西天儿一块黑沉沉的云压下来,孟华招手叫我停了,口里直笑:“真不知你那个时候儿怎么会打中两个鬼子的
。”
我一愣:“你知道?”
孟华顿了以下才道:“自然,罗向明他们把你救上来,春杏儿就报告了这事儿。我一看是你,当时真是吓死我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头:“哥,真对不住……没与你说一声就跑来了。”
“也没甚么,你这种‘出神入化’的事儿还少么?”孟华无奈的笑了,“我没接到你的复信只以为你没收到,竟没想到
你竟然跑来了。”
我把枪还给他:“我来,当真给你添麻烦了么?哥,我要听实话。”
“实话?”孟华无奈的收好枪,“就算我说是,你就会回去么?”
我笑了,他自然也笑了:“可不是?所以根本没甚么麻烦。只是……”
“甚么?”我歪着头看他。
孟华没有回答,只是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来给我擦汗:“当时你还没醒,我就来看过你一回。真是吓死人,全身冰凉的就
像……唉。”
我心里倒是一暖:“这么说,你早就知道了?”
“可我甚么都不能说。”孟华有些歉意的看着我,“我只能叫春杏儿多关照你,毕竟当时你是由她和罗向明负责。”
我擦着汗:“后来呢?”
“后来?”孟华笑笑,搂着我的肩膀往回走,“后来我想办法联络到你们学校,开了一份证明文件过来。不过,我可真
没想到懿洲竟是这样照顾你。”
我有些奇怪的看着他:“照顾我?”
“他给你存了很多钱在户头里,也给了你一把好枪,可惜你从来没有注意过。”孟华叹口气,“我记得当年叫他照顾好
你,他竟然真的照做了。”
我心里一动:“对了,我的同学后来怎么样了?”
“还以为你永远不会问呢。”孟华打趣的看我一眼,“他没甚么,运气也比你好,先被六队的救了。证明材料是我办你
的时候儿一起弄来了,他现在跟着六队已经去晋西了。”
我舒口气露出笑来:“原先就担心他……对了,其他同学呢?还有那三个护送我们的……”我没有说完,因为我突然意
识到,如果他们很好,孟华哥方才就会说与我。我看着他的脸,试探道,“孟华哥,他们……”
孟华没有看我的脸,只是抬头看着天上的云:“走吧,要是慢了小心落雨。”
我没有说话,沉默的跟在他身后。手心里攒着的那块手绢突然很沉重。
果然是春雨贵如油,就那么一点点的落下来,没有怎样竟就停了。只不过湿了衣袖的表层,但闷在身上,更觉得不舒服
。
回了屋里,我去换衣服,顺带将孟华哥的也拿了一身儿出来。孟华接了却不换,我只管脱了外衣:“不是说要进城么?
到底甚么任务,我派了甚么活计?说给我听听,免得到时候坏了你的事儿。”
孟华却坐在炕上有些失神的看着我:“荣哥儿,懿洲……待你好么?”
我有些奇怪的看着他:“挺好啊。”
“是么?”
“是挺不错的。”我一边换衣服一边说,“他也不容易,又在当官又要照看着我。有的时候儿觉得他挺像哥哥或是父亲
的……”说的自个儿也笑了,“不过哥你放心,我这辈子的哥,只有你一个了。”这话不知怎么说的,竟把自己说的有
几分伤心了。
孟华的声音很低:“哥哥……是么……”
“是啊。”我转过身去振奋精神,“我可一直都当你是哥哥的,你可不要想甩开我。”
孟华笑了一声,却又顿住了。我想起刘懿洲说的话不由也笑了:“哥,你知道么?懿洲哥跟我说,他喜欢我。”
“嗯……嗯?”孟华停了几秒才道,“他真这么说?”
我转过头看着他:“哥,你不会看不起他吧?”
“为甚么要看不起他?”孟华看着我。
我也不知是想试探甚么:“因为,因为他喜欢男人啊。他自己也是个男人。”
孟华没有说话,只是起身摸摸我的脸:“如果你也喜欢,那也没甚么不可以。”说完竟就出去了。
我愣在那里,不明白他的意思。事实上,我要过很久之后才会知道,我用了一个最糟糕的办法来试探他,但当时,我完
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所谓误会。就是你以为我知道,我以为他知道,他以为你知道,而事实是,谁都不知道。
四十三
民国二十八年的三月,晋察冀军区部队与一二○师协同作战,先后取得齐会、大龙华、上下细腰涧、陈庄和雁宿崖、黄
土岭等战斗的重大胜利,打退了日军的“扫荡”,自然要对国民党顽固派的“摩擦”进攻进行必要的斗争和应有的回击
,以求为晋察冀抗日根据地赢得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建设环境。这就是孟华哥告诉我的任务。具体而言,就是乔装进入北
京城,根据北方局的指示,恢复和发展敌后组织。
骆秭帮我们收拾的行礼,我一直看着孟华换衣服,与骆秭偷着笑。孟华一回头见我们俩都在笑,也就过来拖着我换,骆
秭笑得更厉害:“荣哥儿一换这衣裳还真像大少爷。”
我没言语,我自然晓得,虽则我努力适应边区的生活,但人的出身,总不会那么轻易改变。现下我穿土布粗线虽不舒服
,但也没觉得不妥当。又叫穿回以前那样儿,却也稍有些别扭。我不由茫然的定定站着,我到底是谁呢?是得天独厚有
人宠有人爱的方家少爷,抑或是骆镇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文书。论起来,孟华哥也该是如此,照理儿他也从军多年,但
除了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从外表是无论如何看不出来。那种英武清朗的神气与众不同,让我移不开眼睛。
孟华哥正在帮我换衣服:“他?以前可得叫他荣少爷。”
“以前?”骆秭有些疑惑的抬起头里看着我们,“孟队之前就认识荣哥儿?”
我心一紧,忙道:“不过是——”
“不过是某先生的乘龙快婿。”孟华声音淡淡的,“又是清华的高才生,怎么不是少爷?”
我不太明白孟华的意思,只管看着他。他低着头耐心的替我扣扣子,并不看我。骆秭歪着头:“原来如此,那你娶了大
小姐么?”
我哭笑不得:“若我娶了大小姐,怎么还会在这里?”
孟华拍拍我的肩膀:“好了。”
我低头打量自己一下,突然笑了:“我怎么觉得不太对劲儿。”
“哪里?”骆秭停下手上的活儿过来看我。
孟华放手走开过去接着收拾,我转头看着他:“……孟队,你觉得呢?”
“不过是件衣裳。”他声音听不出喜怒哀乐。
骆秭拉着我的手上下打量:“果然是荣哥儿,穿甚么都好看。不管是戏服、军装还是……嘿嘿。”
我看他一眼:“笑甚么?我只觉着别扭。”
骆秭靠过来将耳朵贴着我耳根:“是孟队选的,你真不喜欢也别大声嚷嚷啊。”
我阿了一声,忙的住口。孟华并没说甚么,只又将骆秭收拾得大包小包整理成最简单的行礼,略一点头:“走吧。”
骆秭一路送我们到村口,入城的老乡会带我们一段路。骆秭依依不舍拉着我的手:“听说北京城现在也乱,你们一定要
平安回来。”
我没说话,孟华已经接过口去:“罗副队暂时看着骆镇,骆秭你要好好配合他工作。”
“我可不喜欢那个五大三粗的罗向明。”骆秭哼了一声皱起鼻子。
我忍不住噗哧一笑,是,因着我们要进城,估计最快也得小半年,故而组织上决定,升任原马家庄民兵支队队长的罗向
明为骆镇分队队长孟华的副队,暂时代为处理相关事务。
孟华有些无奈的看他一眼:“这是革命工作,怎么能带有个人主观色彩?”
骆秭一瘪嘴:“那也是孟队狠心,照理儿说我是你的警卫员儿,你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不带上我,却带着荣哥儿……”
我颇有些不安,孟华已经笑了:“我去北京又不是打战,自然是要带文书的了。”
“那也可以捎上我嘛。”骆秭嘀咕着。
“骆秭同志,你熟悉骆镇的景况,组织上安排你帮助向明同志也是这么个道理。”孟华笑着拍他肩膀,“何况你们两个
都是不让人省心的,都带了我还怎么工作?”
骆秭终于不说话了,只管幽怨的看着我,突然扑上来紧紧抱着我:“荣哥儿,孟队我不担心,可你身子不好,又不会用
枪,一定要小心。”
我笑着拍他后背:“知道了知道了,别像个妈妈似的。”
骆秭一掐我脖子:“妈妈?你才像个女的呢!我还奇怪,组织上怎么不派你扮个女的,和孟队装作夫妻!”
我大扃,脸都燥热起来。孟华却咳嗽一声,揪着他的后领子把他从我身上拉下来:“乱说甚么!好了好了,就这样儿吧
。一会儿向明同志就来了,你还不去等着?”
骆秭揉着后领:“哦对阿,要扮也该春杏儿姐来扮。阿不,也不是扮,她本来就是嘛。”
我不知怎么就心里一凉,孟华看我一眼没再理会他,只叫老乡架车走。
我回过头去,骆秭冲我挥手。他的面容上有些不甘心,有些不舍得,也有些羡慕。我不知道当年我一一送走我身边的亲
人时,脸上是否也是这般的表情。
一路上颠簸不平,想来也是,这么频繁的战事,全国哪儿还有一块儿好地儿?不由想起在昆明的短暂岁月,记忆中那里
永远春暖花开,虽不是歌舞升平,但大后方总是能找到些许宁静。这个时候儿的方家镇也该是平和的,农人应该正在忙
着开春插秧,如果没有日本人占领的话。是的,孟华哥告诉我,去年方家镇的八路军转移了,从此这个静谧的小镇落入
了日本人手里。我的故宅,我的桃花树,我的整个国家都在日本人的手里饱受蹂躏摧残,而我……仍旧那句话,百无一
用是书生。
我叹口气,孟华幽幽开了口:“想甚么?脸都皱起来了。”
我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孟华扭头看着我:“我们一会儿进城,你……”
我点点头:“我不会乱说话的,放心。”
孟华哭笑不得拍我脑袋:“你是少爷,你不说话难道要我一个人说话不成?”
我只好再点头:“是,我会好好儿说话。”
孟华轻声道:“我晓得,你心里不愿意。”
“没甚么不愿意的。”我转头看着他,“还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的话么?我不懂你要做甚么,但只要是你说的,我照做
就是。”
“如果觉得别扭,我们可以换个方法。”孟华的声音很温和。
我摇头:“不,这个法子很聪明。”
“真这么想就好了。”孟华有些无奈的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