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哼了一声:“是,还管婚丧嫁娶,包死包抬包埋!”
“有你这么说话的么?!”骆秭到底年纪小些,一脸又惊又怕的,“组织的安排是绝对正确的,党员同志一定要服从党
的安排!”
我从这一刻起深深的不理解孟华哥的这个党,我提不起精神来:“是么?那你也是党员?”
“不,我年龄不够。”骆秭颇为惋惜的叹气,“我一定争取!”就又呵呵的笑,“我希望孟队和春杏儿姐做我的介绍人
……”
对了春杏儿!我忙道:“她怎样?我记得她中了一枪……”
“早没事儿了,已经取出来了。”骆秭笑笑,“就是她这两天还不能下地,所以孟队先把她的工作接过来了……我说,
你真的不来当孟队的文书?”
我摇摇头:“可是,向明大哥不是也……”
“少胡说,春杏儿姐可说了,她就当向明哥是哥,是同志!”骆秭哼一声,“孟队和她才是般配,这会儿应该是去看她
了吧。”
我也就不说话了,只觉得腿上一阵一阵的疼,竟像疼进心里去了。
四十一
春杏儿的情况似乎没有骆秭说的那样乐观,她转到县上去了。我没有来得及亲口跟她说声谢谢,但并不遗憾。我始终会
再见到她的,我不担心。
孟华哥并没有向其他人介绍我与他的关系,只是申请了从文工团把我调来当他的文书。我住在他那屋,但我竟没见过他
几次。白天统统不在,晚上回来就坐到桌前写写写。我困得睡醒一觉望见天儿还是黑沉沉的,他却又走了。一晚上都不
回来,也不晓得他是去哪里睡的。
马大叔隔两天就会来给我换药,我也就向他问问外面的消息。马大叔每次都说好好好,甚么都是好,我也就厌了,只盼
着能早点好,可以自个儿出去走走。整天这么憋在屋里实在气闷。反而骆秭来得勤,每天都会来看我。我打趣说怎么不
跟着他的孟队,他却说这就是孟队给的任务。我倒说不出话来了。横竖我腿脚不方便,也就事事仰仗他。一来二去的熟
了,心里倒很是喜欢这个小子。简单,通透,不像我身边那些人。也许以前,我是不稀罕与这样儿人往来的,但是现在
,我反而喜欢这样的淳朴。大约是因着他身上有我所没有的东西吧。
骆秭是极聪慧的,我没事儿教他读书写字,竟是极快的记住。看他对我又是羡慕又是欢喜的样子,恍惚间就像看到了自
个儿幼年。也许现在叫我说来,那一段自以为枯燥无味的书斋生活,才是最安心最快活的了。
这么混着,竟就要到孟华哥的生日了。我一大早起来就没看见他,一问骆秭才知道他开会去了,也不晓得甚么时候儿能
回来。我叹口气,就不想说话了。
骆秭看着我:“荣哥儿你这是怎么了?”
“啊?”
“一脸欠谁几万银元的样子。”骆秭指着我的脸,“是不是闷啊?别着急,再等一两个月开春了,你腿好了,我带你捉
蛐蛐去!”
我一愣,记忆里柔软的一个角落此刻苏醒。我记得见孟华的第一天,他也是带我斗蛐蛐,我输的一塌糊涂。之后都会去
找庙里的小和尚斗,直到我们离开方家镇。这些,我致死不忘。但那个时候尚有勇气骄傲宣称自己失败,但是今天,无
论如何说不出口。我输的仍旧一败涂地,而且无法再潇洒认输。但因为我输在国仇家恨面前,输在无敌的爱国之心面前
,纵有不平也是可以瞑目的了。
骆秭又道:“还是不乐意啊?那我就真没办法了。”
我却道:“骆秭,你能带我去厨房么?”
“厨房?”他眨着眼睛看我,“你饿啦?我给你拿吃的去。”
“不,我想自己做点儿东西。”我摇头。
“就你?”他上下打量我,也不知该看我的脸,手,或是腿。
我叹口气:“骆秭,就这么点儿小忙都帮不了我?”
少年人就是急脾气,骆秭一下跳老高:“少看不起人!”说着扶了我去厨房。
走路自然是不成的,我几乎是半依半靠挂在骆秭身上挪到的厨房。我们两个都大汗淋漓。骆秭只嚷:“你要不给我做点
儿好吃的,我就跟你拼命!”
我却在想另一件事儿,没有面粉,我能做甚么呢?想了想,掏出口袋里刘懿洲给的钢笔递给他:“把这拿到镇上当了,
给我买点儿面粉回来。”
骆秭愣了一下,还是去了。
我慢慢儿的开始找能用的材料,慢慢儿的洗,慢慢的烧火,慢慢儿的熬汤。我能用的东西不多,我的腿不能支撑我站久
。当骆秭回来的时候儿,我不过刚刚儿把汤煮好。
“你这是?”骆秭愣在那里。
我已经浑身是汗,只好说:“要麻烦你帮我揉面了。”
骆秭傻乎乎的点了头。
中午,孟华哥没有回来。天黑了,他还是没有回来。那碗面条最后进了骆秭的嘴里,他喝得一滴汤都不剩,直说好吃。
我只是笑着看他,说不清是个甚么滋味。
孟华回来的时候儿我早已经睡下了,并不知是几点。我只觉得屋里进了人,迷迷糊糊喊了一声“哥”。他应了一声,我
立即清醒过来,翻身想起来,却扯到腿上,疼的诶呦了一声、
孟华点了蜡烛过来扶我:“小心点儿,唉。”
我见他满脸疲倦:“很累么?”
“还好。”他看我没甚么要紧就又走开。
“今天……做甚么去了?”我看着他的背影。
“开会。今儿边区第一次军政民代表大会在阜平召开,选举产生了边区政府。”孟华过去洗脸,“初设晋东北、冀西两
政治主任两个公署。不过只是初定,以后还要完善。”
我点点头:“那你会更忙?”
孟华倒了水:“大约是。已经将人民自卫军与河北游击军合编为八路军的事儿提上了议程。”
我笑笑:“我这个文书能帮你甚么?”
孟华看我一眼只是笑:“你?”
“我不是你的文书么?”我也笑。
孟华没说话,过来坐在我旁边儿摸着我的头:“你先把腿养好了再说。”
我有些泄气:“那得的等到甚么时候儿去?骆秭那小家伙都有枪了。”其实我不是想有枪,而是想跟着孟华哥上战场打
鬼子。
“再说吧。文书是文职,不一定配枪。”孟华泼我凉水。
我不言语了。孟华看看我又道:“我回来的时候儿听骆秭说你今天煮面了?”
我故作遗憾的耸肩:“谁叫你老不回来?面条不能泡,倒是便宜了骆秭那小子。”
孟华笑了一下,却又低声:“只有你还记得我生日。”
我看着他,心里在说,我这一辈子大约都是记得的。但是我记得有甚么用呢。我装作漫不经心道:“春杏儿姐呢?好久
不见她了。”
“哦,她今天也去了,可能接下来会调她去北边组织工作。”孟华叹口气,“她伤也没好就折腾,真不知她想甚么。”
我一愣:“她要离开马家庄?”
“嗯,可能要去半年,依工作情况而定。”孟华深深叹口气,“好了不说了,荣哥儿你也睡吧。”
我看着他要出去:“你呢?”
“我还有事。”他整理着衣服。
我撑起上半身来:“这么晚了还要去哪儿?”
孟华回头看着我:“你好好休息是正经。”
我悲哀的看着他:“孟华哥……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他奇怪的看我一眼:“甚么?”
“我们……怎么就不能像小时候儿一样呢?”我看着他,“是不是发生了甚么我不知道的事情,让你讨厌了我,或者说
,在你眼中我始终是个小孩子?”
孟华愣住了,隔了半刻才道:“荣哥儿你说甚么呢?我们有甚么不一样么?”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叹口气睡下去:“不,没甚么。我困了。”
孟华站在那里很久没动,我翻身向内不看他,只是盯着墙上的影子不敢闭眼睛。
孟华的影子斜斜的投射在墙上,有些落寞的样子。他的头发是很短的,看得到耳朵和脖颈的影子,清晰的,却是遥远的
。我定定的望着,一分钟都不想闭上眼睛。
孟华低声道:“荣哥儿,有的事情,你不懂的。”
我沉住气没有说话,他幽幽道:“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你要知道自个儿究竟该做甚么。”
是的,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该做甚么,我从来是走一步算一步。每一步都会提前计划好,或是某个人,或是某个事件。我
从来身不由己,包括喜欢你,也是一样。你没有说错,绝对。
“我明白,你是生气的……”
诶?这又是为甚么?
“我没有对别人说你和我的关系,一来,这对你并不好,你难道希望生活在我的阴影下?”孟华叹着气,“而且如果组
织知道你我是表兄弟,是不会安排你做我文书的,这是避嫌。”
呵,原来真是关心我。
“二来,我也不晓得你跑来究竟是为甚么。”孟华的声音变低了,他知道我在听,因此声音更加柔和,“家里的事……
我已经知道了。但是我们必须振作,想一想能为他们做甚么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
是,这是你的想法,你永远是积极的,上进的。而我,还是那个打架的时候缩在你身后的方荣,从来没有改变过。
我心里在叹气。
孟华又道:“荣哥儿,我自然是关心你的,也希望能照顾你。但是……你真的需要我照顾么?”
我终于忍不住回头:“哥,我统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那么聪明,我千里迢迢到这里找你,为甚么你真的不知道么?
”
“抗战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孟华面上没有一丝波澜,那一瞬间我明白了,刘懿洲说得没错,孟华哥是不喜欢男人的。
不,不是不喜欢,而是他的心里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爱情在他心目中一点地位都没有,如同不存在。
我苦笑:“是,但天底下只有一个孟华哥,我实在害怕哪天你像二叔他们那样……我竟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又或是
,我死在个你看不到的地方……”
孟华摇着头过来拍我脑袋:“我知道,这些事情依你的性子定是放不开的,但我们要往前看。”
我伸手搂住他:“哥,你还是我哥哥的,是不是?”
我看不见他的脸,只觉得他身子微微一抖才笑:“其实,我并不是你哥哥,你知道。”
“是,没有血缘关系嘛。”我抬起头来,“但是,有多少兄弟能像我们这样亲近?”
孟华愣了一下才道:“是,我们从小亲近。”
“我真的不希望有甚么拦在我们中间,不管,不管你以后是大将军了,是大官儿了,或者是……娶妻了生孩子了,我还
是你弟弟。”我的心钝重的疼痛起来,我把脸藏在他怀里,不想让脸上的表情出卖了自己。
孟华摸着我的后脑:“……是,只要你叫我一天哥,我就是你一天哥。”
我忍着眼泪。在我心中,青梅竹马是要天长地久的,两小无猜是要相知相守的,而我们,却是绝无可能的。所以,我退
而求其次,我能否以弟弟的身份留在他身边呢?见证他的喜怒哀乐,见证他的起伏跌宕,见证他的生老病死,然后带着
我爱他这个秘密进棺材,他的回忆会温暖我,最后将有永恒的黑暗为封印。
我并不孤单,我也不该惧怕孤单。
四十二
那天晚上之后,孟华并没有表现出甚么,只是不再刻意躲着我。虽则夜里还是不和我住一个屋子,但总会抽空儿来看看
我。事实上,这里还是他的屋子,他处理案卷还是要回这里来。一开始,我躺在床上当他的文书,记录一下电报电话的
内容,整理一下笔记,帮他归档之类。
也通过这段时间的文件阅读记录,我才知道这时候儿中共中央北方分局成立了,孟华哥所在晋察冀边区就是分局下设的
三个区党委之一,另外两个是冀中和冀热察。最近孟华哥一直忙的,就是按照中共中央建立“三三制”抗日民主政权的
指示,将根据地自下而上的进行村、区、县、边区各级政权的民主改造和民主选举运动,他说这能使抗日统一战线的、
新民主主义的政权体系和民主制度在边区更加完善起来。他还计划着发展根据地的财政经济建设和文化教育建设,以使
根据地得到了进一步巩固。根据地倒是越来越稳固了,可我几乎见不到孟华哥,实在令我心中不快。
唯一令我高兴的也许要算这一桩,那个有点儿讨厌的胡春杏儿离开了马家庄。因为今年在平西建立了以萧克为首的冀热
察挺进军,并确立了“巩固平西,坚持冀东,开辟平北”三位一体的工作方针,春杏儿跟着调到了那边儿去。
等到开春的三月,我的腿已经全好了,这就正儿八经是个“文书”了,除了记录归案之外,还要替孟华哥传递一些较为
重要的信件。这么一来二去,我很快将根据地摸熟了,每次送信去,各处的负责人总当我是小孩儿,不忘塞点儿零食儿
来。虽不过是些粗糙的玉米粒或是旁的甚么,倒是叫骆秭那小家伙高兴。我就也不明白了,他明明是孟华哥的警卫员,
老跟着我算甚么事儿啊?
骆秭一边儿吃一边儿跟我往骆镇走:“孟队马上也要转移了,你不知道?”
我自然是知道的,鬼子的扫荡越来越频繁,中共中央已经命贺龙、关向应率一二○师部分主力开入冀中,并派程子华任
冀中军区和三纵队政委,要求晋察冀军区各部队也加紧进行军事整训。这几天,孟华哥都在处理相关事宜。可这与骆秭
跟着我有甚么关系?
骆秭嘴里塞的满满的:“孟队说你刚好,又不会用枪,面孔还算生,怕你出甚么事儿。不然,你以为我乐意跟着你啊?
”
我哭笑不得:“也就是这么点儿路,还怕我丢了?”
“那倒是。”骆秭擦擦嘴,“这就回吧。”
我只好耸肩叹气:“骆秭,你究竟怎么长大的啊……”
骆秭愣了一下才低着头道:“我晓得自个儿是没爹娘教养的。”
我心里一酸,忙笑道:“那你还能这么规矩,不容易!来,让哥抱抱,乖啊!”
骆秭一下蹦老远:“去去去!”
我笑弯了腰:“行了,走吧。”
骆秭这才过来,和我一路回了。入春的乡间无比美好,新绿的田间,嫩芽,黄花,还有低低的云。河水解冻了,潺潺的
,娟细的。有些鸟从高处飞过,地上留有浅浅的影子。我心里是温暖的,也是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