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堂深吸了几口气,在帐中转了数圈,好容易才恢复了冷静。
他究竟是怎么了?这分明不是他的本意!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若今日换做是他,他必定也会挺身如此;可是做密探这
种活计,需的是心细如尘、心静如水,脑中不念其他,唯有此一事而已。而展昭心中盛的太多太重,他只希望,至少他
能专心一意,不要再分神顾及一个与他形同陌路之人,但很显然,他是大大的失败了!伤人伤己!想不到他白玉堂也会
做出这等愚不可及的蠢事!
此时,楚无咎、段司洛与野利仁荣仍在议事,帐外静谧得令人有些坐立难安。白玉堂知道,展昭就在外面,可是他不能
出去向他解释。
他就如同着了什么魔障一般,见了那猫是无论如何也静不下一颗心,总觉胸口了一阵阵的憋闷,有什么要嘶喊出来似的
。真开了口,却又似伸手去捞那水中月,指间除了一片湿凉,唯有空空如也。手空,心亦空,仿佛整个人都悬浮在一处
虚幻之境,一切都是假的;他拼命想要落地,却又不得其法,所以才需时时小心抑制血液中暗潮汹涌的狂燥——他有一
种预感,自己总有一天会出手伤人——正因如此,就更不能再让展昭靠他太近。白玉堂从不欠人,但对于展昭,给了他
如此多的煎熬,已经难以补偿;他不愿,自己如果真的成癫成狂,伤的那人是他。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亮了起来,侍卫们点起了火把,野利仁荣率先走出了楚无咎的大帐,段司洛跟在他的身后,肩上披
的是他来时穿的那件貂裘氅;最后走出的,才是楚无咎。
“司洛。”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保重,无咎。”段司洛淡淡一笑,随即转了身,对慕容无双及展昭喊道:“上马吧。”
“是。”
二人应了一声,跟在他身后上了马,却是谁也没有想到他并不打算留下来。
“他们是我的近侍。”段司洛上马之后,向一旁的野利仁荣解释道。
“无妨,既是如此,就让他们一起前来吧。”野利仁荣微微颔首,应了一声,又冲楚无咎抱了抱拳道:”昶恺殿下,告
辞。”
说完,马鞭之声“啪”地响起,四人先后奔出大营,逐渐融进了远方的一片暗夜之中,只剩下“哒哒”的马蹄声回荡在
天寒地冻的山谷之中。
“司洛……”
楚无咎心中正在犹疑,猛闻身后马声嘶嘶,转头看时,白玉堂已如流星一般跨马奔了出去。
“玉堂,你去哪里?”楚无咎急急喊了一声,飞身而起,在大营门口随便拉了一匹马追了出去。
离营之后,白玉堂并没有去追先行离去那四人,而是径直飞奔上了山。纵马狂奔到顶峰崖边,才猛一带缰绳停了下来。
楚无咎选择的这处山谷前后共有三个出口,易守难攻,沿着山道上到最顶端,便可居高临下,远远看到夏军大营内的灯
火。放眼望去,只见那凝固的好似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点点光斑如同鬼火,荧荧闪烁——那就是展昭要去的地方。
“玉堂!”
楚无咎赶上崖顶的时候,正见白玉堂骑在马上,手中擎了一把硬弩,箭已搭在了弦上……
五指一松,箭矢发出尖锐之声,呼啸而出,深深刺入黑暗的核心!
“玉堂,你这是?”
“没什么,只是在想,你和李元昊,我究竟该先杀哪个。”
白玉堂收了弩,掉转马头回过身来,面上的狠厉之色尚未褪去,看得楚无咎下意识地一惊,“玉堂,你在开什么玩笑?
我与你相识十几年,怎能和李元昊相提并论?”
“哈哈哈哈!你既当这话是玩笑,也好,我再问你另一个问题,你想当皇帝还是想死?”白玉堂仰头一阵大笑,半眯了
狭长的凤眼,又问。
“这……我就更加不明白了。”楚无咎此时已定下神来,且看白玉堂究竟想要如何。在营中这几日,到了如今他也该忍
到了极限。
“如果你想死,现在就拔剑,在此与我决斗;如果想做皇帝,我可以帮你,只要一件东西来换。”白玉堂盯了楚无咎:
“‘醉卧红尘’的解药。”
“玉堂,你不帮我我也可以给你任何你想要的东西,但是‘醉卧红尘’根本没有解药,我也不愿你再想起那些只会伤你
之事。”楚无咎沉下脸,咬了牙道。
“我不管你想怎样你愿如何,只是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死,还是做皇帝。没有解药也好,既然毒是你制的,也该可以
想得出办法去解。别以为白爷爷不懂得药理就能瞒过我,白面鬼保我少吃的那些药量只能让我一时不把自己是谁都忘光
,体内的毒却未根除;如果我执意去回想过去,早晚有一天会走火入魔,变成一个空心白痴!你不必解释,我知道那是
你最坏的打算;不过在那之前,我会先剁了你报仇,就算余生做个疯子也无憾!我再说一遍,世上无人可以妄想控制我
白玉堂!你也别想借我的手杀展昭!”
白玉堂说完,扬手在马后狠狠一击,下山而去,只留楚无咎一人独立崖顶。
展昭……展昭……
世上当真没有任何人可以控制你吗?你现在分明仍在被这个人所牵动、控制!
***
弱水源于祁连山雪水,三千弱水汇聚于此,夏名即为“额济纳”。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野利仁荣从段司洛帐中走出,暗自沉吟。刚刚,他已将那一对分开了二十年的血玉连同自己心口的温度一起交还给了他
。说来,在此之前,他一共只见过他三次。
第一次他还在段氏拓拔涵绋夫人的腹中。第二次是涵绋夫人去世之前,最后一次过府小住与母亲叙旧,那年他只有五岁
,已经十五的他便把这乳名唤做额济纳的小娃娃当成了宝一般,整天带在身边不准别人乱碰。第三次便是在修罗宫中,
他无意中看到了他腰间悬挂的血玉,那枚从定亲信物变成了兄弟情谊代表的血玉,才知道原来他一直与李昶恺在一起,
记忆深处他搂着他的颈子不愿随母亲离开的情形重新在眼前清晰起来,恍如昨日。
仿佛是上天弄人一般,他明明已经知道他和李昶恺的关系,还是无法克制他的容颜烙进了自己心底,将他当成了唯一的
额济纳。
想不到,真的有这一日,本该属于他的额济纳又回到了他的身边。他与李昶恺的过往他不想干涉,现在他既然愿随他走
,他便不会再让他离开。
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段兄。”
听到身后之人的低喃,展昭转了头,只见段司洛立在雪中,身上已换了夏人的服饰。
“展兄,我知道你大概不会听我的劝,不过话却还是要说。回延州去吧,此处太危险了。野利仁荣连我都不完全信任,
所以才把我们安顿在远离主营的偏僻之处。宋夏两国如今已经开战,你在此并不能改变什么。你奉旨前来不过是为监视
楚无咎,但如今据我看来他已是自身难保,不会对大宋造成任何威胁。你先行一步回去,我会设法将白玉堂也送回去的
。”
“多谢段兄好意,展某心领。但无论如何,展某不能就此离开。”展昭摇了摇头,“楚无咎手中兵马虽不算多,战斗能
力却不可小觑;段兄刚刚说他恐怕自身难保,展某也能猜出几分其中的涵义,亦有同感。因此,狄王爷交与的任务,展
某也并未把所有希望都放在这一处。在达成目的、将玉堂带回大宋之前,展某定会万事小心,决不会轻易丢掉这条性命
。”
“天上白玉京……遥不可及……展兄,人活在世,要的究竟是什么?”段司洛望着展昭,看着夜风吹散眼前的迷雾,显
出那真真切切的伤痛与不悔,突然间开始有些困惑了……他在做什么,自己又在做什么?
“于公,无愧于心;于私,只要那一人——他好,便足矣。”
展昭展开掌心,这里清清楚楚地记下了白玉堂的心跳——
他好,便足矣。
***
晌午时分,虽是日正当空,雪掩冰封的群山仍泛着冷厉的白芒,大夏军营之内旌旗飘扬招展,鼓声雷动,千百名兵士盔
明甲亮,分列道路两侧,从营外一直延伸到中军帐前,众人齐声高喊,“天大王得胜回营了!天大王得胜回营了!”
这声声呐喊可谓气势震天,愈发彰显出率领着大队人马由营外驰骋而归的战将那凛然不可侵犯的霸道之气!
“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布置准备的这些?打了个小小胜仗就如此耀武扬威,若是给皇上见了——”
野利仁荣看着眼前的一切,皱起眉来,心中觉得不对,立刻翻身下马,一阵大笑却已经从中军帐中传了出来。大笑之后
,一名高大雄伟的男子自帐中龙行虎步而出,口中道:“朕的天大王得胜回营了么?朕早备下了庆功酒,已等候多时了
!”
“臣野利仁荣叩见皇上!皇上亲自出帐,臣不胜惶恐!”野利仁荣一见那人,连忙撩了染血的战袍跪倒在地,抱拳俯首
道。
“仁荣,你我兄弟相称自小一同长大,怎么如今连你也对朕这般疏远起来了?”大夏皇帝李元昊面带微笑,边说边亲自
伸手把了野利仁荣的双臂将他扶了起来。
“臣不敢。”野利仁荣起身后,却仍然雄躯半躬,未完全在李元昊面前抬起头来。本来这些年来他随皇上南征北战,已
有“功高盖主”之嫌;如今这大营之中,他野利仁荣的一举一动皆有几万双眼睛盯着、看着,稍有差池,恐怕就会落人
口实。
“罢了罢了,朕就与你实话实说了。今日之事是朕授意他们为你安排的,你总可放心了吧?”似是看出了他心中的疑虑
,李元昊靠近野利仁荣耳边低声道。
“哪里,皇上言重了。臣是在想,皇上如此看重我野利仁荣,我便是上刀山、下油锅也要回报皇上这份知遇之恩!”野
利仁荣听了,不动声色微笑答道。皇上的心思是从没有人猜得透的,作为臣子唯有随时让他看清自己的一颗忠心。
眼见这一君一臣,一来一往,真正能看出他们之间特殊交流方式的,在这几万人之中也只有几个。待他们二人先后进了
中军帐,便不是普通人等可以跟随入席了,那零星三三两两的“有心人”也只好暂且掩了身形,不着痕迹地退去。
夜晚,掌了灯,野利仁荣回到后方自己的营区,却没有想到帐中有人正在等他。
“额济纳,你怎么在这里?”
“听说你受伤了,我来此看看是否能帮得上忙。”
段司洛抬起眼,淡淡地说着,未表现出任何热络,野利仁荣心中却已为之动容。
今日一战,他得胜归来,那欢呼喝彩之声中真真假假掺杂在一起,欲迷人眼,关心他而非战事的却只有这一人。“你怎
么知道的?我以为我掩饰得很好,连皇上都没有发觉。”他一边褪下战甲一边问。
“听讫铉说的。”段司洛答道。讫铉是野利仁荣身边的近侍亲信之一,连日来一直是他在照料他的起居之事。
“原来是他多嘴。”
野利仁荣笑了笑,正想多说些什么,却听帐外有人道:“主上,热水烧好了。”
“进来吧。”段司洛应了一声,知道帐外之人是展昭。
“见过天大王。”展昭手中端着一只盛满了热水的铜盆进得帐中,略略颔首道了一句,便径自走向段司洛身边,屈膝半
跪下来,”主上。”
“嗯。”
段司洛应了一声,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刀割开野利仁荣身上已被血浸透了的里衫,又从水中捞起干净的白巾子拧了半干,
开始帮他疗伤。手下熟练动作着,他脑中想的却是展昭。原本他与无双随他前来,二人皆该在外守侯,他却抓到了疗伤
需用热水的机会,不等他开口吩咐,便自己准备好进帐,大概是想看清野利仁荣究竟伤势如何。
经过连日来的朝夕相处他始发觉,众人之中心机最深沉的恐怕就是展昭。武者所具有的锐利与杀气在大多数时候都隐藏
在他清俊温润的气质之下,就象深潭中的水,清澈却难知深浅。他行事总有自己的一番准则,绝不以他人的意志为转移
;说来这一点和白玉堂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他不会那般霸道地直接说出口。
他们虽身处同一阵线,根本目的却终是不同;所以他会在有重要举动之时与他商量,却从不问他的心思,也不说自己的
想法。他早已经被迫习惯了立于悬崖绝壁,比寻常之人更擅于当机立断;哪些事是必须做的,要达到什么目的,恐怕他
倒比他更加清楚。就如同他进营之后有意在野利仁荣面前表现出的倨傲与些许不敬。党项人尊崇的是英雄的气概与力量
,比起奴颜卑膝,如此这般反到更容易引起他的注意——
“你跟随额济纳多久了?”
果然,野利仁荣还是在他替他排出污血敷上药膏之时开了口。
“两年。”
展昭简短有力地回答。之后野利仁荣再问什么也都是如此。
“时间并不算长,为什么不留在昶……楚无咎身边,是什么让你如此忠心?总不会连你也同外面那小丫头一般是额济纳
捡回来的。”
“不是捡回来,是救回来。我被朝廷通缉追杀,主上救我一命,还收留我在身边。”
“你因何被追杀?”
“我是大宋襄阳王座下杀手。王爷计划暴露之后,我本想投奔昶恺皇子。不过最后说服他收留我逃过一劫的却是主上。
”
“你擅长的兵器是什么?”
“箭。”
“剑?”
“雕翎。”
“哦?雕翎……有些意思。明日你可愿随我上阵一显身手?”
“我只听主上之命。”
“额济纳,你意下如何,明日可否将此人借我一用?今日阵前宋将使用暗器射我一镖我才会负伤,再战之时,必要报得
此仇方才甘心!”野利仁荣侧了头,对正在用绷带将他肩窝处伤口包扎妥当的段司洛开口道。
“泽琰,你明日就随天大王去吧。”段司洛点头允道。
“是。”
段司洛这声“泽琰”适时地让展昭沉冷的心幽幽颤了一颤——
泽琰——玉堂。
“展兄,你可知我刚刚为何要呼你‘泽琰’?”在告辞离了野利仁荣大帐的路途之中,段司洛忽然开口道。
“段兄是在提醒我,还不到搏命的时候。”展昭低低答道。刚刚他与野利仁荣“短兵相交”的目的,想必段司洛已经看
得一清二楚,所以才会在助了他一臂之力的同时提醒他要小心行事。
“不错,我的确是此意。展兄心思缜密段某佩服。此次你想借机取得野利仁荣的信任,他却一样有意试探于你。天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