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听见他咳嗽,这才回过头来道:“你吃饱了?”
曹植点点头。青年道:“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们的使队是如何遭袭的?”
曹植略略一呆:“他这么问,就是与袭击使队之人无关。我记得,那个时候,是一伙头扎黄巾的人……糟糕,那洛儿……”他心里一慌,青年又问了一遍,曹植定了定心神,抬头道:“是一伙头扎黄巾的人,用火把我们困住。当时,我……我晕了过去,后面的事就什么也不知道。”
“那你家公子呢?还有那个东吴公主……”
“对了!”曹植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你救我的时候,还有没有看见其他人?”
青年本来在问他话,不想却被他反问一句,见曹植脸上满是焦切之色,微微皱眉道:“没有。只是几十具尸体,有你们的人,也有你说的头扎黄巾之人。”
曹植心中一凉,喃喃道:“那他们……都去了哪儿?”
青年见他一脸痴相,知道从他口中也问不出个什么,起身道:“既如此,我还要去查查。你就先在这儿休息。”说着出门而去,迈出房门时回头望了曹植一眼,看他脸色微白,目光涣散,眼睛跟着一沉。
曹植就这样呆呆坐着,脑中思绪万千。他很担心公主和自己的“枫舞”侍卫的安危,那火光中点点刀光像深夜鬼魂的幽煌般久久縈绕在眼前;还有那名死士,曹植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他这番换上自己的衣服,哪还有逃命的希望。“曹叁公子”的名号,对自己来说,终究是一场噩梦。
房间内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客栈小二来敲过两次门,曹植没有理睬。他忽然有些念家,过去所有的事,都会有人替他轻鬆解决,谁叫自己有个这么本事的爹爹。从这个意义上说,“曹叁公子”未尝不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然而对于此刻的曹植,没了爹爹的眷顾,隻身孤单地坐在一处小镇一家小栈的木板床上,身边的一切,仿佛都虚浮起来。没有点上烛火,在这寂静的夜里透进房中的月色如此凄冷,仅有的这一丝光亮似乎也离曹植十分遥远。他支颐靠坐,那股深深的孤独,紧紧把他裹住,他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的一切,身份、名号……黑色的夜、黑色的房间、黑色的心、黑色的感觉,所有的黑色,融合、搅动,像一个巨大的流动的漩涡,转着,转着。
就听忽然“砰”一声,房门被推开了。曹植茫然中抬起头,在那一缕月光下,青年立在那儿,棱角分明的脸上,剑眉星目,是这唯一奶色里的黑色,却清晰地从四周无限的黑暗中分离出来。
“怎么不点灯?”青年抹了把汗,走到床前,伸手在曹植额上一摸,“身体不舒服吗?”
曹植感觉到他温热的手心略带的汗的濡湿,微微定了定神,轻轻摇摇头。
青年转身点上灯,屋子里亮了起来。曹植这才注意到他脸上颇有风尘疲惫之色,衫上也被汗水湿透,心念一动,道:“你……去追查使队的下落了?”
青年点点头:“嗯。追出去方圆百里,但还是没有一点踪迹。”
曹植心一沉:“公主他们……到底哪里去了?”又想:“他不到一天时间竟能追遍方圆百里,可真不简单呀。”
青年奔波了一天,着实累了,叫小二送上热水,擦洗了身体,对曹植道:“你身体虚,就睡炕好了。我在地上打铺。”
曹植一愣,忙道:“可是这是你的房间,你救了我,况且你自己不也累了一天吗?”说着忙挣扎着想下炕。
青年也不答话,自顾着腾开桌椅,取过垫子铺在地上,脱去衣服就躺下了。曹植呆呆立在床边,睡也不是,坐也不是。青年吹熄了灯,屋里又黑漆漆的一片。曹植只好重新躺下,青年忽道:“我在外面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明天必须回营去。忘记告诉你,我追随新野县刘玄德刘大人,是一名偏将。你,还回曹营对吗?”
曹植虽知青年的名字,但他在留字中未提及自己的身份,此时听来,竟是刘备手下。曹植数次听曹操提到过刘备其人,甚至当年青梅煮酒那段时日,他还朦朦朧朧记得见过刘备的面,只是当时年幼,没留什么印象。此番青年突然这么问,他连打算也没了,只想:“是我护送公主不利,现在她生死未卜,我哪里还有顏面再回爹爹身边。”当下低声道:“我……我不会回去了。”
青年道:“你是要回家囉?”
曹植脑子里猛地闪现出梦中那些嘴脸向自己諂媚的情形,心中一阵恶鬱,又一阵孤闷,一咬牙道:“不,我……没有家。
两人又陷入沉默中。过了一会儿,青年忽道:“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随我回新野。那里的条件虽不如你曹营,但至少有处安顿的地方。”
曹植愣了愣,到刘备所驻的新野是他从未想过的事,但既是青年主动提出,不知为何,他心里竟有些莫名的兴奋,不禁脱口道:“我和你一起!”
青年淡淡“嗯”了一声,就不再言语。曹植缩了缩脚,青年道:“如此,我姓赵,你的名字是……”
曹植心中道:“自然不能告诉他我的真名。”脑中念头一转,说道:“我叫穆枫。”他本来把自己的“植”拆成“穆”和“子”,加上“枫舞”亲卫的“枫”,又嫌“穆子枫”叁字太烦琐,索性就叫“穆枫”。
黑暗中听到赵云翻了个身,曹植望见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浑身有些颤慄起来,是一种说不出的激动,拋开公子的身份,随眼前这个自己颇有好感的青年将军一同前往一处自己从未去过的地方,心中澎湃,却又担心起爹爹对自己的惦念和洛儿的安危,思绪反覆,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
#6
第二日一早,曹植随赵云打点行装,启程回新野。这小镇距荆江还有一段距离,曹植的行李早在混乱中丢失,幸好他的钱袋一直挂在腰间。这一天吃过晚饭,曹植要付帐,赵云却道:“午饭是你付的,这餐由我来吧。”
曹植微微一笑:“我这里铸币不缺,你救了我,又给我找到安身去处,这么一顿粗饭,理应由我付。”
赵云听他说“粗饭”,眉头微一蹙,曹植点的都是鱼鸭鲜蔬,这么一桌差不多够一户平常人家吃一天的了,便道:“我们这一路往新野尚有一段距离,铸币还是省点的好。”
曹植摇摇头:“单我这钱袋,这样的饭菜,也够我们吃上一年半载的了。”
他这话倒不假,那钱袋纯用金丝缝製,光是上头镶嵌的珍珠,都价值连城。赵云当然也看得出,忽问道:“你是富家子弟?”
曹植一愣,忙摆手道:“不……呃,对,我家祖留下些薄产,不过后来家道中落,才去应伍当了兵。”
赵云点头道:“原来如此。”不再说话,掏出铸币付了帐。曹植和他相处两日,对他的脾气已颇为瞭解,不敢和他争辩,暗暗吐了吐舌头。
赵云道:“天快黑了,我们再往前赶些路,就找地方投宿。”
曹植“哦”了声,心道:“这镇上明明就有住栈,干嘛还要再往前赶?”却不便说出来,“反正一切由他做主,也省了我麻烦。”
两人出了店,曹植抬头一看,天边飞满了晚霞,乱焰扑腾,瑰丽无方,心胸一畅,忍不住拍了拍赵云肩头,道:“你看,那云霞好美!”
赵云“嗯”了声,却连头也未抬。曹植碰了个软钉子,兴致大减,心想:“他怎么如此冷淡,看来我们之间没什么共同语言。”赌气自顾去看那云霞,可到底没了先前的兴奋,“哼,不会欣赏是你的损失。”
赵云走在前面,他步子大,曹植跟着,始终隔着一人的距离。原本还想找些什么话题聊聊,可不论他说什么,赵云总是“嗯”一声以作回应,连问他问题,也是简单的回答,却再不多说半句。曹植甚感无趣,索性也住了嘴。两人一前一后,均是默然无语。眼见天已经黑了下来,离开方才的镇子也有好一段距离,却连下一个镇子的影都未见。曹植初时还勉力跟上,到后来渐觉两腿酸软,又乏又困,却不敢提议休息。赵云回头看了他一眼,指着前方路边一座小庙道:“我们今晚就在庙里过夜。”
曹植舒了口气:“总算可以歇会儿了。”谁知走到庙前一看,残垣腐板,分明是座弃庙,心中不禁叫了声苦。他自幼睡在豪宅软榻,哪有过此等夜宿荒岭破庙的经历。赵云推开庙门,一股浓重的霉臭味扑面而来。他倒似见惯了这等光景,从容地走进去,摸出火绒点了支蜡烛,选了块靠窗的地方放下包袱,回头却见曹植还站在门边,说道:“进来吧。将就一下,靠窗的位子给你睡,我睡门口。”
曹植微一愣,赵云确是处处照顾着自己,不由脸上一红,跨进门槛。只见这庙不过方圆,还抵不上自己建王府的正厅大,四壁残破不堪,顶上结满了蛛网,地上踏出一个个灰脚印,只正方一座铜像还算端正,慈眉祥目,叫人心生一股崇敬之情。
赵云抱来一堆稻草,铺在窗边:“早点睡,明日还要赶路。”
曹植脱下外袍垫在稻草上,道:“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到新野?”
赵云在门口铺着稻草,一双手熟练地滚着草边:“叁天,快的话也许两天。”
曹植“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是要急着赶回新野吗?如果骑马的话……”
赵云眉头一皱,道:“我身上没那么多铸币买马。”
曹植忙道:“没关系,铸币我这里有不少。”
赵云忽地停下手,抬头望了曹植一眼:“你们曹兵出手都这么阔绰吗?如果你要骑马,明日到了前镇,自去买一匹是了。”言毕俯下身继续整理稻草。曹植听他话里冷冰冰的,心中虽然烦闷,却也不敢多说,老老实实盘膝坐下。赵云铺好了草,就席躺下,“噗”地吹熄了烛火。
曹植把先前买的几件衣服枕在头下,下面稻草的霉味冲得他一阵噁心,根本无法入睡。他支着头,看着墙角一隻蜘蛛正在结网,忽地想:“这里蜘蛛这么多,万一半夜掉在我身上怎么办?”又听佛像那边悉悉窣窣,似是老鼠响动,心里一惊:“那些老鼠会不会咬人。以前好像听老花匠说夜里的老鼠找不着吃的,见了人的手指、脚趾,以为是饃饃,就一口咬下去……”想到此处,不由捏捏自己的手指,又想摆摆自己的脚趾,只听“吱”的一声,老鼠好像受了惊,又听“砰”的一声,好像碰翻了块破板。这一下曹植受惊不小,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好快。他转头去看门边,赵云平躺着睡着,微微月光下脸上的表情安详闲逸,对老鼠的嬉闹毫无反应,不由想:“他倒睡得踏实。”又觉耳边蚊子嗡嗡飞过,好像停在自己脸上,忙伸手“啪”的一拍,却什么也没有打到,反觉脸颊被手掌拍得生疼。他翻了个身,浑身上下每一处舒服的:“这般受罪,还不如回许昌呢。”不由叹了口气,却吹起地上厚厚的泥尘,鼻子一痒,重重打了个喷嚏,一想:“我这时回去,如何见爹爹?”又想:“不就是睡个觉吗,他能我就不能?我可是爹爹的儿子,可不能丢了爹爹的顏面!唉,不知爹爹现在好不好。我失踪的事想必他已经知道了。他一定在四处派人找我。还有洛儿……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能平安回去东吴吗?也没个消息。”
他仰头看窗外弯月:“那晚的月亮比这圆多了。我答应一直照顾她的,却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怎么去保护别人?唉,我真是没用。”忽又想起那晚铜雀台前赵云孤身斗群将的情景:“如果……我能有像他这般的身手就好了。他肯舍身救百姓,心地必定很好,就是性格如此冷漠……”一时间脑中诸般念头思绪万千,更加睡不着。周围好像一下子安静下来,除了外头夜虫的低鸣,连自己的呼吸声都似可耳闻。曹植吁了口气,双手搭在胸口,朦朦朧朧间渐渐有了点睡意。
忽然外头一阵马蹄声,曹植一惊,睁开了眼,却见赵云倏的从铺上坐起,纵身跃至门后,探头向外张望。曹植好奇心起,从窗格向外望去。月下道上约摸十余匹马正向着这边而来,一时间也看不清那些人的模样。马匹行至庙前,当先的人勒住马步,朗声道:“这里有座庙,我们进去歇歇。”就见一伙人下了马。曹植心头一急,忽觉手臂一沉,赵云不知何时已窜至身后,低声道:“别出声,跟我来。”用脚一扫,弄乱草铺,拉着自己跃上供台,猫身缩在那铜像后头。
铜像表面虽有破损,金身还算完整,正好将两人挡住,但也颇为拥挤。曹植紧紧贴在赵云怀前,两臂夹在胸侧,连一点挪旋的余地也没有。赵云一隻手臂从后头环过,横在他胸前,曹植清晰地感觉到他那有力的臂弯和厚实的胸肌,脑中血气一涌,头不觉向后靠在他怀里。赵云均匀有致的鼻息一吸一吐正喷在自己耳后,痒痒的却很舒服,鼻子里便闻到一股温热的男子气息。曹植觉得好像整个人泡在温泉之中,浑身上下暖洋洋的一点儿力气也使不上,四肢的筋骨仿佛全都舒软下来,依偎在赵云怀里,心中不禁想:“若能长久这样就好了。”
此念一出,脑中电光火石地一闪:“糟糕,我怎会有……这般齷齪的念头,他可和我一样都是男儿之身。真是该死!”忙用力向前靠了靠,想离开赵云的胸膛,不想赵云察觉他身体摆动,臂弯一紧,反更加将他拥在怀里,沉声道:“别动,会被发现的。”曹植耳根一热,急道:“我……”赵云忽地用手捂住他的嘴巴。曹植感到赵云手掌上的热气透过自己双唇传过来,心中一荡,却听脚步声近,外头的人已踏进了正殿。
就听一个人的声音道:“大家赶了一天的路,就在这里稍作歇息,待会儿继续上路。”余人应了声,四下散开,堂内一亮,有人升起了火。
赵云心中奇道:“这伙人深夜赶路,好像有什么急事。”他耳力甚好,听那些人进堂落地的脚步声,便已知他们均是功夫不弱。这条路通往荆襄地界,他们又是何来历,当下凝神静听。又有人道:“这里已是荆襄边界,按脚程明后日就可抵荆州。将军,你看我们这趟能有收获吗?”
赵云一惊:“将军?他们是哪位大人的手下?”
先前为首那人道:“我也不知道。依种种迹象,问题只可能出现在荆襄一带。除了曹公与主公地界,望天下之势,还有谁有如此大的胆子。何况主公派去许昌的密探回报,曹叁公子确实与公主一起失踪。曹公虽没有告知主公,私下也在派人四处寻找。照大都督推断,我东吴与曹公联盟,受威胁最大的只有荆襄二刘。多半是他们派人劫走公主,破坏联姻。”
这一番话不仅是赵云,连曹植也是大吃一惊。赵云心道:“他们竟是孙权手下。看来曹叁公子和东吴公主真是失踪了,至今没有消息。只不知是何人所为。”曹植却想:“使队遭袭之事终究给他们知道了。洛儿……她还没有下落,究竟是……”心如火燎。
又听一人道:“我们如此日夜兼程一路赶来,路上却得不到半点线索。大都督派去北方的人已经在事发地附近反復搜寻过了,当真毫无头绪?”
那将军道:“自瓦当镇人等不到使队上报曹公发现出事地点,曹公也不知派出多少兵马,恐怕方圆数百里的每一寸地都快被翻开了。如果贼人还在附近,又岂能躲过。既然没见公主与曹叁公子的……人,那定是被贼人劫去了别地。”
另一人道:“想不到连黄老将军这次都不知所踪……只不知,他们劫去了公主,会如何……处置……”众人均默然无语。
那将军忽道:“无论如何,主公待我等恩重如山,他失了爱女,日夜茶饭不思,如今就算丢了性命,也要儘快找回公主。我们一路往西,都未见什么异状,想来只有可能入了荆襄。那里不属于主公势力范围,大家一切行事务必小心在意。大都督吩咐‘秘密探访’,切不可打草惊蛇,更不能泄了咱们的身份,否则挑起众家不和,我等罪过可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