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鬼”脸见形迹已败,也不再隐藏,草丛里,林木里一时不知冒出多少人来,身着黑袍,头上却扎着黄巾,虽然人潮不断涌出,阵形不乱,叁叁五五看似密密麻麻,实则左结右接,如同一张大网,将冲上来的曹兵吴将围住。徐晃和东吴将军颇有临战经验,一看此阵势便知决计斗它不过,况且对方除人数远胜于已外又对此地地势显得甚是熟捻,一旦结成阵法攻守有度,两人忙下令勒住自己的手下,无奈对方早已将四周围住,纵使自己不冲,他们一缩包围圈,也是成瓮中捉鳖之势。
这边赵云拉着曹植,却一心向阶下冲,哪去理会与他们拚杀。岭下的人远比岭上埋伏的少,但结成的阵法首尾接应,赵云左突右杀,竟始终未能冲出包围。曹植在侧看得真切,见数十人前行后退,脚下步法统一,心中默默一数,忽对赵云道:“右前方两步,快冲!”赵云微愕,果见右前方两步正是数队人步子交错之处,脚步单双不一,交错一瞬间略有滞漏。赵云一经曹植提醒,打点精神,趁队伍参差稍缓,提气一跃而过,从阵的空隙中穿了出去。曹植忽听队伍里好像有人轻轻“咦”了一声,身子突然一紧,却被上前两名敌人夹住。这不过是眨眼间的事,原来曹植看出阵法破绽,不过是推算出步法上的漏洞,然而这一差漏转瞬即逝,赵云一个人还可通过,却忽略了还拉着曹植,后来的敌人补上,登时隔断了二人。赵云欲回身来救,阵法一经合上,人潮又汹涌而至。曹植心知赵云孤身决计不可能破阵,刚想叫“别管我,你先走!”,“别”字才到嘴边,眼前人影绰错,颈上一疼,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曹植慢慢醒转过来,发现自己竟躺在床上,四面垂着纱帐,隐约看见外头是间暖阁,摆设颇为豪华。他眨巴眨巴眼睛,记起是被敌人斩中脖颈,却又如何到了这里。刚欲起身,忽听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朝床边走来,忙闭上眼睛。果觉眼前微亮,有人揭开帐子,道:“他还没醒。”声音苍老。又有另一个声音道:“我下的是一日份的‘醉灵芙’,算起来时间也应该差不多了。”
帐内一暗,两人放下帐子。曹植偷眼一瞧,只见两个背影在帐外,看不清样貌,却是老者无疑。两人走至房中桌边坐下,倒了杯茶,先前一人道:“可知他的身份?”
另一人沉思道:“看他身上带的钱袋,必是大富大贵人家。但深夜宿于荒岭破庙,又和另外那些人一起,实在猜不出是何身份。但这‘先天命格’却决计假不了。”
先前的老者饮下茶,顿了顿道:“我已验过,他尚是童子之身。如果天公留下的卦示不错,他就是天公所指定的继承人。”
曹植一愣:“什么继承人?”却听另一名老者道:“可我们连他的身份都不知道,难道就这么奉他为尊?”
先前的老者厉声道:“莫非你怀疑天公的卦示,还是你想违背天公的旨意?”
另一名老者忙道:“我又岂敢忤逆天公遗命。当时我见他骨胳清奇,依稀合了天公的卦示,当即将他带回。而且,他竟能看破天公留下‘玄天阵法’的唯一破绽,可见天资极高。只是……万一他真是出身富贵,又如何肯舍去荣华出世入教,领导我们十万天兵重整教义。”
曹植一听“天兵”二字,脑中电光火石地一闪,猛然记起爹爹过去曾给自己讲过黄巾军的事:建宁四年,钜鹿郡有兄弟叁人,一名张角,一名张宝,一名张梁。那张角本是个不第秀才,因入山采药,遇一老人,碧眼童顏,手执藜杖,唤角入一洞中,以天书《太平要术》授之,并告之凭此书当代天宣化,普救世人。后张角苦习此书,自号“太平道人”。时值疫气流行,张角散施符水,为人治病,广收门徒,宣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趁官兵围剿之机,举兵起义,自称“天公将军”,张宝称“地公将军”,张梁称“人公将军”。四方百姓头裹黄巾,从张角反,成立“太平教”,声威浩大,一时横扫大半个中国。朝廷召集众将,平逆叛乱,终于杀张角兄弟叁人于荆门峡,“太平教”从此销声匿迹。时过境迁,人们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伙头扎黄巾的叛军,如今曹植猛然听到两位老者提起,不由吃了惊。
“难道眼前这两人是黄巾贼的残党?听他们口气,似乎认为自己合了张角死前留下的什么卦示,要奉自己做黄巾贼的新统领,还要什么‘重扬教义’,这如何使得。”
又听先前的老者道:“无论他是什么身份,天公之命不可违,我们一样得奉他为尊。一切只有等他醒了再说。不管怎样,郝护法,你要派人好好伺候着。”
郝护法道:“好,石长老,那七天后的祭天祀典,我们是否把此人公诸于兄弟们?”
石长老略一沉思,道:“还是先等他醒了,问明身份。我担心此时向兄弟们宣布,会泄了大伙儿的情绪。”
“不错。”郝护法道,“上次大事未成,我们的确布置得有些操之过急,这回不能再重蹈覆辙。对了,那另外那些人要如何处置?”
石长老道:“莫急。现在还不知他们与公子有何关系,先囚在牢里。”
曹植心头一震:“难道他们还抓了赵将军?那个时候,他明明已经闯出了阵。又或是东吴将军和徐将军他们?”曹植想着,却听外头石长老和郝护法收了茶壶,出房而去。
曹植一翻身从床上坐起,暗想自己陷进黄巾贼窟,说不定还要被逼做什么教主,再不走将来要出何事,就很难讲了。他轻手轻脚下了床,望想房外无人,开门溜了出去。却听廊后隐约有脚步声传来,心里一慌,忙朝相反方向跑去。
这条走廊甚长,旁边却再无房间。曹植慌不择路,拼命朝廊尽头跑。所幸一路并无守卫,连丫鬟奴僕也不见。他突然发觉走廊渐向下斜,好像走下坡路一般,心里不禁没了底:“这般走法,分明是朝地下而去,真能找到出口吗?”正犹豫间,身后竟远远传来一阵吵杂声:“不好,莫非他们已经发现我不见了?”忽想起一路走来,自己先前所躺的房间已是最末一间,那么出门时听到的脚步声必是冲那个房间而去。果听远处的吵杂声往这边而来,再无退路,赶忙继续沿走廊跑去。那地势越来越陡,曹植数次几欲跌倒。突然走廊已尽,眼前豁然一亮,曹植差点儿没叫出声来,只见自己已身处一间天然石窟中,天顶离地面足有十数丈之高,大得几乎可以容纳一支军队。而庭殿中央一尊巨像,直抵岩顶,样貌非佛非道,鹤发童顏,曹植想:“大概是授予张角《太平要术》的南华老仙吧。”再细看厅殿,四面无路,竟是死室。
曹植正犹豫间,廊外的脚步声已行至殿前。他心里一惊:“若被他们追回,不知又要受什么折磨。”一看那巨像旁有扇小门,顾不得许多,推门而入。
那门本是块翻板,待曹植进去又自己关上。曹植贴在门后,却听外头一阵嘈杂声,好像有一大群人闯进殿里。一个声音道:“他……他进了聆天室!”似是之前的郝护法。
人群登时静了下来。就听石长老的声音道:“教中严规,聆天室是教主聆听天训之所,教中任何兄弟不得入内。”
郝护法道:“那……该如何是好?”
石长老沉默了一会儿,道:“他进去,难道……真是天公在冥冥中的旨意……我们退下,谁也不准来骚扰。郝护法,你派人日夜在殿外守着,公子的饮食按时送至聆天室外。”
“但是……”
“不必多说,我知道你是担心‘天祭’祀典。放心吧,天公在天之灵,自会引导他的。郝护法,项尊者应该快到了,等他一回来就同去黄龙殿,我有事与你们相商。”
郝护法应了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再无声响。
曹植在门后听得清楚。他心道:“听他们所言,倒似对我没什么恶意,还要送食物给我。不过他们守住了殿口,无异于把我困在这里。什么‘聆天室’,还真能听到天训吗?”
他转过身来,又是一条长长的甬道通向一间斗室。曹植心想:“反正他们守在外头,出也出不去,不如在里面找找,说不定还有别的出路。”
主意既定,摸着石壁朝里走去。这里处在地底,没有光线,不过四周石壁平滑,曹植心里也不禁暗暗佩服修建这工程之浩大。到得廊尽头,又是一扇石门。他用力一推,眼前“哗”地一亮,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却见门后石室亮堂如昼,并非有烛火明珠,全凭设计时巧引天光,采集日光月华数次反射,最后匯于室中央。曹植抬头一望,天顶距有十余丈,曲曲折折,中间数被岩石遮挡,只靠数十块宝石盘镜反光,也因此避去风雨,当真巧夺天工。再看室内,中央一席蒲团,四壁却是一排排的竹简。曹植随便取过一卷,见陈色颇古,翻开一看,里头儘是蝇头小楷。他略一读,都是行军布阵之法,微感失望。抬头忽见一面壁上画着副八卦太极图,图上刻有几行字:
“天道之法,在公在勤。公者,纳世之胸怀,包罗万物之心;勤者,自修培性,善諫力极。惟齐备二德,方能顺天应器,救世展图,外则扬名海内,入则敛性凝心,是为‘杰’。”
曹植细细品味字里的意思,越发觉得境界高远,比之自己从前所学的经道哲理,更有一番气概,不由又反復念了几遍,忽见图侧另有一行小字,写道:
“余蒙天顾,得《太平要术》,既受天命,当极精尽力,创‘太平’一道,扬法弘德,以救万民于水火。惜时不予我,难成大业,恨不能传天训于世,虽死而憾也。”
曹植一呆:“辨其意竟是黄巾贼领袖张角所留。我听说此人早年得仙人传授《太平要术》,凭此书可呼风唤雨、撒符成兵。莫非就是这些竹简?”不禁来了兴趣。再看那些竹简,从八卦太极图分向两边,拿起左边第一卷打开一看,卷首写着“公卷一”,心念一动,又取过右边第一卷,果见是“勤卷一”,原来是按“公”与“勤”这“天道二德”来分。
所谓“公”,乃求天下归一,同心同德,因而儘是兵法奇谋、天文地理、安邦治国之道;所谓“勤”,乃自身修心养性,锻筋练骨,因而记述了养气之法、医术卜算、武功兵械:可谓包罗万象。
曹植初时还是抱着好奇心想找些什么“鬼神之术”,翻得几卷,也被里头的浩文广识所吸引,从头一卷卷细细读下来,不察从日到夜,才觉腹里空空,想起石长老的安排,出到厅外,果见饭菜齐备,取来吃过,又急匆匆回到斗室,手不释卷。如此没日没夜,自己也记不得过了多少日子,方才把两部七十二卷读了十之七、八,大约是些天文地理、星象卜算、医术水文之类,至于武功兵法,他自身不甚感兴趣,只大致流览了一遍,不曾细看。本来身犯险境,乍逢这些经典奇书,看得入迷,竟忘了其他。门外的饭菜还是按时送到,待他掩上“勤卷七”,忽听外头一阵吵杂声,这对于数日来沉溺书中的曹植来说,宛如耳边有人大喝一声,猛然醒悟过来,一想:“我读的这些想来就是张角留于此地的《太平要术》,一气读下来,竟忘记自己尚陷在黄巾贼的巢穴里。这几天一直未有人来打扰,现在外头不知出了什么事,莫非是来捉我的?”又想:“他们要进来早就来了,每日还送饭菜给我,难道真对我没有恶意?但他们逼迫我做什么首领,还要去反爹爹,这是万万不能。我看还是及早脱身为妙。”
他打定主意,又觉未看的那些卷札有些可惜:“上次路遇劫匪,自己却全然出不了力,若是我识兵法,又或是身具武功,也不会如此落魄,还让洛儿……”他忽然想到尚不知黄盖救出洛儿没有,越发怨恨起自己的无能,找出卷札里的“兵法篇”和“武功篇”,兜进怀里,这才四下去找出路,不禁倒抽了口凉气:原来这间斗室依山壁开凿而成,除正门甬道外,只顶上一逢直通山顶,又怎可能攀上。外头喧哗声越来越响,曹植心想:“莫非我已无路可逃。”只得摸出甬道,伏在门后。就听门外郝护法的声音道:“他已经在里头呆了六日,今天是‘天祭’祀典,他若再不出来,我们该如何是好?”
石长老道:“送来的饭菜他都吃了,料想无碍。聆天室里有天公遗迹,说不定他正蒙受天公御训。”
“可是‘祭天’祀典……”
“我们叁个臭皮匠在这边说什么都没用,还是直接问问公子吧。”曹植听见一个未曾听过的声音,也颇见苍老。又听有脚步声行至门边,那个声音道:“公子,我知道你在门后听得见我说话,想来你也知道我们就是昔日的‘太平道’,世俗人无知,称我们‘黄巾军’。自上代教主天公将军仙逝,教内事务就由我们叁个尊者、长老、护法执掌。天公将军留下遗命,由具‘天格’之人接任教主。郝护法将你请回并无恶意,正因为你相具‘天格’。我们叁人商议决定,遵从天公遗命,一致推举公子为新教主。现下叁年一次的‘祭天‘祀典时辰已近,还望公子出室,接掌教令,主持大局。”
曹植在门后听得清清楚楚,心中疑惑去了大半,却也更坚定了逃走的念头:“他们果真是要我当什么教主,简直是荒唐。”真想大声对他们喊:“我是曹丞相最宠爱的叁公子,你们说我会做你们什么教主去反我自己爹爹吗?”但知此时暴露身份,必死无疑,终地还是忍了下来。
外面那个声音又道:“聆天室乃我教禁地,除教主外无人能进。公子若不出来,我们也拿公子没有办法。但这‘天祭’祀典每叁年一次,是教中最重要的活动,公子不出来主持仪式,我们只好长跪于此,待时辰过,弟兄们也无顏面存活世上,只有自行了断,以慰天公。”
就听“砰”一声,随即“哗啦”一片,似是不知多少人一齐跪下。曹植一惊,听声音外头少说也有数千人,不禁脸上变色,害怕之下慌忙退回斗室,一跤坐倒在蒲团上,心尤怦怦跳个不停。好在他自幼见惯练兵整军的大阵势,倒不觉如何惊讶,只是数千人一齐向自己跪拜,还言什么‘自行了断’云云,他知这班人言出必行,若当真一齐自刎,多少与自己也脱不了干系,想到外头黑压压一片死尸,喉头也不觉发麻,左右拿不定主意。一瞥之间,忽见壁上刻字:“公者,纳世之胸怀,包罗万物之心;勤者,自修培性,善諫力极。”,心道:“这‘公、勤’二德教人们开有宽仁心胸,闔有静容之量,我既读《太平要术》,就是授了此二德之染,又如何能眼睁睁看他们以身殉教。他们需要的不过是应了他们天公遗命的人偶,这空头教主,我去做做又有何妨。眼下先打发了什么‘祭天’祀典,到那时向他们言明原委,再作打算不迟。”
于是整了整衣衫,打开大门,外头殿上果然跪了一大片人,几乎把偌大一个殿堂塞满了。当先跪着的叁名长者,左边黄袍,绣着山石大地;右边红袍,绣着壮孺人群;中间蓝袍,绣着浮云青天。见曹植走出,脸上均现欢喜之态。蓝袍人道:“公子出来了!”
曹植听他声音,知是先前隔门与自己说话之人,看他们的袍子,心念一动,道:“太平者,匯天地人叁体和谐。你是天尊者吧。”
蓝袍人一呆,随即恭恭敬敬地伏下身道:“正是。天尊者项云兴,地长老石群,人护法郝前,会同天、地、人叁队四千二百名弟兄,恭迎公子出室。”身后众人一齐伏地。
曹植虽不好武,但自小耳濡目染,也略懂一些率将之法,这第一步“以才威伏”,他从张角留下的话里推测到太平教的大致组成,一见叁位老者袍子的顏色和图案,就大致猜出了他们的身份。这一招果然奏效,众人均以为他已得张角传授,又如此气度俊雅,心中又是佩服,又是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