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轻轻靠在椅背上,手臂上儼然还留着赵云脖颈的体温,不由仰起头,细细回忆方才的情景,心里好笑道:“上回我把他背回房间,约摸也是这分光景。只是他那时昏迷不醒,更别说会留有什么印象了。”
他轻轻摸了摸木椅把手,上头用铇子铇得很光滑,又见桌床碗具无不精巧细緻,不禁想:“他战场上驰骋激昂,想不到手也这般巧。”觉得脚也不如先前那么痛,忍不住起身取过案头布巾,一瘸一拐到溪边沾湿了,将屋内器具细细擦了遍。这种活对他这位“曹叁公子”来说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倒像是布置自己家一般,没了侍从奴僕,担起几分责任,心里倒有说不出的充实。
当赵云提着两隻野兔、一隻山鸡进来时,也不由愣了愣。曹植抹了把额边的汗,笑道:“我脚好多了,打扫干净,今晚还要在这里过夜呢。”
赵云微一顿首,算是回应。拿了火绒,在屋后空地生了堆火,自去溪边洗剥打回的猎物。曹植放好抹布,倚在门边,才见日已西沉,烧起半天红霞,映得整个山谷如妆似抹,溪边赵云英挺宽阔的背影也像是衬上层緋色,地上被拖得长长的影子直伸到茅屋前,曹植突然觉得这就是一幅温暖的图画,嘴角不由露出笑意来。
没有山珍海味,没有金盘玉箸,只有两隻烤野兔、一隻烤山鸡,完全用手撕着,大口大口地嚼。可这也许是曹植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可口的晚餐了,那小火堆旁,与赵云并肩而坐,火光将两人的脸照得红艳艳的,曹植捏着满手的油腻,细细品味新鲜的烤肉香溢满齿间。他已习惯了赵云惯有的沉默,只偷偷往他身上靠了靠,让自己的肩头触到他的手臂。赵云似乎没有察觉。曹植心里暗暗一笑,一面吃一面感觉赵云臂上结实的肌肉,有几分调皮,却倍感轻鬆愜意。
两兔一鸡不一会儿就被吃个精光。赵云取过铁铲将残余的兽骨内脏和木烬一块儿埋了,曹植伸个懒腰,就着溪边草地躺下,看满天星斗银河,如流萤飞瀑般垂下,不由诗兴大发,信口吟道:“卧翠波之伏柔兮,仰展颈以望空
盖苍弩之四方兮,送吾游于星穹
枕天宇之无际兮,跨银河乎奔腾 踩大地之广袤兮,顾山峦乎崢嶸
有织女之縹颻兮,舒仙袖以起舞 撒光辉之漫点兮,迷凡眼乎掩容
吾欲翔之揽月兮,摘辰耀以缀幕 携尘心之蒙垢兮,浸华浴以涤俗
恋之,恋之,既入霄外兮何念 明镜无以从属
平记忆之帛纸兮,墨之于恒湖 描今夜之桓景兮,若往事如初 ”
忽听赵云道:“你肚里的笔墨倒不少。”曹植昂头一看,他不知何时已走到自己身后,也是仰头望天,脸上毫无表情,忙辩解道:“我……我爹爹从小让我读书,拜过几个老师。”
赵云顿了一会儿,道:“你去当兵真是浪费了。”
曹植笑道:“当兵有什么不好,你自己不就是……”他这个“兵”没有脱口,觉得有些不妥。
却见赵云低头看了自己一眼,道:“在这个乱世,固然需要勇敢的将军,可没有运筹帷幄的谋士,再高强的技艺也无用武之地。”
曹植一愣,想到《太平要术》中对谋略重要性的强调,点了点头。
赵云又仰起头,缓道:“过去主公就因为少一位得力的军师,才屡遭败仗。幸得卧龙先生出山相助,如今已非昔日可比。可惜关、张二位将军似乎对先生还有些不服。”
曹植问道:“那你对这位卧龙先生是敬仰得很的囉。”
赵云点点头:“虽然先生未有一展才华的机会,但我曾与他有一夜之谈。”
“一夜之谈?”
“对。那晚恰逢我负责巡防城务,归来路过先生小院,见明灯仍亮,便进去相叙。得先生一番开导,顿悟不少。我相信先生之才,真可比皓月,主公得他相助,必定创出一番事业。”
曹植见他话中又显出激昂之情,心中道:“一论及此事他便来了兴致,这点和爹爹倒有几分相似。不过爹爹平素里也知道笑言待人,这点比他这大木头可要好多了。”心里笑駡着,嘴上却不敢说,仍道:“如果有机会,真想见见这位卧龙先生。”
赵云忽正色道:“当初我因为你无可归处才答应带你回新野,有一点我必须事先跟你言明:到了新野,我自归原队。主公出世之机渐近,一旦与诸侯冲突,免不了四处征战,那时战场上凶祸难料,你若加入,就要有随时战死沙场的觉悟。”
曹植其实从未想过上战场之事,那时也不过是因为无顏面回许昌才答应随赵云同行。如今听他说得严肃,心里也不禁一突,但随即笑问道:“你久历沙场,又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呢?”
赵云一愣,扭过头去,道:“我?我只知道为结束这乱世尽全部心力,大丈夫死则死矣,为理想奋斗,虽死无憾。”
曹植笑笑道:“你都不怕,我又怎么会怕?再说,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觉得没什么事好在意的。你放心好了,我既随你回新野,自然早有了‘觉悟’。”说到这两个字,觉得对自己来说实在有些不可思议,忍不住笑出来。
赵云没有答话,但曹植分明见星光下他眼角一动,衬着这满天星斗,那侧脸真如雕像般迷人,不由看得有些痴了。
赵云沉声道:“天晚了,回去睡吧。明早我们早起赶路,不用午时就能回到新野。”说着转身进了屋。
曹植发了会儿呆,看星摇辰斗,流萤扑穀,恋起这山原夜景,才依依不舍回屋就寝。可这一夜又哪里睡得着,脑子里全是银河下赵云仰望星空的侧脸,转头间他就睡在那边,可惜背面向着自己。曹植仔细端详着他宽阔的背部,脖颈后浓黑的发端。自铜雀台力战群雄、建王府替他疗伤、瓦当镇醒时初见、大荒岭夜宿破庙、黄巾道救己脱困,到日里他为自己敷药时的情景,如片断般纷至遝来,猛然间想到:“我何时对他竟产生了如此依恋之情。待明日到了新野,不知他要如何安排我。若要和他分开,我一个人人生地不熟,要怎么办呢。”
他内心里终地还是隐约感到,如今只要和赵云一起才会有一种受照顾的感觉。虽然他也有男子汉的尊严,不然也不会避许昌不回,但对于他这样从小在无忧无虑的安逸生活中长大的公子,到底免不了对别人产生依赖心理,“不行,明日无论如何也要跟在他身边。”曹植打定主意,又起了调皮的念头:“等见了刘备,死缠烂打编番话来唬他,也要让他把我编进赵将军队里。”想到还有机会和赵云一起出征上阵,越发觉得兴奋,一时胡思乱想,过了四更天才对未来的幻想中渐渐睡去。
赵云醒来时天才濛濛亮。他起身到溪边洗了洗脸,回屋见曹植仍睡在床上,便拍拍他的肩膀。曹植晃了晃手臂,忽叫道:“阿云,有敌军,我们一起上呀!”
赵云被他这么突然一吼,惊了一下。见他双目仍闭,鼻息和稳,才知他是在说梦话。“原来他做梦也在打仗。”赵云微一莞尔,随即猛然醒悟这“阿云”二字说得不正是自己。已经很久没听过别人叫自己的小名了,除“赵将军”外就是“子龙”。这个小名,只有儿时爹娘曾经用过。那个时候,坐在娘的纺车旁,等爹锄田回家,就会抱自己放在他颈上,嚷着娘端出香喷喷的窝窝头,娘一边给自己挟菜,一边说:“小云,你多吃些,将来和你爹爹一样有力气。”爹微笑着看着自己大口大口咬着窝窝头,好像比他自己吃还要欢喜……
念及于此,赵云不觉眼睛发酸,泪水几欲夺眶而出,忙冲到溪边,用溪水不住往眼睛里抹:“不能,我不能流泪!我的泪水,早在爹娘被曹贼害死的那晚流尽了!”
他狠狠地捶打着溪中的鹅卵石,直到溪水慢慢泛出红色,才勉强收定情绪,擦干脸上的水珠,重新回到茅屋,见曹植还躺在床上未醒。他不知昨夜曹植因兴奋很晚才睡,只道是累了,但看他脸上神态安详,本来就清秀俊逸的脸庞现在更像婴儿般,嘴角尤带着甜甜的微笑。赵云心里微笑道:“看来梦里那仗是胜了。”忆起他方才说的梦话,不由颇有些温暖的感觉,也说不清到底是因为叫了自己许久不曾听过的小名,或是做梦梦见与自己一起上阵杀敌:“他脸上肌肤如此干净,丝毫不见风霜尘土之色,实在很难想像曾在曹贼手下当过兵,倒像处优养尊的公子一般。说来也有趣,我无意间救了他,现在反要带他回新野。看他武功低微,好像处处要人照顾,性子倒硬,连黄巾教的教主都不做,却要随我去当名小兵。”
他虽然看不起黄巾教这群“乱党”,但心里却深以为小小一名曹兵不应该会放弃统领数万人的机会,可惜他不知被说是小小的黄巾教教主,连闻名天下曹丞相的“叁公子”眼前这位“曹兵”也不放在心上了。无论如何,在这茅屋中听见别人在梦里叫自己的小名,赵云颇感难得,轻轻推醒曹植,说道:“起来,我们该上路了。”
曹植夜里梦见的自然是与赵云一同上阵杀敌的情景。他自己忽成了武艺高强的将军,与赵云两个一左一右连戳带点哗啦啦就放倒了一大片敌军。两人合作犹入无人之境,一面打一面谈笑风生,最后夺了敌人的帅旗,敌军从统领到士卒全都跪地投降,大呼:“曹将军赵将军好厉害,我等服了!”自己得意地靠在赵云身旁,大声命令:“你们去生堆火,我要和赵将军一起烤野兔吃!”两人便在敌阵中央生火烤兔子,还扯下帅旗来引火。曹植一手拎着兔腿,一手拿着鸡翅,吃得满嘴油腻,正高兴间,忽有人报前方又有大批敌人杀到,便一抹嘴角,指着远处黑压压的人潮,意气风发地对赵云道:“阿云,有敌军,我们一起上呀!”说着与他并肩杀入人群,却见当先敌帅慈目长髯,不由“爹爹”二字叫出口来,心中一凉,急忙扭头去看赵云脸上表情。正好侧边一名敌人杀到,挡住了自己的视线,竟看不到。他一急,脑子又发起昏来,眼中景象逐渐模糊,影影绰绰,忽觉背上被人推了一下,“哇”一声坐了起来。
曹植揉了揉眼睛,清晨的曦光正从敞开的木门透进来,才察觉自己不过是做了个梦,却见赵云已穿戴整齐,正在床头看着自己,回想起梦中的情景,赧得一笑,说道:“我是不是睡过头了?”
赵云转过身:“我先去准备吃的。”曹植挠挠后脑壳,夜里枕得低了,有些昏沉沉的,嘴里喃喃道:“怪了,怎么每次做梦一睁开眼总能看见他就在跟前呢?偏偏每次又都梦到他。”伸个懒腰下了床,也到溪边梳洗一番,回来见赵云已收拾过炕垫,一切回復到刚来时整齐的模样。赵云道:“你吃点东西我们就上路。”
当赵云扣上门时,曹植竟有些恋恋不舍起来,忽然想:“如果能和他就一直住在这里,那也不错。”谷里雾气初腾,乳白色中透出几缕淡淡的阳光,仿佛新涤过的青翠水灵灵地铺在四周,鸟鸣声中处处流露出清爽的欢意。一声马嘶,“玉雪龙”从屋后一路小奔而来,用脑袋蹭蹭曹植的手,又靠靠赵云的腿。
曹植笑道:“你看,‘玉雪龙’和我们多有感情。”
赵云竟伸手拍了拍它的额头。曹植微吐吐舌头,心里道:“原来你也会向‘玉雪龙’示好,看来你也不是完全没有感情之人嘛。”
两人重新顺溪出穀,绕出树林。这回曹植有了心眼,默默诵记林中之路。他看过《天平要术》中阵法的布置解说后,对五行八卦之术已颇有瞭解。如今和这林木方位一对,果真有几分相合。究竟这树林是天养天成,抑或经人工布置?想问赵云,又知他不喜谈及山谷,心道:“难得有这么和谐的感觉,何必为了片林子去破坏它。”当下抢上几步,儘量挨近赵云。待绕出林子,仍是一前一后,骑上“玉雪龙”,向新野而去。
其实正如赵云预料的一般,黄巾教众在尊者、长老、护法的带领下分头去追踪二人,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总坛反防备空虚,被二人夺了马去。那“玉雪龙”脚程之快,今世罕有,待众人仍在荒岭上下四处搜寻时,赵云与曹植早出了岭界。直到晚上,夜间查找已无法进行,叁队人马才陆陆续续返回总坛。
项尊者正思量着两人可能的去处,就听厅上郝护法气急败坏地叫着:“你们这群饭桶,轻易让那贼人劫了教主跑掉,还是在自个儿窝里!”项尊者一愣:“怎么又在自个儿窝里了?”
就听门口守卫躬身道:“项尊者回来了。”
石长老和郝护法迎了出来。郝护法愤愤道:“你可回来了。我们这次的脸可丢大了!”
项尊者奇道:“怎么回事?”
石长老道:“没想到那贼人竟如此了得,施个调虎离山计,趁我们分头去追之际,竟又折回总坛,打倒了守卫,还抢走了天公的龙马。”
“什么!”项尊者一惊,“抢走了天公的龙马?!”
石长老微一頷首,一名教众上前来作揖道:“我和众位弟兄奉命把守总坛,被那贼人偷袭,打倒在地。但确确实实看见他带着教主,骑上马厩里天公的龙马冲出坛去,弟兄们想拦也拦不住。”
项尊者一皱眉:“单凭几十人,自然拦不住天公的龙马。只是……龙马会载上他们?”
那教众道:“弟兄们也感到奇怪,自天公仙游,那龙马对谁也不服,旁人要碰上一碰也难,更别说骑了。但我明明见教主只一摸龙马额头,就轻鬆上了马背,龙马连反抗也未反抗,仿佛温驯无比,载着两人疾驰出了地宫,往岭下去了。”
石长老道:“这正是奇处所在。按天公所述,这龙马乃仙人并《天平要术》赠予他的,当时还只是匹小马驹,日日喂服丹丸精草长成,日行千里不说,最难得的是极通灵性。天公在时,只供天公一人驱使;自天公不幸歿去,龙马独居深厩,不再出程。年前新到马夫试图驯服,最后被甩下马背,差点儿被它踩死。如今教主轻易上得马背,莫非……”
项尊者缓缓点点头:“此人得天公私授,看来真乃天意。”
郝护法道:“但教主现在被贼人劫走,我们连贼人的身份都不知。哼,他竟假扮教中弟兄混入‘祭天’祀典,实在可恶!”
石长老道:“当时我们都在诵读祭词,谁也没有留意。不过那斯的功夫着实了得,加上胆识过人,不得不令人佩服。”
郝护法跺脚道:“你这是长敌人气焰,灭自己威风!”
项尊者摆摆手:“无论如何,现在我们首要任务就是儘快救回教主。新教主掌教之事已经传遍各分坛,各地都在积极准备,重掀义军高潮。若到时没有教主统领大局,岂不又要重蹈当年覆辙。”
郝护法兴奋道:“对,我看我们教主虽然年轻,学识渊博,自有一股令人敬服的气概。你们看他那样貌、那举止,他日带领我们重扬教义,光復天下的也非他莫属。”
项尊者微一頷首:“可是现在人海茫茫,我们要到哪里去寻?被那贼人突然闯入,难道真连一点儿线索也没有?”
石长老忽道:“和教主一起带回来的不是还有两批人吗?牢房可有遭袭?”
一名教众上前道:“贼人只回来夺了龙马,没有去其他地方。”
石长老点头道:“这就是了。牢房在地下深处,他未必找得到。”
项尊者道:“我们这就去牢房,看看能不能从那些人身上找出什么线索。”
徐晃横了坐在角落的东吴将军一眼,使劲扯了扯牢房的铁栏,哼了一声道:“鬼他妈的烂牢房,竟敢关老子。看老子出去了不把你拆掉!”他不耐烦地回过头:“喂,你小子就不会想点办法吗?看你功夫倒不弱,是哪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