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传说——藤堂夏央

“啊，这样哦。” 
龙介先生拉着一张脸，闷头喝着葡萄酒。
“涉及到人命的案件应该都是警方的工作吧？为什么会扯到龙介先生身上啊？”
“我接了一个死者家属的委托，要起诉那个自杀网站的站主。对方的目的与其说是追究刑事责任，不如说更偏重损害赔偿吧。”
“也就是说，要钱对吧。”
“对方说，女儿之所以会自杀，都是因为那个网站的错。不然的话她也不会碰到那些同伴了，碰不到也许就不会去死。而且已经知道了对方有自杀的可能性，网站管理人也不去向警方通报，这是不负责任。所以要向站主协同自杀的责任。所以我就得去收集这方面的证据才行。”
“这也太不讲理了吧？像这样想寻死的人，就是不去那个网站，也可能去别的BBS上找其他人啊。”
我不禁也开了口。
虽然我没有实际看过那样的网站，但是BBS是个很多人都会去看的地方，大家不会对所有的信息都一一仔细留意的。何况两个人认识之后，再避人耳目地用邮件或者电话来联络也是很普通的事情。
只要不是当事人本身，即使是网站的管理人或者常客也很难得知自杀的具体计划，那么要阻止自杀更是近乎不可能的事情。而且留言的人都会匿名，自然也无从得知他们的真实身份了。
有人是因为患上了难以治疗的疾病，或者是重度的残疾，害怕拖累家人而自杀的。也有走投无路的父亲为了支撑一家的生活而选择自杀来得到保险金。像这样的情况下的自杀的确是令人觉得很可怜。可是五体健全衣食住行都没有什么不自由的年轻人，只因为什么活着太辛苦啦，怎么也没法让自己开心啦这样的理由，就简单地断送了自己的姓名，这就无法原谅了。
何况还是一个人就怕死，希望有人跟自己一起去死来壮胆，这未免实在是太不争气了吧。
虽然像演滑稽戏似的一次次自杀未遂，给周围人添麻烦也很讨厌，可是离奇地死在深山里，像搜查，搬运遗体又要花多少功夫啊。虽然想不想死是自己决定的事情，可是请不要给社会添麻烦好不好。
我这样的想法也许是太冷静了一些吧。
“就是说啊。现在像这样的网站不知道有多少个呢，就是关闭了一个，那些人也只会跑到别的网站上去的。只要不颁布个完全禁止的法令，把那些网站统统都关了，就没法可想啊。
不过政府也的确考虑了要怎么对付那些不良网站。现在情况是这样，如果站主只是提供了一个对话的空间，并不公开进行劝人自杀的发言的话，就很难被追究责任了。所以警方也好，律师也好，都拒绝了那个委托人，对方这才会找上我们吧。”
真是的，所长什么案子都乱接……龙介先生嘀嘀咕咕地发着牢骚。
“既然已经接了委托，就不能不去调查看看了啊。我为了了解那个网站的实际情况去找了相关的人，可是那些家伙们完全一点都不配合。”
“那是当然的了。所谓相关的人就是自杀者的家属和朋友，或者是希望自杀的人了吧？他们自然会很难启齿的。”
结城先生以忧郁的表情拨起了前发。
“话说回来，只不过是几个人自杀而已，就闹着要追究责任想对策，这不是很愚蠢吗。既然本人想死，那快点死掉不就好了。还有什么必要非要勉强让他活下去？”
他以极度冷淡的语气斩钉截铁地说着。虽然刚才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结城先生的表情是在太冷酷了，把我都吓了一跳。
一片残酷的嘲笑的阴影里，笼罩在了那美丽的面孔上。眼睛似乎微微地在笑着，但不知怎的，却让人觉得那里面孕育着恶魔一样奇妙的光芒。
虽然很美丽，却又那么冷酷无情，这与向着我时的温暖眼光实在是相差太远了，更让我觉得吃惊。
“虽然我也并不肯定自杀，可是听你这么说真是很恐怖啊。根本是毫不留情的感觉嘛。”
“……我只是凑巧认识些活下去，却又无法活下去的人而已。”
龙介先生有点畏缩地嘟囔了一句，，而结城先生报以严厉的回答。
他是在说事故中亡故了的彩子小姐吧？还是去了天国的双亲呢？我本能地这样想着，但他所指的似乎是另有其人。
“你们知道《瓜子公主》这个传说吗？”
“名字我似乎听过，但是是什么故事来着？”
龙介先生歪了歪头。我虽然还记得一点，但没有什么自信，所以也就没说出口来。
“老奶奶去河边洗衣服的时候，有个瓜漂了下来。老奶奶拿回家去用刀剖开，里面跳出了一个可爱的女孩子，于是老奶奶就给她起名叫作‘瓜子公主’，珍珍重重地把她养大。”
“……等一下，那不是《桃太郎》吗？女性版本的《桃太郎》？”
“不知道哪个传说形成的时间更早一些。但是在过去的民间传说里，总是老爷爷上山去砍柴，老奶奶去河里洗衣服，这个是定式。而这其中大多都捡到了什么东西。《开花爷爷》的开头也跟这个差不多，老奶奶从河里捡到一个葫芦瓢，里面跳出了一只小狗。”
看看一脸惊讶的龙介先生，结城先生淡淡地继续说明了下去。
“瓜子公主长成为了一个美丽的姑娘，她一生下来就非常善于织布，太子对她也是一见倾心，决心要迎娶她进门。有一天，老爷爷和老奶奶要出门去，就对瓜子公主嘱咐说：‘这一带有天邪鬼，所以不管是谁来你都不要开门啊。’可是瓜子公主还是被天邪鬼欺骗了，被拖了出去。
天邪鬼把公主捆在树上，自己变成了公主的样子嫁给了太子。但是路上的鸟儿把真相告诉了太子，天邪鬼被杀了。瓜子公主被救了出来，平安地嫁给了太子，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唉？”
我不由得叫出了声。因为这和我知道的故事的结尾实在差太多了。
“那个，虽然到天邪鬼把瓜子公主拖出去的部分都是一样的，可是我听说的却是公主从树上掉下去死掉了啊？”
“是的。我说的这是西日本流传的结局，而东部日本的结局却完全不一样。”
结城先生点了点头，把话继续下去。
“瓜子公主为了摘柿子而爬上了树，天邪鬼在底下摇树，瓜子公主摔了下来，折断了脖子死掉了。天邪鬼剥掉了尸体的皮，披着它化装成了公主的样子，但是回家来的老爷爷和老奶奶发现了，便用刀子把鬼杀死了。
这是东部日本传说的大致版本。而且大多数的版本里，瓜子公主不仅仅是从树上摔下来死掉而已，而是被吃掉或者杀害的。”
“东部日本的版本好残忍啊。坏蛋天邪鬼被杀掉那是自然的，可是为什么连身为主角的瓜子公主都要死掉呢？”
“有一个学说认为，那是因为极度的贫穷。在东部日本，特别是东北偏远地区的农村，有很多杀子而食的事情。”
“杀子而食——”
“我们这个国家过去也遭遇过多少次的饥荒。因为肚子饿得不行，所以就杀死孩子，吃死者的肉。尽管如此，还是有几十万的人饥饿而死，对现在的人来说，这些都是无法想象的吧。也许那些自杀者是有自己所谓借口，可是那能与过去大饥荒的忧愁与痛苦相比吗？我可不这么认为。”
静静地说着这席话的结城先生，似乎真的亲眼目睹过这个世上的地狱一样。
虽说他是研究历史的学者，但他也只有二十几岁而已。是不是在其他国家看过这样的惨状啊。
“……不过啊，毕竟都是些年轻的生命，就这样一声都不出地消失掉实在是太空虚了。而且这一次的自杀集团里，还混着一个不是温暖家庭里出来的家伙呢。”
龙介先生似乎没有被那些话打动，还是在发着自己的牢骚。
“什么意思？” 
“身份现在还在确认，但是似乎是无亲无故的人。从照片上来看，他身体锻炼得非常好，脸孔也很野性，跟其他人完全不是一个类型。就好像是孤独一头狼的感觉——”
说到这里，龙介先生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的话也因此而中断了。
“是，我是的场。什么？少年的身份已经查清了？你等一下。”
似乎是业务联系。他急忙取出记事本，一边复述着情报一边纪录下来。
“MOCHIZUKI MASATO，十八岁。汉字怎么写？希望的望，年月的月，将军的将，最后是个人字吧。儿童养育院出身的，现在独身住在公寓里。在运输公司做分拣的动作……”
望月将人，十八岁。
我反射性地跳了起来，呆呆地望着拿着便签的龙介先生的背影，僵硬地站在那里。
龙介先生的声音一下子离我好远，我听不清楚了。全身的血液涌潮一样地灼热着，然后慢慢地冷却下去。仿佛全世界从脚下塌落一样的恐惧感袭击了我，我无法克制住身体的颤动。
“明音？你怎么了？”
我看到结城先生把手向着我伸了过来，动作缓慢得好像慢镜头一样。
突然眼前一片黑暗，我向着那臂弯中倒了下去——

“……啊……”
在酒精灼烧着咽喉的刺激下，我恢复了意识。睁开眼睛的时候，最先跳进视野里的，是龙介先生精悍的面庞。
虽然和结城先生的端整大不相同，但这个人也有着一副凛凛的容貌。不过因为他的视线太尖锐了，平时都会首先刺激起一种恐惧感，但如今这种尖锐有了很大的缓和，所以看起来其实是很帅的。
我在朦胧之中这样想着这样的事情。
“喂，你没事吧？”
龙介先生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脸，我这才回过神来。仔细看看，结城先生也在旁边担心地打量着我。
“那个，我是……”
我横躺在沙发上，看起来刚才似乎是昏过去的样子。
“你突然倒下去，吓了我们一大跳。你是不是有什么病根啊？”
“不，我没事的。”
撑起上半身，我用还残留着朦胧感的头脑试着去掌握状况。
嘴巴里留着葡萄酒的味道，是为了让我醒过来给我喂的吧。到底是谁做的呢……？
我战战兢兢地向上张望去，见龙介先生的脸都皱成了一团。
“事不得已，是我嘴对嘴地喂的你。因为我不想让结城这么干。“
恶，果然啊。
我不禁叹出了一口气。这并不是因为我讨厌龙介先生，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会落到一个星期里跟三个人接吻的地步。
而且这三个人还全都是男的，我简直就是完蛋了，我想我短时间里是站不起来了吧。
“真是失礼的家伙。你恶心，难道我就不恶心啊？！”
龙介先生愤愤地叫着，一脸认真地瞪着我看。
“算了，这个就先别说了。你是不是认识望月将人啊？你们同年，而且他也是养育院出身的，难道，你们是一个养育院长大的？”
“…………”
这句话让我的血液再次从头上退了下去，我拼命地摇着头。
“是搞错了！一定是同名同姓的其他人！”
将人怎么可能去自杀呢。那一定是别人才对。
我比起说是给龙介先生的来，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样，用努力压榨出的声音叫道。
“这个名字很少见，我想重名的人不会太多。何况又是同年，境遇也是一样吧。虽然很可怜，但我想恐怕不会是弄错。”
“那绝对不是将人！如果是将人的话，他才不会自杀的……”
我握紧了拳头，咬住了嘴唇。
“别咬了，看你嘴唇都被咬破了。”
龙介先生的食指放在了我的脸颊上，而他的大拇指抚摸着我的嘴唇。然后他拉下我的手，展开了我的拳头。
这意想不到的温柔让一时间陷入了迷惑之中，这时龙介先生走回自己的房间去，拿了文件回来。
“现在这件事情并没有案件性，所以会被处理掉，而且又是个未成年人，这些资料都是不能向外界公开的，是机密情报。”
他取出了两张照片来，是脸孔的特写和全身照。
恐怕是在现场拍摄的吧。龙介先生又不是警察，他到底是从哪里得到这些东西的呢。也许是第一个发现的人拍下来提供给他的吧。
他的表情很安详，就好像睡着了一样。
“……阿将……！”
我哽咽这个捂住了自己的脸。
我不相信，我不想相信。他居然已经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明音。”
结城先生好像要把我的头抱进怀里一样，默默地抚摸着我的头发。而龙介先生也一句话都没有说。
虽然我知道很难看，可是就是怎么也止不住眼泪。我真的很想就这样哭下去，可是还是拼命地抹掉了眼泪，抬起了头来。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要哀悼他的话，以后什么时候都可以做。
这一定是有哪里搞错了。如果被误会下去的话，将人是不会瞑目的。
“根本就是撒谎！将人是不会自杀的！”
我向他们诉说着，想要知道真正的情况。
“‘死了就输了。就算别人扔石头，就算在烂泥里爬来爬去，只要还活着，就有挽回的机会。要比谁都强的活下去，向那些擅自生了你，又毫无责任地扔了你的那些家伙们复仇。’
将人总是这么说着的，这样的他是根本不可能抛弃自己的生命的。如果他死了的话，那一定不是事故就是被杀，他是不会自杀的。”
“……恩。你这几句话跟我对他的印象很相符。”
龙介先生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开始认真地考虑了起来。
“我第一次看到照片的时候就觉得奇怪了。刚才我也说过，他给人一种孤独一头狼的印象。那么像他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在这个集团里？就算选择死亡，像这样的人也会一个人堂堂地切腹的。”
没错，将人可不是胆小鬼。什么一个人去死太可怕太寂寞之类的话，这种让人看不起的话，就算撕裂了他的嘴他也不可能说得出口。
“你和这个叫将人的少年很亲近吗？”
结城先生抱住了我的肩膀，询问我道。
“是的。直到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将人突然离开为止，我们一直都在一个养育院里长大。我们在学校也在一起，也同过班。”
“也就是说，与其说他是你的朋友，不如说和你的家人没两样。”
“虽然我们同年，但他对我来说就像是我的哥哥。将人比我身边的任何人都要强，虽然他总是冷冰冰的，大家都很怕他，但是他其实真的很温柔。他总是会帮助又弱又靠不住的我……”
我的声音哽咽了。一想去过去的事情来，我就忍不住又想哭了。
“他在保护着明音吧。”
从我眼中流下来的泪水被温柔的手指抹去了，结城先生把视线投向了龙介先生。
“他们的死因是什么？我听说是死在车里的。”
“他们借了一辆小货车，开到了没有人烟的山里，然后停了车，用车罩把车子罩了起来。他们服了安眠药，用碳炉在车里烧起了碳。总之就是一氧化碳中毒，这是很常见的自杀方式。”
“有遗书吗？”
“虽然不知道具体是谁写的，但是有一封以代表全体的口气写的遗书。‘抱歉给大家添了麻烦，但这个选择的确代表了我们自己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