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抓住它了:我想让它成为我的马!
我们就那样继续着前进后退的游戏,已经快靠近马棚了,它突然拔腿要跑。我一时兴起,赶紧几步,从马棚里随便挑了匹,径自拉出来,骑上就追。它不紧不慢地在前边跑,我却在马背上颠簸得像筛子里的谷子--没有缰辔的马看来还是不要骑。
我们离部落越来越远了,人们的欢呼声也越来越小,篝火的光芒渐渐成为天边的一丝亮光,然后,也渐渐看不见了。
夜晚的风渐渐狂放起来,星星黯淡了下去,似乎起雾了,我有点迷失方向。但是,白马依然在前方奔跑,而且还是跑一段路,就回头来看看我,等着我,似乎在调笑我的懦弱。我什么都不管了,我一定要抓住它,然后再等到天亮,只要太阳出来,一切道路都会显现的。
不知道跑了多远,只记得我和我跨下的马儿都已经汗流浃背了,白马突然停下来,呼啸了一声,往低地冲去,一眨眼,就消失了。
我催促着马儿奔跑到它消失的地方,却发现山坡下是一片丰润的草场,一条弯月般的河流从草场中央蜿蜒而过,在夜色中像闪光的祁连玉。我翻身下马,任马儿在油亮的草地里补充它的体力,而我,却极目张望,寻找那匹白马的下落。
没有--它就像一阵烟一样,消失在空气中了。
不过,它带我来到这么丰美的一片草场,也不枉费我跟了它这么远,如果告诉阿爸他们,全部落人都会为此而欢呼的。想想我终于可以成为部落的一次中心,我的心,禁不住一阵狂跳。
我开始收集干草,准备生火。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异样的哭嚎,然后是连片的回应:不好,是草原狼!
马儿嘶鸣了一声,警觉地四处张望,它也感觉到了危险。我靠着它,掩护住自己的后背。绿幽幽的眼睛,像萤火虫一样向我们汇集,我快速地扫视了一下,十三只。我拔出了那把金刀--
血,飞溅。是马的,我的小腿肚子也开了花。但是,它们也倒下了两只。
我摇晃了一下,但是却没有摔倒。马儿哀鸣了一声,倒在了血泊之中,我听到了利爪钢齿撕咬的声音,一股寒气从脊背一直往上冒:难道我要死在这片草场上?
狼围绕着我,唇边还滴着血,但是,它们没有餍足,甚至连同类的尸体也不放过,呼呼的气息里,是越来越浓的血腥味道。为自己的生命而战,说什么我也要再杀了一两只狼再说!我全神戒备,等待狼的又一轮进攻。
它们呼地一声,从四面八方向我扑来,我快速地挥刀,两只狼又呜咽一声,倒下了,但是,我的背脊上留下了三个狼爪印,血,涔涔地滴在泥土里。我感到眼前一阵眩晕。
镇定下来,想想办法……我对自己这么说着。眼睛扫视狼群,发现一匹狼始终居于中心的位置,即使在其他狼行动的时候,它也保持它的威严。
那是头狼!只要杀了它,狼群也许会散的。我向它悄悄地挪步。狼似乎看出了我的意图,它们都聚集到我的跟前来,形成了尖锥的进攻姿态,看来,我没有办法了。
突然,空中传来裂帛一般的声音,我的眼前一晃,一柄羽箭射中了头狼。狼群慌乱了,我想都不想,快刀挥出,一下又结果了三只。其余的狼见大势已去,纷纷逃窜,草原上除了血腥的一地狼籍,又恢复了平静。
我转头望向羽箭飞来的方向,一个与我一般大的少年伫立在山坡上,雪白的袍子用暗蓝色的腰带扎着,手中的弓的绛紫色在月光中反射出迷离的光芒。
“兄弟,谢谢你救了我!”我点燃了篝火,熊熊的火焰照亮了他的脸,我禁不住一呆。
那是一张满月的脸,有着我们部落所有女人所没有的美丽。洁白的肌肤像白玉石一样光滑,暗褐色的眼睛像打磨过的沙金石,可以看到其中闪光的纹理,而轻佻的鼻梁下那抹像红色朝霞的嘴唇,让我忍不住想到了我最喜爱的红宝石,阿爸贴身带着的那一块。于是,我正打算改口叫他“姑娘”,他却用磁性十足的男声跟我说话:“我是来晋见草原的蒙古王的,不过是顺便救了你,你不必谢我。”
他随便在篝火旁坐下,高贵的气质让我觉得自己俗不可耐,我退到篝火的一角,小心地问他:“那么请问,谁是草原的蒙古王?”
“蒙兀室韦部落的三王子,乌金赤烈。”他的眼睛仰望苍穹,仿佛在仰望他的君王。
我笑了,实在是忍不住,因为我就是蒙兀室韦部落的三王子,我就是乌金赤烈,但是,我不是草原的蒙古王:“兄弟,你在说笑吧?我就是乌金赤烈。”
“你?”他轻蔑地看着我。
我被激怒了,拿出我的金刀给他看:“你看,这是我阿爸赐予我的金刀!”只有王族才可以拥有这样的金刀,金光闪闪的刀鞘上,蒙兀室韦部落的标志--一只雄鹰展翅飞翔。
他瞟了一眼,扔还给我:“就算你是乌金赤烈吧,但是,你不是我等的蒙古王!”
“为什么?”我厌恶他语气里不屑一顾的口吻。
“因为蒙古王必须是草原的战鹰,马背上的勇士,是挥刀平定混乱的英雄。而你,只是一个躲在帐篷里的诗人。”他的眼睛熠熠发光,每一句话都说到了我的心里。
我颓丧地坐倒在地。
“扑哧--”他突然笑了,脸色像日出时突然放射出来的万道霞光,照彻了所有的阴翳,我呆住了。
“你呀,真像一匹驯良的马。”他解下自己的腰带,撕裂了,为我包扎伤口,说了这么久的话,我竟然忘记了自己的血还在流。他靠近我的身体,让我褪下袍子,用手拂过我背上的伤痕,我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香草的淡淡味道,感觉着那种肌肤接触的细滑,他隐约停了一下,仿佛感到了我的兴奋,然后,又继续他的动作:“好了,穿上你的袍子吧。”
我有点羞,赶忙穿上衣服,他顺手提起我带着的羊奶子酒,仰头狂饮起来。他的帽子掉了,我看见他乌黑的长发倾泻下来,在风中卷起一团漩涡,仿佛要把我卷进去了。
他把酒扔还给我,脸色通红,风撩起他开襟的袍子,像一只漂亮的白蝴蝶。他挥动着手,开始在草地上缓慢地舞蹈,除了风和草的悉簌的声音,一切都很静。但是,我似乎听到了他旋转的舞步背后那激烈的鼓点,那是一场祭奠战争的舞蹈。
这一夜,我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只知道我醉了,他躺在我的身边。而当我醒来的时候,地上的火只剩下烟灰了,而他,也不知去向。
我坐起来,突然想到我连他的名字都还不知道,不禁重重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脑门。不远处,一个白色的影子印入我的眼帘:是那匹白马。它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悠闲地在那儿吃草。我从地上爬起来,继续尝试着接近它,而这次,它再也没有逃避。
终于,我可以回到部落里去了,但是,那个少年究竟是谁呢?他又去了什么地方呢?我在马背上反复地想,直到我看到部落的炊烟。不,那是部落被焚烧后剩下的残烟!我翻身下马,眼前一片凄凉。
黄沙在烧尽了的大漠上肆虐,一粒一粒,无情地敲打在我的脸上。阿爸是死在暗箭之下的,他还没来得及抽出他的宝刀,就被敌人刺穿了胸膛。阿妈被利刃擦过脖子,匍匐在阿爸的身上,紫红的血还泼洒在篝火的灰烬上。大哥和二哥是战死的,身上到处都是伤痕,看来敌人很多,而且是群起攻之。士兵们也死了一些,可能是因为王已经死了,群龙无首,都投降了。原本一个生机勃勃的部落,如今,却成了渺无人烟的墓葬场。
长生天啊!请睁开你的眼睛吧--
我在父母的血迹旁,在秃鹫盘旋和灰烬冷暗的地方,对着长生天发誓:我一定要报仇!乌金赤烈一定要抢回蒙兀室韦部落的一切!
白马突然迎风狂啸,前蹄反复在地面上踩踏着,激起狂乱的尘土。我上前安抚它,附在它的耳边,轻声地对它说:“是的,是的,只剩下我们两个了,我们要把一切都拿回来,否则,我就不是乌金赤烈。”
我开始搜寻部落被掳掠的痕迹,遍地的人畜脚印都涌向南方,那里是蔑儿乞部落居住的方向。看来,是他们趁着我们狂欢的时候偷袭了部落,然后又劫掠了一切,回向他们的聚居地。
我跨上了白马,沿着脚印追赶。马儿像知道我的心情一样,仿佛一阵风似的飞翔。风掠飞了我的帽子,让我像复仇的厉鬼一样披散着长发,但是,我没有心情去整理它,我在马背上想的是如何报仇,在遇上大队人马的时候。
天黑了,我听到秃鹫依然在我的头顶上盘旋,翅膀扑棱的声音甚至连马蹄声都掩盖不了,那是死亡的气息。但是,为了复仇,为了一直爱我养我的父母,为了我的部落,我无畏于死亡。天边终于有了一线火光,他们应当是驻扎下来了,围着篝火休息。
我立刻下了马,撕裂了我的衣服,给马蹄包上,牵着马,轻声慢步地向着他们的临时帐篷挪去。我已经可以听到士兵们对着我的牧民呵斥的声音,还有他们的首领围着篝火喝酒吃肉的谈笑声。我让马儿悄悄地呆着,自己则像一个影子一样靠近他们的帐篷。
我惊奇地发现,这群劫掠者并不是蔑儿乞人,而是东边的乃蛮人,他们的首领兀木扎还曾经到过我们的部落,和我的阿爸结为兄弟。那张长满络腮胡子的脸,我一直都记得。他咬了一口牛肉,满嘴油渍地笑着:“草原上都会以为是蔑儿乞人灭了蒙兀室韦部,其实是咱们乃蛮人的功劳!哈哈哈哈……”
一旁一个将军模样的人陪笑着:“就是那个漏网的乌金赤烈要报仇,也只会去找蔑儿乞部。”
“哈哈,那个只会写诗和唱歌的小子,连刀都拿不稳,还会报仇?”兀木扎看来对我很不屑。
“是,是,说不定他现在正抱着马头琴哭丧呢!”
他们一阵狂笑。我握紧了手中的金刀,像一只豹子一样潜伏着,等待他们松懈的时刻。
夜深了。黑云遮盖了一切星辰,篝火也渐烧渐灭。我匍匐在兀木扎的帐篷外,听到他猪一般的鼾声。我从帐篷的后边切开一个小口子,钻了进去,门口的士兵根本没有发现。
我伫立在他的床前,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他惊醒了,满布血丝的眼睛中充满了恐惧,我在他的耳边嘀咕了一句:“乌金赤烈来报仇了!”手中的金刀径直扎入他的胸膛,血,喷射出来,溅在我的脸上,我感到无比得畅快。
我躲到门后,轻轻嗯了一声,两个门卫一前一后地进来,我手起刀落,没有让他们发出一点声音。
我站立在帐篷外,吹了一声呼哨,白马立刻来到了我的身边,我跨上马背,冲到我的部落的牧民当中。我挥舞着代表我的身份的金刀,高声喊着:“我是乌金赤烈!蒙兀室韦的王!我杀死了兀木扎!有血性的蒙兀室韦人和我一起冲出去啊--”
顿时,群情亢奋,人们开始抢夺身边士卒的武器,放火的放火,赤手空拳的挥舞着拳脚,我们并肩作战,把睡梦中的乃蛮人打得溃不成军。
我终于感觉到了阿爸和哥哥们在战场上的豪情……
天就要亮了,血色笼罩在东边,我望着就要取得胜利的战场,跳下了马背。突然,一羽暗箭飞来,我的脑中突然浮现出阿爸惨死的情景。我呆住了。
马儿,挡在了我的面前,那雪白的马鬃毛上,立刻被鲜红色渲染成凄艳。
白马悲鸣着,倒在我的脚下。放箭的乃蛮人已经被杀死了,但是,我的马,与我才在一起一天一夜却已经亲密无间的马,却已经不能再继续飞腾了。
我流泪了。
“不要为我哭泣,草原的蒙古王。”马儿蜕成了少年的模样,依然是那么美丽的脸庞,只是,已经血迹斑斑。
“怎么,是你?”我扶起他,抱在我的怀里。
“你要成为草原的蒙古王,所以,你不能在你的族人面前哭泣!知道吗?”他为我揩干了眼泪。
我哀伤地点头。
“为了我,你要成为蒙古王……”
他睡在了我的怀里,我再也不忍惊动他,虽然我后来想起,我依然忘了问他的名字。
我把他葬在我们相遇的那一片草场,并且给这片草场起名叫漠野。这里后来也就成为我开创一代霸业的地方。虽然我后来身边有了无数的女人,生养了无数的子女,但是,我依然忘不了他,忘不了我们在漠野的那一夜。当我驰骋在沙场上,一个部落接着一个部落地统一的时候,我总是可以想到他的声音,那么清亮,像泉水一样的声音:“为了我,你要成为蒙古王!”
雪童
--情见录之十九
他叼着烟,鹰鹫般的琥珀色眼睛闪过一丝黯淡:"你喜欢东京吗?"烟头的亮红色随着刚韧的唇的蠕动在夜色中闪烁。
正是樱花落雨的季节,即使在这么柔和的月光下,也隐隐是一份凄伤:"不。"
这是我们分手前的最后一句话,然后,我转身,不再让他斜倚在樱花树上的高削的身影占据我的全部视野,慢慢地,我踱步,离开,虽然内心似乎偷偷地升起一种期待,期待一句挽留,但是,彼此之间越来越远的感觉,沉沉地压抑着我,所以,我只能握紧我的小太刀,希望藉着刀的锐气来支撑我几乎颓倒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