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了,也许,不再回来……
时间会改变一切的--忘记是谁说过这句话,也许是那个喜欢唠叨的红发流浪人。在京都静居了大半年,东京千重落樱的感觉渐渐淡了,就像染成深蓝的丝绸,在雪融的冰川中冲刷了许多时日,慢慢褪成冰白。
从东京传来的消息,有人死了,接二连三的,冻死的,不过,令人诧异的是,今年的冬天与往常一样冷,而死的居然都是二十上下的热血青年。我想我是被好奇心俘获了,于是,我打点行装,出发了。
东京,太熟悉的城市,因为充满了记忆。我仿佛又闻到了他身上那股独特的烟草味道,而每一双因为节奏加快而变得淡漠的眼睛,都让我想到他伤人无算的眸子,即使在血腥的革命之后,也依然保留着猎人的杀气。恶·即·斩,他所坚守的信条在维新时代也一样可以推行吧?可是,为什么要因为这个而忽略了我呢?
想起这些,又微微有些烦。看来,回到东京是一个错误的选择。这里没有京都的沉稳和平静,有的是和服与西装的擦肩而过,是马车与汽车的并道行驶。如果说京都是一个禅坐在圣洁的富士山边的大和贵族,边饮醇酒,边赏绿菊,那么,东京就是一个刚刚接受新思潮的躁动不安的青年,腰上别着象征武士精神的日本刀,脖子上却挂着金色的十字架。我经过一家教堂,其中的钟声铛铛响起,似乎在宣告一个崭新时代的到来,而我,也许根本不能像他那样,融入这个时代。
六出雪花,翩翩飞舞,仿佛春樱绽落。我静静地斜倚在当初那株樱花树下,想着当日的他与我一样的姿势,脊背与臀抵触着树干,肌肤沉实的感觉,然后,我问:"你喜欢东京吗?"
四下里很静,隐约间是朔风的流动。阴郁的夜空没有月光,但是雪地反射着人间的灯火,有些刺眼。樱的枯瘦偏执的细干斜出数枝,承缀着些许厚软的雪絮,我呼出一口热气,看到几点冰珠摇摇欲坠,像是沉沉的伤感。
陡然,我感觉身体周围有东西在动,虽然很轻微,但是作为杀手的本性告诉我:危险!
我握紧了小太刀,眼睛快速地四下扫射:雪白,除了突兀的岩石和斜举的枝干。
"啊……冷--"细微的声音,仿佛孩童的呓语。我的目光循向声源,就在不远的一块残石旁,卧着一个瑟瑟发抖的身体,只是,他的头发、衣服,甚至于肌肤都是雪白的,所以,他如果不挪动,或者出声,一般人是根本觉察不到他的。
我慢慢走近他,在紫色披风下,我的手依然戒备地握着刀:"你怎么了?"
他抬起头来,银粉色的唇颤动着:"我冷。"
就是在这一瞬间,我捕捉到他的冰质的面颊上那双动人的宝蓝色的眼睛,突然闪过那一双琥珀色眼睛曾有的那一丝黯淡,我放开刀,伸出了手:"来,别躺在雪地里。"
他伸出了手,像孩童般稚嫩的手,交到我的掌中,我握紧了,突然感到一种刺骨的冰冷,我用力一拉,他顺势跃入我的怀中,瑟瑟地抖着,仿佛一只受惊的小狗。我只好单手抱住他,问:"你的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我不知道。"他的眼睛是那么纯的蓝,根本不像是在撒谎。
"那你在东京做什么?"
"我不知道。"眼睛有点润湿,像是要下雨的天空。
难道他因为冻僵而忘记了一切?"你叫什么?"
"雪童。"平静的答案。
"好,雪童,我们先找一个旅馆再说。"
房间不大,有灯有火就好。更好的是,还有醇香的清酒。刚才向老板娘要房间的时候,女人诧异的目光表明我捡到了一个怪异的少年:白发过肩,冰白的肌肤笼罩在雪色的和服里,除了那双闪动的蓝眼睛和蠕动着的银色唇瓣,几乎没有一丝生气。但是,有着琥珀色眼睛的他,不是一样的怪异吗?一想起那个人,我就想喝酒。
迅速地,我的脸有些烧热,但是,对面的少年似乎对盏中的酒没有多大兴趣,一双眸子单纯地仰望着我,很是孤立无援的样子。
"喝点吧,暖暖身子。"
他举起酒,放在唇边一抿,宽大的袖口在半空中荡漾了一下,我闻到一股沁鼻的梅香。他开始咳,许是因为酒的刚烈。我看见一丝血色从他的脸颊一闪而过,宛如昙花一现。
"哥哥,我冷。"他放下酒,切近我,偎依在我的怀中,一双细白的手在我盘着的大腿上缓缓地摩挲着。
我想推开他,但是,他的眼睛蓝得那么彻底,仰望着我,幽怨而彷徨,似乎是我刚刚离开东京后天天在镜子中见到的自己。我把他攘住,想温暖他,就像温暖曾经受伤的自己。
他静静地卧着,似乎沉沉地睡去。我把他轻轻地送入被褥里,回到几边,自斟自酌起来。这时,我依稀听到他的梦呓般的一声轻喟,仿佛在梦中,也遇到了伤心事。
有酒,夜就过得很快。鸡鸣时分,天空开始大亮,居然是个晴朗的天气。我拉开门,望见一片耀眼的闪光在雪面上流动,组成光的海洋。雪,开始化了。我回头去看还在睡梦中的他,却发现被褥已经空了:难道在我转身之际,他就消失于无形了?我再度握紧了太刀,眼睛机警地四下搜寻:的确,他就像门外遇热的雪一样,消失了。
我重回东京的街头,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只是闲逛,看人世间的一切污秽,在雪化了以后,又醒目地显现了出来。一天就这样过去了,而我却不知不觉间来到了那个人住的那条街,来到了他住的那个房子。
二楼屋檐上的紫色风铃依旧在低声呢哝,那是我挂上的,而他,到现在还没有取下。我的心微微有些暖,也许这样就足够了,我打算离去。可是,正当我转身的时候,玄关突然开了,一个雪白的影子映入我的眼帘:怎么会是他,那个神秘的少年?
"晚上好。"他似乎根本不认识我,脸上也没有那种冻僵了的冷涩,而是一片醉酒的潮红,陪衬着那双荡漾着春意的蓝眼睛,分外得妖娆,"您有什么事吗?"
我楞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许我一直就是在梦中,而且,还在梦中走岔了道。
但是,从他身后突然闪出的男人的身影,却那么熟悉,这让我意识到,似乎一场有趣的游戏正在进行中。
男人的琥珀色的眼睛闪过一丝情绪,在我准确地把握它的涵义之前,又恢复了它的一向的冷淡。他的冰封的唇挤出几个字:"让客人进来吧。"
客人?才半年的时间,我已经是这栋房子的客人了!
我尾随着男人瘦削的身影来到我熟悉的客厅,不过不熟悉的是,这里没有它一向的脏乱,而是被收拾得一干二净。我身后的那个少年已经为我捧上了一杯茶,热情地说着:"您请随意。"
他坐在我的对面,鹰鹫的眼睛盯视了我一会儿,在我被他盯得不耐烦之前,眼光突然转向,他点燃了一枝烟,把自己埋在沙发里,翘起了双腿,架在沙发前的茶几上,那双沾满尘泥的军靴与那么洁净的茶几形成强烈的对比,我微微皱了皱眉。
"我还漏了一件事。"少年微笑着,放了个烟灰缸在茶几上,顺势脱下他的军靴,擦拭了一把茶几,然后轻巧地把军靴放到玄关外。
不知道他的视线的交点在哪儿,但是,我已经疲倦了寻找。于是,我起身,淡淡地说:"我走了。"
"您就走吗?"少年的眼眸堆着某种欢笑,似乎是挽留的,"那您走好。"
我走了,应该,不会再来。
这一夜,我回到那个小旅馆,回到那间小屋子,有酒,为我打发时间。
天很快就亮了。不过,雪,重又鹅毛般地落下,装点起漆暗的一切。我收拾好,准备回京都。不过,在离开之前,我还想到那株樱花下,如果一切要结束,就在同一个地方结束吧。
然而,似乎有人比我先到了:一个雪白的影子。雪白的和服飘逸在雪中,像一种传奇。
我握住太刀,问:"你到底是谁?"
他的银粉色的唇轻佻地微笑着,像冰莲花含苞待放的那一刻:"雪童。"宝蓝色的眼睛掠过妖精般的乖巧和诡秘,在飘飞的银白色长发间,一种非人的妩媚挑动着。
我冷冷地注视着他。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就跟前晚我们同屋的时候一样:"哥哥真得很坚定呢!"
我有点迷惑。
"唉,不给我一点机会……"他的话语中充满了调侃,甚至还有一丝刺骨的杀气。
我灵光一闪:"那些冻死的人都是你的牺牲品?"
"呵呵,谁叫他们没有像您这样坚定的心呢?"他开心地笑了,仿佛所有的死亡不过是一场游戏。
"你把斋藤怎么样了?"我拔出了小太刀,明晃晃的刀光映射在他雪白的脸颊上,让我感到胆战心惊的微笑:"你说呢?哈哈哈……"他放声笑着,一转身,就消失在一片白色中,连方才那丝可以分辨出得他的杀气也隐匿无踪了。
我没有心思去找他,我满脑子都是那个男人瘦削的身影:他怎么样了?他怎么样了?
我飞身穿越城市,来到那条街,来到我决心不再回来的那栋房子,并且,撞开了门--
他在吃面。
热腾腾的气体在他的额头上凝成水珠,而水珠下的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万般惊诧地望了我一眼,然后,重又恢复它们的平淡。他埋头,吃面。屋里很乱,军靴上的新泥很重,他又为他的信念忙碌了一天。
我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转身,要走。
"留下来。"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暖色,却无比得决绝。
我的腿有点软。
我感觉有手扶住了我,感觉到一个宽厚的肩膀,感觉到一双肆无忌惮的手,感觉到混合着面汤和卷烟味道的热烈的唇……
圣蛇
--情见录之二十
这里是通往锡瓦绿洲的沙漠之路,风尘卷动了褐黄色的网幕,在我的队伍四周徘徊。跟随的卫兵们已经开始有点埋怨了,虽然他们不敢对于我这个拉神之子--上下埃及的法老当面抱怨,但是,他们脸上的疲倦和不堪已经非常得深刻,以至于转变成了一种懈怠和不敬。其实,在我的心底里,我早就后悔这次错误的朝圣了。如果现在我能悠闲地静居在底比斯的宫殿中,身边有宫女们卖力地挥舞着羽扇,手边是贮藏在宫殿冰窖中的冰镇枣椰酒,我一定会让阳光般的微笑在我的年轻英俊的脸庞上绽开,让身边所有的人都感觉我是何等得平易近人。但是,现在,由于当初我执意要朝拜锡瓦绿洲的阿蒙神庙,我不能够违背自己,否定自己,只好铁板着脸,继续这样的旅程。
沙漠的太阳狠毒,我想我是有点中暑了:“卫兵,水!”
“陛下,给您。这是最后一袋水了。”侍卫长递给我水袋,他的唇已经干裂了,只是因为地位和身份的缘故,他毕竟不敢觊觎我仅剩的那么一点点水。
我打开水袋,可是还没有润湿我的嗓子,水就没有了,我陡然感到了危险,望着苍穹中高高在上的太阳神拉和茫茫的前途,我想到了祈祷。
因为这个世界是神创造的世界,而我是神在人间的代表,只要我虔诚地祈祷,神是会回答我的请求的。这一点,不仅在祭司们的经典上写得清清楚楚,更可以用我出生以来的神迹作为佐证。
我出生在法老的家庭,我的父亲的雕像曾经镌刻在大小庙宇的所有石壁上,他威武强壮的形象一直是我童年的阴影,因为我不知道在他强大的统治之后,我还能做出什么丰功伟绩。而这时,我的美丽的母亲总是善解人意地告诉我,拉神会安排好一切的,我将拥有历代法老所没有的桂冠,我将让尼罗河诸神艳羡不已。我不断地被这样的话语激励着,逐渐明白,如果我是一个法老,我的一切都将空前得辉煌。
在父亲和母亲的木乃伊都被封存到他们的金字塔里,而他们的其他儿女也被我一一作为我的强大王国的祭品而封存到那个金字塔里以后,我便开始日思夜想,期待着拉神给我一点灵犀,让我发掘出我的王国的闪光。
我下令,所有庙宇都刻下我的英俊身姿,不再是作为法老跟前的匍匐的王子形象,而是作为高踞在法老面前的神。我下令,在底比斯城郊修建更大更宏伟的庙宇,供奉我的主神阿蒙-拉,每年我都用数以万记的金银绸缎面包进行规模空前的祭祀。我在上下埃及搜罗美女充填我的后宫,却故意让王后的宝座空着,因为我喜欢看着那些漂亮女人在那里为了争夺这个位置而互相戕害。可是,我依然没有灵感,于是,我避开所有的人,到沙漠的边缘独自徘徊,听到风声中夹杂着狮子的怒吼和蝮蛇的唏嘘,然后,我累了,在一块巨石的阴凉地里躺下,迅速进入了梦乡。
梦是伟大的,因为它显示一切。我梦见我身边的巨石化作了伟大的拉神,金光璀璨,连天边的浅蓝色线条也被映蔽。神对我说话:“啊--我的儿子米特勒斯,这是我,你的父亲,哈马克斯-克卜利-阿图姆。我被沙漠掩埋了几个世纪,而现在,我将借你的手恢复尊严。我将令你的国度空前的辉煌,异族与邻国都将向你臣服……你应遵我之命,恢复我的尊严……”我幡然醒来,眺望身边的巨石,的确,它拥有法老所独有的王冠和高贵的额头,但沙砾却掩埋了它鼻梁以下的部位。我马上招来我的士兵,命令人们发掘。当神重新站立在我的面前时,我终于看到了我的王国的闪光。它是那么庄严肃穆,气势磅礴,前额装饰着圣蛇的浮雕,下颚是法老威仪的长须,脖子上围绕着金色的项圈,而苍鹰的羽毛流饰着整个匍匐的狮身。宫廷老祭司达买加告诉我,这是哈夫拉法老的守灵神--拉-哈马克希斯,而它如今再现人间,是要守护我的王国。其实,无须他多言,我也知道,这是神,真正的神,于是,我虔诚地拜倒,祈求我的王国的无限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