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见录1————蓝蝎子

      突然，石像额顶的圣蛇像灵动起来，带着灼热的火焰，闪电般划过长空，向我急袭过来。我惊呆住了，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守护：夺走我年轻的生命？人群中一阵刺耳的尖叫。但是，当圣蛇电射到我的面前不到一尺远的距离时，突然化作火球，然后是耀眼的金黄色光芒，向着四周散射，一眨眼间，就消失在茫无涯际的空间中了。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人们开始猜疑，互相询问，私下议论。我要求祭司们说出这个神迹的预言，但是，似乎是拉神剥夺了他们的能力，甚至剥夺了他们所有的智慧和谄媚的本事，他们个个目瞪口呆，向我坦诚他们对此的无知。于是，我就决定到那个锡瓦绿洲去，那个被誉为“沙漠的天堂”的地方，向阿蒙神祈求解答。

      在我即将起程的前一天，梦中的神的预言实现了。我的王宫中充满了企求我的祝福和统御的平民、异族人和邻国的使者，各色的礼品堆积如山，我的国库都撑满了，最后还要借用我的大臣的私家仓库。尤其是当我离开底比斯的时候，人群簇拥着我行进，震耳欲聋的声音里最响亮的是：“神啊，请赐福我吧！”在上下埃及，我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真神了。

      现在，在我的驼队缺水的时刻，我要再度应用我的真神的力量，向伟大的拉神请求援助。我虔诚地祈祷着，默默念着祝词。天空迅速飘来了一片乌云，然后就下起了瓢泼大雨，我的卫兵们欢呼雀跃，将先前的倦怠和微词一扫而散，打开水袋接水，而我，只是漠然地看着他们，看着他们将重新全心全意地跪倒在我的面前，称我为神。

      我继续前进。驼铃声碎，夹杂着些泉水的丁冬。风中的湿润告诉我，我就要到达目的地了。果然，不到半个时辰，我就望见一片喜人的绿色，就像一块硕大的翡翠镶嵌在一方起伏的金黄色的狮皮上。

      近了，数百眼泉水在喷涌欢歌，硕果累累的枣椰树上，绿油油的光泽，极像青苔过水后柔顺温润的感觉。而那些象征智慧的朱鹮清越的啼鸣声更是悦耳，扑朔着庞大羽翼，在阳光中展示着它们的丰满。远处隐隐是神庙里祭司们的祈祷声，悠远而绵长。我在卫兵们的簇拥下，慢慢地向着神庙的方向行进，惬意的笑容，烧上了我的脸颊。

      但是，我突然停住了脚步。
      我不知道这一停留对于我而言，甚至对于我的整个王国而言是对是错，但是，当时，我就意识到，这一停留将带给我的，是无限的沉重。
      他，就伫立在一株枣椰树下，象牙般的皮肤和高直的额头说明了他的托勒密血统，恬静而优雅的举止，光亮的头颅和僧侣的装束，表明他是一个祭司，而且，是一个很有涵养的祭司。而那双深沉的碧蓝色眼睛里的那种沉闷忧郁的气质，让人有一种想读懂的欲望。他没有注意到我，没有注意到我这个神。他把他的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他手中的两条缠绕吐丝、驯服游戏的眼镜蛇上，口中喃喃念诵的，似乎是迷醉的咒语。

      御蛇者！这是一个神一样的名字。在埃及，蛇是代表黑暗和死亡的神祗，而能够驾御黑暗和死亡的，无疑是更高的神。我感到了威胁，从他的那种近乎希腊异族神灵的高贵和安详中，从那种与我相似的年纪却超越我的英俊中，我感到对于我的神灵地位的莫大的威胁。而且，在我端详他的当口，他却始终没有注意到我，难道我的存在对于他而言，就是一种无谓的虚无么？我有点恼恨。

      “你叫什么名字？”我屹然问道。
      他终于转过他的眼睛，碧蓝色中没有一丝波澜，那么平淡，没有他作为我的子民的应有的敬畏。不过，他手中的蛇却慑于我的威势，慌乱地逃逸，消失在草丛中了。他平静地回答：“海森，法老。”

      “海森，我的年轻的祭司，难道你不应当对我表示你的敬意吗？”我倨傲地伫立在他的面前，紧握权杖的臂膀上，是隆起的肌肉和愤怒的力量。
      他终于匍匐下来，但却是那样平淡的声音：“听从您的吩咐，法老。”
      我强行掂起他的下巴，终于看到他英气逼人的脸上，那双眼睛里闪过一丝愤怒。我轻笑着：“领我去神庙，海森。”
      “是。”他从齿间挤出这个词。
      我注视着他的背影，宽厚的背脊，丰圆的腰围，挺拔的臀部，一丝不苟地行进着，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在风掀起的衫摆下，是圆润的小腿。
      进入神庙，我受到了莫大的礼遇，所有的祭司都跪倒在我的面前，向我祝福。然后，我歆享完他们供奉给我的美食，就伫立在阿蒙神像前，开始祈求解答那天的神迹。祭司们围绕着，高声诵着咒语，空气中满是啊字和嗡字的声音，而我的注意力却始终集中在海森身上，这时的他，不过匍匐在一群老祭司的身后，伺候着灯火，但是，在我的眼里，他的身影却是比那盏圣灯更加神秘，更加有诱惑力。

      我几乎不记得老祭司跟我说明的那段长长的解释，什么圣蛇将带给埃及神圣和灾难，而最终又将自行离去，什么埃及将因此改写历史，而历史将把我的名字抹去。似乎那一切都与我无关了，现在我所关注的只是怎样让海森真正地臣服于我，成为我的。不过，只要我愿意，只要我命令，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想到这儿，我不禁笑了。真的是很狡黠的笑。

      当我从圣殿出来后，我就命令到：“我要把海森留在我的身边，做我的随行祭司。”神庙的人们没有一丝异议，全然地答应了。
      当我下榻在神庙的帝王起居室时，我只留下了海森。从我宣布要把他留在身边开始，他就很拘谨，他的眼睛一直在回避我，而我现在要让他直视我，以便我看到，现在的他，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我推上了门，隐隐听到他的一丝压抑的窒息。我顿了顿，在门边注视着他，看着他慌乱地把眼神四下流散，却根本不敢朝向我的方向。我走向他，强行掂起了他的下巴，那双眼睛就像被捕的小鸟一样惊慌，碧蓝色在缓缓地向内退缩，仿佛在逃避，但是，我要让他避无可避：“你知道我为什么留下你么？”

      他的嗓子里像是卡住了，他只好摇头，很无依的样子，这更加挑起了我的兴趣：“因为我要你。”
      他的瞳孔开始收缩，就在这个时刻，他想挣开我的手，却被我攥得更紧。我吻住了他的唇，有着栀子花的香味，而这，更让我迷醉--我撕开了他的衣衫。
      我想让他讨饶，但是，他却坚忍着，仿佛一切他都可以容受。于是，我更加使劲，在他的象牙白的身体上寻找着异样的刺激。当我冲刺腾挪达到高潮时，我隐约听到他唇齿间那微细的声音，忽远忽近的，仿佛是那御蛇的咒语。然后，我在他的臂膀间沉沉地入睡，耳边依稀响起眼镜蛇咝咝的吐气。

      当锡瓦绿洲的阳光再度透过窗棂洒在我的身上时，我睁开了我的眼睛，看到他蜷曲在床的一角，丰腴的肌肤闪烁着神一般的光泽，那两条眼镜蛇围绕着他，舔着他的指甲。我陡然直起腰，蛇迅速地逃逸开了，而他，也睁开碧蓝色的眼睛，暗淡的眸光竟让我有了再来一次的欲望，可是，他却开口说道：“您这样做，已受到了诸神的诅咒。”

      我笑了，指尖抚摩着他细滑的身体，感触着他的肌体细微的收缩：“是你诱惑我的，呵呵，你这个御蛇的魔鬼！”
      他的眼睛又是一黯，而我的吻，益发得热烈……
      两周后，我们回到了底比斯。欢迎的队伍依然是空前的，我漠然地坐在驼背上，偷偷用眼角的余光去看他，身着僧衣的他，也是一样的漠然。
      我的宫殿中，嫔妃们堆起笑脸来迎接我，那些已经可以行走的王子公主也纷纷给我献上了迎接的花朵。我突然心头涌起一个恶作剧的想法，不如宣布海森作我的王后吧，那样，我可以看到的人们的表情会是多么的有趣！一定会有猜疑的，痛苦的，畏惧的，哀伤的，当然，也不可避免厌恶的，讽刺的。我再度鬼魅般地笑了，当然，这样的事情永远只是可以想想罢了。

      海森傲然屹立在宫殿中，我的那些老祭司们向他咨询着许多经典上的问题，似乎，他们都得到了满意的解答。而海森的气质显然也征服了他们，更何况海森是来自阿蒙神庙的祭司，所以，迅速地，他也同样赢得了祭司们的尊敬。

      我下令我的王宫中的祭殿即日起由海森执掌，并且分派了一些年轻的祭司跟随和服侍他。那些年老的祭司则被我派遣到城外的大神庙中，并且，我也给了他们相当优惠的利益。人们欢呼着，歌颂我的英明，只是在这样的人群中，我只注视到了他：海森沉默着，对抗我的光荣。

      于是，我在嫔妃们的地方呆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我常常在海森那儿留宿，遣散他身边所有的人，让他的沉默和温顺再度诱惑我，聆听着高潮时那神秘的咒语声，直到次日清晨太阳神重新燃起苏醒的火焰。我想我在玩一场刺激而快乐的游戏，真的希望这场游戏不会结束。

      但是，宫廷中开始传出流言，开始时人们还只是窃窃私语，可是到后来，几乎是所有的人都公然议论，说什么王宫中出现了诱惑法老的毒蛇，而毒蛇将给全埃及带来灾难。祭司们也开始来向我劝说，希望我能够清楚身边的小人。当他们这么对我说时，我安静地笑了：“是吗？我的身边出现了毒蛇。那好，让我来清理他们吧。”我命令侍卫们追查流言的来源，最终查到了我的几个曾经宠幸的嫔妃和一些老祭司身上。于是，我下令，把他们扔进蛇窟，将他们的灵魂赐给蛇怪阿波非斯，这样，流言慢慢地平息了。

      那一夜，我笑着跟海森谈起他们被毒蛇咬噬时的哭嚎，海森却惨淡着脸，忧虑的神情爬上了他的眼睛：“流言会成为现实。埃及将遭受灾荒。”
      “那你要我处死谁呢？呵呵，你么？”我调侃着，却看到他眼中期待的光芒。哼，原来他连死亡也愿意接受，只是为了逃脱我的统御。我恼恨地笑了，“没有那么简单，我是法老，我就是一切。我命令你，不准死去！”

      那一夜，我要的特别多，也特别热烈。我甚至蘸了他的身体里流出的斑斑血点，在他的白色的肌肤上抹出缨红的玫瑰，我附在他的耳边说着：“你注定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我命令你，不可以离开。”

      但是，海森的话却实现了。这一年，尼罗河没有泛滥，低矮的河床无法滋润上下埃及干涸的土地，我的人民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饥荒。先前的流言又兴起了，而且来势更加凶猛，这一次，连我的侍卫长都开始请求我找出那条所谓的毒蛇，还埃及一个平静。

      但是，我是法老，不是吗？我要的东西，任何人都别想夺走，即使是尼罗河诸神！
      我采取了更加严厉的刑罚来惩治流言，同时下令打开国库，给平民分发食物和种子。但是，我本来丰富的国库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枯竭了，根本不能应付那么巨大的灾民群。我马上追查，原来是国库的管粮官中饱私囊，如今已经挥霍一空了。我命令把他吊在太阳底下，让宫殿中供养的苍鹰一天啄食一块他的血肉，直到他死去。但是，惩罚那个贪婪鬼并不足以解决我眼前最大的问题，我要求大臣们贡献他们的私家储粮，而这，却引起了朝野的一致抗议。

      我想，我在这段时间中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但是，我还是要抗争，即使所有的人都来反对我，我也要坚持自己的原则。我下令把海森监视起来，不让他接触任何可能让他致命的人和物。我要他，依然热烈地要他，每晚都要他。只要他还在我的身边，我就还能感受到我是神，我是高过一切的神！

      然而，我忘记了，他是御蛇者。那一夜，我去见他。他沉静地躺在床上，安详而甜美的笑容绽放着，那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他的表情。那两条眼镜蛇环绕着他，它们的獠牙的齿印，就深深地刻在我经常热吻的他的脖颈上。面对着这一幕，我竟无语。不过，窗外突然刮起的飓风，却可以听得见怒号：他终于违背我的意志，选择了他自己的解脱。

      我驾起了骏马，飞奔到拉-哈马克希斯神像前，那条本来消失的圣蛇重新回到了神像的王冠上。我笑了，带着哭嚎的笑，天地间一片电闪雷鸣，我听到了尼罗河诸神胜利了的欢呼声，那是对我的无能的嘲笑。

      啊--
      既然赐予我一切，为什么又要夺走？
      神啊，回答我！回答我！……
      雷声，淹没了我的呼喊，大雨倾盆，尼罗河的咆哮响彻天际。
      突然，火光亮起，我依稀又听到了那神秘的御蛇的咒语，在雷雨声中忽远忽近地流传。我凝视着那条圣蛇，突然明白，我爱上了一个人，或者说，我爱上了一个神。就在这一刻，金黄色的火焰包围了我，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雨的湿气在火的四周蒸腾成雾，在火的雾中，我又一次看到了他，握着御蛇的权杖，象牙白的脸颊上惬意的微笑，他在向我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