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遗脉
难道,她就是他,那个消失了的波斯王子,一个谜一样的王子?也许,本来那只是一个公主,只是人们以讹传讹,传成了王子?或者……
我心里隐隐觉得几分异样,突然回想到在忘愁乡的夜晚,突然回想到我怀抱冷玉婵的感觉。是,如果说那是一副没有发育的少女的身体,不如说那是一个少年的身体更为恰当,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会用银灰色的绸纱掩饰周身。但是,尽管这样,那么眩目妖媚的美,依然是这样让我迷醉,让我惶惑。我偷偷收起我的那一丝欣喜,摆出一种悲戚的模样,对着目瞪口呆的师爷命令着:“马上传令下去,封锁大漠,搜寻刺客。”他忙不迭地下去忙了。
而我,要骑上我的白马,到那个看到海市蜃楼的地方,我想,只要是有一丝的可能,我一定要见到那个画像中的人,不论他是男是女,不论他是人是鬼,我都要紧紧地抱住他,告诉他我对他的爱慕,告诉他我对他的思恋,让他深深地爱上我,让他永远不会离开我。
沙漠中的风,飞快,但快不过我跨下的白马。自由的滋味真好,我放开一切,开始追寻我的真爱……
妖月
--情见录之九
淡影疏摇,斜次里,是一株异色的曼陀罗。
已是中秋了,离家远游的我越来越淡漠了那种家的感觉,越来越喜欢这种飘摇的生活。因为背井离乡,就没有了父亲苛严的教条,也没有了母亲逼婚的牢骚,有的只是恬淡幽隐的乡村天籁和恍惚流逝的光阴尘埃。从西子湖畔的竹楼庭院中逃逸出来,我到过广袤的草原和流沙的戈壁,到过倾泻的黄河之滨和沉沉的泰山之阴,然后,我随着采药的商贾南下,来到这片潮湿热烈的土地--大理。
陌生正是我所需要的,因为我不希望在任何地方留下牵挂。但是,我似乎喜欢上了这片土地,尤其是我居住的这个本来荒废了的余英亭和我的窗外斜次里盛开的那一株异色的曼陀罗。
余英亭,坐落在大理城郊的远山上,不知道是哪一位古人留下这样凄美的名字。“流花落水春去也,余英晓看人黄昏”,当我沉吟这亭前已经斑驳的对联时,总是可以感喟到淡漠中沉沉的那种斗转星移的沧桑。亭边是一个茅草搭就的陋室,不过正适合我这样的流浪人,本来,房屋就只是为了遮风挡雨而已。不过,令我大喜过望的是,那株曼陀罗,在春夏的时候,它似乎冷漠着一切的美丽,憔悴着枝干,没有生息的样子;却是在中秋这样盛阴的时刻,它却悄然怒放所有的妖媚,遍树的粉黛,都有着粉白的瓣和暗蓝的蕊,像一种团簇的仪式,等待天使的降临。
夜,很沉,暗蓝的天穹中,柔亮的是一轮晕荡着迷梦之光的月。虽说每逢佳节备思亲,而我,思念的不是江南的父母,却是我梦中一再出现的幻影。那是一个仙子,美,美到绝伦。我窃笑,对着孤独的杯盏,因为毕竟那一切只是梦幻。但是,当我把伤情的眸凝注在那异色的曼陀罗上时,我的醉眼似乎看到了那个影子,有点缥缈,但却是可以触及的美丽。
影子,伫立着,仰望天穹。中分的白发绢丝般流散在肩头,像月的光泽,却又有着水的柔情。飘飞的衫袖是粉白的底子,上边大朵大朵的是勾勒成形的怒放的曼陀罗,裙衫拖曳过潮湿的土壤,像琥珀的流动,渗透着周围的漆暗,隐约显现的脚是赤着的,雪白的趾甲上,泛动的是温玉的光泽。纤秀的手拂过白丝的鬓角,我陡然发现那乌黑的眼眸旁,是一带哀伤的珠光。我探出手去,想抚慰他,可能是因为袖子的挥动划破了气流,发出咝咝的碎响,他惶恐地转头,乌亮的眼眸闪烁着不定的猜测,在这一瞬间,我望见那张苍白的脸上,淡眉、轩鼻、泛白的唇,而尤为抢眼的是,眉间一弯月牙似的蓝宝石。
他消失了,就在那一瞬间,像曼陀罗树的影子,在明亮的月光下,消失了。
是梦境吗?我对着孤独的杯盏自问。
我想,我是爱上这株异色的曼陀罗了。因为我没有再离开,一直守候,等他,等他重新在月圆的中秋,像影子一样出现。只要再看到他,哪怕一年只是一眼,对于我,也许已经足够。
人们都说,春花撩人,夏绿醉客,可是,我等的是秋的草黄。这样的期待,也许,影子的他可以明白。又是中秋,我不等月上东山,就早早捧来了杯盏,这次,是一对,我想请他与我共饮,如果他愿意的话。
月上中天,温过的酒,已经冰冷。我有点颓丧:也许真的,去年的今日,只是我的醉梦而已。我把酒洒落在曼陀罗花树下,起身,想走--本来,就不应该有牵挂。
风,突然掠起,在枝叶间沙沙地响,我回转身,依然是杳无人影。只是,风停时,周围的一切归于寂静,而且是一种死寂。
“唉……”叹息,像从地底下发出的,影子重又伫立在曼陀罗旁。
我怔怔地望着他,依然粉白冷冽,暗蓝的宝石在额前的光,尤其的妖媚。我想我是沉浸在一种对美的欣赏中了,但是,这种痴迷的眼神似乎刺伤了他,他别过脸去,用低沉的声调说着:“不要这样看着我。”声音很柔和清亮,像古筝的音韵,响起来有潺潺的感觉。
“那你为什么肯见我?”
他回过头来,哀伤的眼神像利剑一样,刺痛我的心,白发无风自舞,在半空中形成斑白的漩涡,妖蓝的额月,变得异常凄丽。影子,突然黯淡下去……
“别,别走--”我探出手去,抓住了他的冰白的腕,虽然刺骨,但是,我却不再想放开。
影子重新聚合,就像月的晕,就像月的华:“要留下我,你必须付出代价。”很冷的声调,没有一丝的情绪。
我把他攘在怀里,用我所有的热量去温暖他:“我要你,别的都可以不管。”
哀伤的乌眸绝望地凝视着我的脸庞,凄艳的笑在他泛白的唇边燃放,像冰花一样绚烂:“与我同处一天,就会缩减你一天的阳寿,这样你也不在乎吗?”
我笑了,把他的白发挽在指间,那种润滑的感觉,像春水一样流过心田:“活着只要快乐,死了才会甘愿。”
“我叫妖月。”他的唇,虽然冷,但却这样的润泽……
与妖月相处得久了,渐渐觉出他的温润,也许秋黄的时候,还是不免余晖的暖意的,只是,我的身体渐渐变得冰凉,像临秋的蝉,感受着生命中最后却也是最美的光芒。
我从不曾问起,他的来处,他的去处,只是会在担心失去他的时候,握住他的手,感觉着他开始脉脉流动的情绪,因为那是为了我而流动的。
有时候,素淡的他会像一个孩童一样,傻傻地告诉我:“玉郎,离开我,你会活得长久一些的!”那种哀伤的眼眸,始终没有改变过。
“但是,那样,会比死还要难过。”我只会把他握得更紧,在欣赏斜阳和垂吊落红的时候。
我们弹琴,下棋,一起做画,一起吟咏。不经意间就过了一年。
又是中秋。
这天,我发觉壶中的酒尽了,就跟他说了一声,提着壶到市井上沽酒去。跟老汉斟酌了酒价,我沽了一壶上好的竹叶青,系在腰间,回程往余英亭去。
街市上熙来攘往的流客,为了迎接月圆而准备着各自的喜宴,呼朋引伴的,买肉沽酒的,最多的是提着喜字封存的月饼四处送礼的。在光鲜的衣服里边,是一颗安居乐业的心吧?我穿过这世间的一切,不经意地往酒楼边上一瞟,晃眼间似乎看到了我的妖月,只是,他的发成了乌黑亮丽的,用金丝束起,随意扎了一根玉簪,唇也是鲜红的,像三月的桃花、六月的杨梅,而且,一身的妖蓝长衫飘逸如水,在人群中异常的耀目。我差点要叫住他,可他却攘过身边的一个俊朗少年,笑着,向我抛了个媚眼,我陡然发现,他的额前,也没有那一弯撩眼的蓝月牙。只是几个恍惚,他与那个少年就消失在人流中了。
他终于是有了别人了,虽然我用我的生命去熨贴他的寂寞,可是,他终于找到了代替我的人。
我的脚很软,像是有死神从泥土里攀爬出来,拉住我的身体,沉重地无法向前。我听到寺塔的钟声,仿佛那是为我的生命敲响的丧音。
我挪到了余英亭,虽然那里现在应该是空荡荡的没有等我的人,可是,那里却有如梦如痴的回忆。
他就伫立在那里,就像我们初次见面时一样,粉白的裙衫拖曳过潮湿的泥土,赤白的脚在乱草中踩出新鲜的足印。那白发垂过腰际,像无尽的哀思,与从那双乌亮的眼眸中对月流淌出来的一样。他听到我惶切的足声,微微笑着,带着那样的哀伤来看我,却看到了我的哀伤:“怎么了?”
“我在街市上看到你了。”腰间的酒,无力提起,咚的一声掉在泥里,滚涌出来的,是冽冽的一种气息。
他望着那涌动的液体,白发像风神一般扬起,一种愤怒和绝望的表情代替了沉沉的哀伤:“你看到他了?”
“他?”我不解,难道他有一个孪生的兄弟?
“他是夺去我生命的魔狼,披着我的人皮在世间招摇。”他安静下来,捧起地上的酒,就着壶口开始狂饮起来,酒红,只是在他的脸上一抹而过,像彩霞流动的样子,没有停留太长的时间,我讶异于那样的美。
酒没有了,他似乎有一点点醉,把壶随手一扔,壶滚在了荒草堆里,发出空空的声音。他采下曼陀罗树上的一朵粉白,交到我的手里:“拿着它,这是我的血肉化成的花束。”他凝神望着那树的根底,幽幽地说,“我就被埋在这棵树下。”
我攥紧他的手腕,切切地说:“我要替你报仇!”
他的眼睛突然闪过一丝锐利的欣喜,但却迅速黯淡下去,凝神盯着我的大眼睛,笑得十分凄凉:“玉郎,你喜欢我是因为我的容貌,你挡不住他的诱惑的。”
“可是,你要明白,我喜欢的是你,不再会是任何其他人。”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表白,只是手紧紧地攥住他,眼中快急出泪来。
“容我再想想。”他拂弄我的发,安慰我,然后,举目了望苍穹,那里,是一轮妖冶的月。
我在走一条荒僻的路,沿途有很多蝎子和蜘蛛。这里是大理的禁地,因为被封禁的是一个懂得禁忌魔法的女巫。而我,必须踏入这片禁地,必须找到这个女巫,因为妖月告诉我,妖兽伤害他的时候,使用的是一种禁忌的魔法,所以才会保留他的人皮,并造就他的妖形,而要解除这一切,就要去询问那个暗黑世界的女巫。
黑色的森林,不时还有几声阴翳的鸟叫,我的匆急的步伐甚至让我自己感到惶恐,可我毕竟是在前进。终于看到光亮了,而且是非常刺眼的光亮。
空间像是一下子开阔了起来,黑色的森林变成了绿野仙谷,远方的清泉流瀑在潺潺地波动着,七色的彩蝶在铺满常青藤和迎春花的潮湿地面上游弋,而那间似乎有点荒疏的草屋,门前的青苔显得尤其嫩绿可人。
“有人吗?”我彬彬有礼地询问,没有回音。
“请问,有人在吗?”声调提高了些,惊动的却是草间的一对灰色兔子。
我推开门,却发现一种暗紫色的血,从门槛上一直滴到床头,紫色的血花似乎已经开放了许久,但因为这里是洁净之地,没有舐血的苍蝇来干扰,所以便留存得如此完美。我凑近床头,看着那具干枯了的尸体,纤长的翠玉指甲还闪着媚人的光泽,棱骨分明的脸如果是生时一定也分外的妖娆。只是,她死了,死人无法告诉我魔法的解决之道。我非常颓丧,突然想到,也许她会留下一点什么字纸之类的,可以帮助我找到答案。但是,屋里似乎被清洗过一般,就连一片纸都找不到。我枯坐在门槛上,不知道何去何从。如果就这样回去,妖月也一定会很失望的吧?
谷里突然起了大雾,乳白色的雾漂浮在半空中,像触手可及的绢纱,而奇妙的是,耳边居然响起了一种碎铃声,跳跃的节奏组成欢快的乐曲,慢慢地勾起另一种声音,那是一个男中音的深情的吟唱,没有词,却美如天乐。
我循着歌声在雾里穿梭,耳边清晰地听到了流水的声音,我已经来到了瀑布下的潭水边上,而这里的雾就像轻纱一样,朦朦胧胧的,却还可以看清前方的景致。
一个男人,火红的长发一直披到腰间,雪白的轻纱轻柔地笼罩在棱角分明的身体上,从青深的潭水中冉冉升起。他有着太阳一样的光辉,眉间的星光是六角形的,冷峻的唇吻淡淡地笑了,用清亮的男中音说着:“你是为了妖月的事而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我戒备地问。
他的红发像阳光一样四散开来,衬托着唇边的微笑:“因为我就是你要找的女巫。”
“女巫?”我注视着他的男性的身体。
他笑了:“规戒中并没有说女巫必须是女的。”
“那你不是死了吗?”我想到刚才那个干瘦的尸体。
“是,我的肉体死了。”他微微有点愠怒,但又迅速转为喜悦,“魔狼为了封住我的嘴,趁我不备杀了我,还烧毁了我所有的巫术,可是,我早就对自己下了一个咒语,就是在我死后,我将成为这个潭水的精灵,永远守候这一片洁净的土地。”
“那你能告诉我消除那个魔法的方法吗?”我想我是用我所有的真诚在祈求他了。
“其实很简单,每一个禁忌魔法都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当初魔狼用到这个魔法的时候也一定知道的,那就是用妖月的曼陀罗的花瓣撒在他的人皮上,他就会化为乌有。”他娓娓道来,但是,眼角却闪过一丝我无法捕捉的狡黠,仿佛还有什么秘密隐藏在他的心底,我还想问明白,可是,他却一挥手,口中吐出一串咒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