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传说——东篱华樱

“如果此时再寒了朝中臣子的心，我怕他一个人，顶不住……”

心，一寸寸抽紧，仿佛连呼吸也开始疼痛起来。

好不容易，蓝海月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么，王后您希望我怎么做呢？劝他成亲？然后……离开他？”

海蓝色的眸子里闪动着的哀戚与绝望，让王后不由得别开了目光，不忍再看。

“不用，”王后柔和的语气带着一丝抚慰，“如果你愿意，就留下来。毕竟，像漓儿所说，你救了他一命，我们都很感激

你。”

“只要他好好的，什么都无所谓……”

什么都无所谓……吗？

蓝海月心中不由苦笑：原来自己不顾一切，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局。

面对王后殷切的眼光，蓝海月强迫自己稳下心神，努力让声音不要颤抖：

“好，我知道了，我会劝他的。还请……王后放心。”

仿佛是卸下了什么重担般的，王后满是愁郁的姣好面容终于舒展开来。

临近门口，王后还是忍不住转回身去，望向那个垂首静立的少年。

单薄的身子，一袭蓝纱长衫在微微秋风中衣袂纷飞，翩然欲去。

整个人看上去是那么孤立无援，寂寞无助。

这个孩子，真的像传言中所说的，狐媚惑主，甚至有可能是……妖孽化身……么？

心下一横，决然转回身来。

不管怎样，这都是为了漓儿。

我是他的母亲，为了他，哪怕下地狱……

人去茶冷。

空寂的听水榭，散发着让人惶恐的凄凉。

所有的人都不敢上前。

那个纤秀沉默的少年，背倚着凉亭石柱，颓然跌坐。

没有人看到他的表情。

只看见他孤单的背影，仿佛一时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深海传说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凄凉的月色，冷冷清清地映照在一波碧水之上，风过处，碎了一池银光。

时至深秋，听水榭的夜半，流露着令人心慌的静谧。

墨楚漓靠在床边，再一次看着那个目光闪烁，几回欲言又止的少年，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海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对我说啊？”

自打他晚上回来，就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以往总是开心笑着迎接自己回来的蓝海月，今天直到自己走到他跟前轻摇他的肩膀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存在。

晚餐的时候，他也不像平时那样微笑着倾听自己带来的各种新鲜话题，有时提起兴趣还会和自己斗一番嘴，而总是若有所

思地静静发呆，自己几次叫他才回过神来。

怀疑地问他，他却摇摇头，只丢给自己一句“没事”，便截住了剩下的话题。

不仅如此，墨楚漓甚至觉得，连身旁的宫女侍从们也都个个神情怪异，一脸的不自然。

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被忽然叫到的蓝海月吓了一跳，连连摇头。

“没事。”

又是没事，没事才怪！

墨楚漓心中想着，扳过了少年的肩膀，一脸正色道：“不对，你肯定有事瞒着我。”

“呐呐，你要是不说的话，我今晚可睡不好觉了啊。”

蓝海月望着面前男子宛如孩子般的神情，不由得心下酸楚。

反复犹豫了几回，终是下定了决心。

该说的，永远都逃不了……

深呼吸一口气，蓝海月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和平时一样。

“那个……楚漓，你……早点成亲吧。”

心中撕裂成一片，蓝海月默默地垂着头，不敢抬眼去看那人的反应。

等了半晌，却不见他有什么声响，蓝海月疑惑地抬起头，撞上了那玄黑色双眸中诧异的眼光。

“海月，你刚刚，说什么？”

蓝海月不禁苦笑。这样的话，为什么还要让我说第二次？

“我说，”鼓足勇气，直视他的双眼，“你早点成亲吧。”

墨楚漓怔了一怔，伸出手贴上了蓝海月光洁的额头，又回手摸了摸自己的，喃喃道：

“也没有发烧啊……”

这个人！

蓝海月好不容易做好与他当面直谈的准备，就被他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弄得哭笑不得。

不耐烦地挥开又准备探上来的手，蓝海月扭过身去。

“我没心情跟你开玩笑。”

语气中的点点疏离与淡漠，让墨楚漓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海月，”一把将少年拉转过来对着自己，“你怎么忽然间说起这个？”

转念一想，心下顿时明了。

“谁来找过你？”

天真单纯的他，一定不会自己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

蓝海月猛地抬眼，一种谎言被戳穿的慌张感涌上心头。

急忙摇头：“没……没有。”

仓皇的样子尽落于墨楚漓的眼底。心下越发清明。

“是我母后？”

身子霎时一僵。

蓝海月认命地长呼一口气，彻底败下阵来。

为什么什么都瞒不了他呢？

见他默认，墨楚漓心中蓦然充满了震惊和恐慌，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没想到，母后竟然会直接来找他！

她会对他说些什么，墨楚漓早已猜的八九不离十，想到竟让海月一个人独自面对母后那些残忍冷酷的说辞，心间便蔓延起

无边无际的心疼与自责。

轻轻地将他拥进怀中，温柔地抚摸着他单薄的脊背，语气间满是怜惜：

“海月，让你受委屈了，对不起……”

熟悉的温度，关切而疼惜的话语，蓝海月的眼眶竟有些酸痛了。

闭上眼，强自忍住，蓝海月慢慢挣脱了墨楚漓的怀抱。

“不，我想，你母后说得都对。”

反复斟酌推敲的话语一狠心倾泻而出。

“你是一国的王子，必须要有自己的妻子，以及自己的小孩。”

“将来，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你不能伤了那些能够帮助你的人们的心。”

“你的身边，还有好多对你有期待的人，这些期待，我都给不了。”

“所以，楚漓，你还是……去成亲吧。”

强忍着喉间梗塞住的疼痛，蓝海月撇开目光，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

同时，也错过了墨楚漓脸上越来越深的隐痛。

猛然间，双臂被一双有力的手钳制住，力道之大让自己的胳膊微微发疼。

“楚漓……”

“嘘——”墨楚漓截住了蓝海月的话，“海月，你不用开口，听我说就好。”

“我不管母后今天对你说了什么，也不管外面的人对我说些什么。”

“我只要你知道，我现在所做的一切、所经受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因为为了你，所以不害怕，也不后悔。”

“这条路很难，我想拉着你一起走，可是如果你先松手，那么之前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我知道你怕我将来会受伤，可是，如果你率先放弃，那么最先伤害我的，就是你自己。”

“海月，”深深地凝望着少年的面容，“求求你，别放手，好吗？”

眼中泛起蒙蒙的水光，蓝海月心底一片迷茫，无比的纷乱。

楚漓，我究竟该怎么办才好？你告诉我……

轻轻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蓝海月顿时感到无限的倦意。

默默地开口问道：“那你将来……打算怎么办呢？”

言中所指，是王室子嗣延续之事。

蓝海月明白，即使别的都无所谓，这子孙后代却是怎么都绕不过去的一个问题。

从小生活的深海里，子息的重要性较于人间有过之而无不及。

深海人鱼向来子息艰难，交配后很难受孕。即便有幸产下小人鱼，成活率也极低。因而，在深海中，没有什么比后代的繁

衍更紧要的了。

深海如此，那这深不可测的人间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呢？

想到这里，刚刚燃起一丝希望的海蓝色眸子又黯淡了下去。

知道他在忧心些什么，墨楚漓浅笑着抚慰身前的小人：“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自有打算。”

看着少年不解的目光，墨楚漓继续解释道：“有些事海月你不懂，这王位并非一定要传给我的直系儿孙才可。”

“历史上曾经有过兄终弟及、以及传位旁系的前例。”

“我有几个庶母的弟弟，而且侄辈也不乏其人。”

“到时候，从他们中选一个有能力的，把王位传给他就行了，反正这位子是能者居之，又还都是王室血统……”

墨楚漓的话，蓝海月一时间并没有完全理解，只知道，他已经把一切都考虑得很远很远。

而且，他好像做了什么决定，破坏了一些不容侵犯的法则，就好像当初自己那样。

浓浓的暖意包裹了全身，蓝海月忽然觉得无比安心。

“谢谢你……”

除了这一句，他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

墨楚漓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真不容易，他宝贝的心结，终于是解开了。

将唇蹭上他敏感的脖间，感觉到怀中小人不自然的颤抖和躲闪，墨楚漓不禁坏心眼地一笑。

“呐，海月，”语气低沉而暧昧，“那你要怎么答谢我才好……”

“呃——”被墨楚漓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的蓝海月一时间无话可说。

过了半晌才回过神，使劲地想要推开面前这个正打算“胡作非为”的人。

“墨……墨楚漓，你不要得寸进尺！”

不禁一笑，反身将他压在了床上，“海月，你的成语用得越来越好了。”

忽然，一个突发奇想的捉弄涌上心头。

墨楚漓笑容诡异，看得蓝海月心中发毛。

“呐，海月，”墨楚漓轻轻附在他耳边，“你既然这么担心我的子嗣问题，你又不是普通人体质，来日方长，不如你给我

生一个怎么样……”

片刻的宁静。

——“墨楚漓你今晚不要想到床上睡觉！！！！！！！！”

深海传说 正文 第二十六章

初冬将至，阴阴瑟瑟的冷风，沁心透骨，吹落了最后几片残破的枯叶。

枯萎的枝桠，在淡淡的阳光下微微摇曳，洒下一地斑驳的碎影。

萧条，凄清，生机黯淡。

无比的寂寥。

蓝海月知道，墨楚漓近来的日子很不好过。

内有众多朝臣对他的婚事大加干涉，苦苦相逼；外有蛮夷强兵虎视眈眈，心怀叵测。

加上双亲的压力，百姓的非议，还要费尽心思地安抚自己。

看着他渐渐憔悴，蓝海月心中很不好受。

可是，自己又能帮上他什么呢？只有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让他安心罢了。

嘶哑的啼鸣忽然响起，抬眼望去，几点寒鸦在苍茫的云间渐渐飞远，消失不见。

枯藤昏鸦，西风古道，落日彷徨。

蓝海月轻靠在回廊柱上，默默出神。

冬天，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季节呢。

自那日墨楚漓将一切坦诚相对，两人把话说开后，有关婚事的话题，就再也没有被提起过。

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一样。

只是，海岸别宫大门前，不知何时增加了墨楚漓直系的卫兵，除非有王子的许可，任何人，包括王与王后，也不得入内。

所以，在一个暮色四合的傍晚，一个陌生的访客出现在别宫会客厅内，实在是一件很罕见的事情。

听身边的人讲，这个人，就是商瞿王钦定的，墨楚漓从小师从的首席太傅。

据说此人学识渊博，德高望重，只是为人有些古板严苛，让墨楚漓既敬又畏。

忽然间想起些什么，蓝海月不由得笑了出来。

莫非，当年墨楚漓就是在他的茶杯里偷偷放的烂葡萄么？

只是这么晚了，他来找楚漓做什么呢？

心下疑惑，却也无法前去一探究竟。也许，是有什么重要的公务要谈吧。

当上书房顾太傅从墨楚漓的会客厅内离开时，已然夜色渐浓，寒星微烁。

厚重的夜色掩住了饱经岁月的苍老面庞上隐隐的愠怒，以及略微的失落和悲凉。

径自走着，当遇到那个俊秀纤细、容貌精致的少年时，顾太傅一时竟愣在了那里。

蓝海月顿时有些无措，知道对面的人身份尊贵，不加理睬固然不可，却又不知如何应对，不禁微微后悔，应该再等等才来

找墨楚漓才对。

忽然间意识到眼前走来的是什么人，老太傅眼中渐渐弥漫起鄙夷和愤怒的神情。

仿佛是看到了什么不洁之物，不屑地轻哼一声，径直继续向前走。

蓝海月不禁松了一口气，却未想到，那人竟又停了下来。

顾太傅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这么做，只是觉得，就这么走了，实在心有不甘。

冷眼打量着眼前的少年，终于忍不住喝问：“你究竟要缠着王子到什么时候？！”

——缠着？

蓝海月诧异地抬眼望向那张透着阴冷的面孔，眼神中流露出不解。

看到少年一脸茫然，顾太傅更是怒火骤起：“你少在这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你这个下贱的东西，迷住了王子的心性，让

他整个人都变了！”

“要不是因为你，王子也不会退掉与希罗的婚事，让自己受尽责骂，让商瞿颜面尽失！”

“就因为你，王子竟然当面驳斥朝廷元老们的上书，抛弃了重臣们的信任。”

“与蛮夷一旦开战，商瞿孤立无援，百姓们将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国家将受到重创，王子也会被千夫所指。”

“王子从前谦恭有礼，聪慧好学，是一代明君之相，也是老夫平生最得意的学生。如今落到这个地步，都是因为你！！！

你这个狐媚惑主的妖孽！！！”

想到自己悉心培养，寄予厚望的爱徒竟然会因为面前这个来路不明的少年而走上邪路，盛怒之下，顾太傅没办法思考了。

“啪——”

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突如其来的一个耳光，让蓝海月霎时没有反应过来。

待到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时，自己已经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惊讶地抬起头，对上的，是墨楚漓闪动着隐怒与心痛的眼神。

没等自己开口，就被墨楚漓拦在了身后，只听到他冷澈的声音中压抑的丝丝愤怒：

“老师，学生自己的事，学生自会想方法解决，您这样随便出手打人，未免有失身份。”

“身份？”听到墨楚漓用冷淡的语气指责自己，顾太傅忍不住讥笑：“老夫还要身份有何用？等到王子你因为这个妖孽身

败名裂下场凄惨的时候，只怕老夫这个做老师的，连命都得交出来以谢天下！”

墨楚漓紧蹙剑眉：“老师言重了。”

顾太傅冷笑一声：“言重？王子，刚刚老夫跟你说的那些话哪一句是假的？倘若你当真一意孤行，将来……”

“够了，”墨楚漓出声打断，“您说的我都明白，用不着再说一次了。”

“但是，”抬眼望向那个兢兢业业诲人不倦的恩师，墨楚漓目光坚定：“我的决定，永远都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