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变 中————小裹

      （十）

      深蓝的琉璃天宇，彤云遮天。
      突然，红光乍现，云海翻涌。
      半片残月凄清的秋影缠上了悠长的蛇躯。
      束缚剡的凡胎肉体虽已破，可他的魂魄却仍半数散落体外。
      失去理智的火龙清鸣长啸，蜿蜒蛇躯盘旋翻转，恣意的纵游狂舞，却是野兽之态。

      ----他素来孤傲冷漠，可现在，竟放任自己沦落至这种可笑境地……
      钱塘君闲坐在云头，又是怜惜又是气恼。只是想不通----那个倔强要强，甚至在面对四海龙君时都不屑低头的挚友，为何会被一个低等鬼仙逼得狼狈至此；竟然还会因怕伤到一个凡人少年，强将力量抑在人体不肯化龙而去。

      对于不理解的事，钱塘龙君也懒得费力寻思。他伸展开四肢，改坐为躺，把玩着手里闪着蓝色莹光的雷珠，只等那条红龙力竭。
      这方圆百里均被他设了结阵，倒不虞惊动其他神灵。
      可那巨龙的精力似被压抑了几个世代终脱束缚无处发泄，竟巨口大张，一道龙焰对着他吐了过来。钱塘一时没防，被烧了个灰头土脸，强压了许久的怨气终于爆发。

      “剡！！”
      一声怒喝，下个瞬间，一线火虹起，千寻云浪飞。旦见一条百丈红龙飞腾在空。只是，这条巨龙，右前肢爪部竟已被斩断……火龙舞于夜空，片片鳞甲映着惨淡银月之光，如碎落深海之底的红色宝石。

      剡所化的红龙与之相比竟显得----十分纤巧……

      “你这混蛋，还闹个没完了！”
      钱塘龙君发出龙吟，灵威赫赫。矫健飞游，迅如闪光。它鹰爪鹫趾疾探，只一击，剡的蛇躯便被它三只利爪抓紧。红色巨龙示威的在空中盘转一周，才将所擒的对手给大力摔出。

      剡被他甩得破云而落，直直下坠，撞上地界一座山头，砸的数块戟张巨岩粉碎。一时落石如雨，碎屑粉扬。

      隔着重重烟雾，隐见红龙失了踪影，蜷成一人晕倒在碎石堆里。钱塘君才再度化回人形，立在云头得意大笑。
      “哈哈哈哈！！过瘾过瘾！总算又给我得了机会打你个臭头。”
      这狷狂的龙君说虽如此说着，还是降下地面。细看昏迷倒地的青年。
      剡的凡胎乃是在失了三魂七魄的死胎中，植入龙神的魂魄与内丹，受异种灵气影响，胎儿诞生后形貌半人半龙，长得甚是丑陋。此时不仅得回了龙身正体，连化人的容姿也恢复如前----柔亮如丝的长长红发披落，遮了半边瘦削的脸庞，更衬得白肤光莹如玉。

      钱塘君面露喜色，弯腰拢开他垂落的散发----
      长眉修目，挺鼻薄唇----正是记忆里的形秀神清。
      终于满意大笑。
      “还好还好！！”他单手拎起倒在地上昏睡的剡，夹在腋下施施然而去：“万幸你这张老脸也寻回来了，否则让我千百年看你那半人半鬼的丑样子，还真是有够呕的！”

      剡兀自晕迷，但似乎也在恍忽感应到有人在戳他脊骨。不满冷哼。口里发出不清不楚的梦呓。
      钱塘君好笑的听来，他抱怨的却是----“讨厌……大哥……”

      …………………………

      月明清露冷，深树幽禽宿。
      耳边听来珠玉飞溅之声，身躯浸着阴凉寒水。剡醒来时，发现自己正浸在月光下的翡翠清潭中。
      身前是一瀑布飞泉，自十丈高崖倾流而下，珍珠碎玉，尽落在一汪碧水。冷气分青嶂，馀流润翠微。身临此境，让他以为身在梦中。懵懂的抓抓脑袋，入手的却不再是往日的一把飞蓬，细柔光洁的红丝缠了一手。

      “咦咦咦咦咦咦？”
      他忙低头看水面倒影，清明月光下，映在水里的分明是……

      “哈哈哈哈！！剡！你龙焰焚身，该不会连脑浆都给蒸干掉了吧！”
      傲慢的语调，爽朗的大笑，剡抬头，看到高坐在山崖上的男子：“钱塘？”
      想起失去意识前发生的事……他沉默片刻，缓步上岸，扭身飞旋，跃上钱塘君所坐的巨岩：“你没有伤他吧。”
      “啊？伤谁？”一时不明白剡言语所指，随即又想起好友昏迷中仍念念不忘的“大哥”，钱塘不屑撇嘴：“你那'大哥'？不知道。我只杀了一个鬼道士。”转脸看他松了口气的样子，呵呵轻轻笑道：“我说剡，你倒是转性了，做人做的很过瘾吗？咱们兄弟这许久不见，你怎么就不关心一下我？”

      “关心…”剡挑眉，冷冷讽道：“你需要吗？我倒不知，这天上地下人世间，还有哪个不要命的敢去招惹你这头霸王龙。”
      “霸……霸王龙？”钱塘君嘴角抽搐，正要跳起来抗议，却看剡也是忍笑忍的辛苦，两个好友相视，齐齐放声大笑。

      笑着笑着，钱塘君又突然沉默下来，看出剡面上仍是疲惫倦怠，便从怀中掏出先前杀丹慧时得来的龙珠，抛给他：“给你，那鬼道士的，吃下去补补。”
      他这一动，右手长袖空摆。剡眼尖瞧到，疑心突起。走近钱塘，捉住他右手拉起，却看那长长袍袖掩住的竟是只断腕：“钱塘！你的手……”
      钱塘君缩回手腕，咧嘴笑道：“怎么样，偏是让你猜错！这次真的有人敢惹我。”
      剡皱眉，沉声怒道：“是泾祥？！不，不会，他不是你的对手……这三界二十八天，敢对上你的人屈指可数…到底是谁，这般胆大妄为……”
      “好了，好了。谅你那烤干的脑瓜也猜不到，'胆大妄为'四字你倒没论错----这手是我自己斩的啦。”钱塘君毫不介意的甩甩空荡荡的袖子，黑袂在空中舞的炫丽：“不算亏本，我毁了泾阳一身修为。还沉了华容县百里人家。用它做代价，已经算赚到了。”

      “………”

      ----他一句话说来轻松，剡却听得心惊肉跳。
      ----钱塘暴燥易怒，和泾河水府的龙君们交恶。那年，他会出手救助被泾阳龙君追杀的袁守诚，也是因为身为钱塘死党，和泾河水族素来不合的缘故。可交恶归交恶，对受过御印的龙君妄下毒手，却是触犯天规戒律的！是以当初泾阳想杀他，都是设下计谋引他犯错才有理由陷害……

      “你……当真？！”剡犹不敢相信，但他熟悉友人性子，知他不会以这种事和他打趣，黯然问道：“可是为我？”
      “没错！是为你……”钱塘君站起身，用身高优势逼视着他，却是眸光款款，深情似水。
      剡给他看得冷汗涔涔，但总算知他是在说笑----钱塘每次撒谎时，定要先摆出极正经的表情，若不是相交数千年，还真会给他少见的严肃骗到。
      果然，没多久，钱塘又扑哧笑出声来，金眸中再无半点暧昧情绪，尽是戏谑。他左手用力拍打剡肩头：“为你？呵呵，你还没那么大面子啦。”
      他低头，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右腕，想到从此和剡一般，成了天不收地不留的散仙游鬼，金眸中竟也有了丝阴霾----再也回不去了……
      那千倾碧水的洞庭……

      想到此处，心头微恼，眼射凶光瞪着剡，半真半假的怒道：“当然，也不是没你一点儿责任！！剡，你耽在人间这许久，做'人'又做得快乐安稳，想来我的事也不会放在心上了……”

      “…………”
      剡沉默不语，钱塘转又望月而歌，声悠长低沉：“牧羊坡上遇青娥，为托传书意若何？望眼欲穿寻桔树，莫道遥隔洞庭波。龙宫弟子缄方启，泾河水君祸已多……”歌半而止，问道：“----你恐怕就不知这歌谣唱的为何！”

      “…………”

      他逼问严厉，剡无话可答----八年里，起先他是灵魂沉眠不知身世，后来虽记忆渐复，但那男孩“张路靖”又耽溺在人间亲情爱欲，对前尘旧友也只当是负赘，甚是无义……

      ----况且，当年，若不是袁守诚施法瞒了地府阴差，盗走他三魂七魄；钱塘则先于斩龙官取了凝他灵力的龙珠，斩杀了族里孽龙之丹代缴天庭----这世上便早已无他这号龙神了……

      虽自知理屈，剡的神情却愈是冷漠。别了脸去，用后脑去对应钱塘逼视。

      钱塘君性情爽直，倒不是真的对他心怀怨怼。况且和泾河水府之间的事，当真追究起来，恐怕还是剡受他连累居多。是以看他如此介怀，便嘿嘿一笑。突然拉他手，飞身跃入崖下碧池。

      “不知就不知，又有什么关系，犯不着这么自卑。大不了我讲给你听就得了！”
      “…………”剡见他并非真怒，这才安心，骂道：“若要讲给我听，那就少扯废话！！别把你们那一大家子里针头线脑都拿出来抱怨！”

      外人均道钱塘君是个直肠子的血性汉子，他却知这家伙罗嗦起来比人间谓之的“三姑六婆”还要麻烦。尤其是事情再和他两位兄长----洞庭龙君、青草龙君相关，那就是洋洋洒洒“千言万语”也道不分明！

      钱塘君顽劣的翻翻白眼，仍不直接叙出事情因果，泡在水里，继续悠闲高歌：“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此不当妇兮，彼不当夫。腹心辛苦兮，泾水之隅。风霜满鬓兮，雨雪罗襦。赖明公兮引素书，令骨肉兮家如初……”唱完，挑衅的斜睨：“剡，你要简，我便简，事情我说完了！你可听得分明？”

      “………”
      剡气结，郁闷的瞪他，突然一跃而起，扑到钱塘君身上，把他整个摁到水里：“兮！兮！不扁你兮，吾怨不息！！”

      钱塘咧嘴奸笑，突然伸手揪住剡的头发，遽向下深潜。
      两位高贵龙君形象全无，顽童一样在水里打闹嘻戏。
      待打累了，钱塘君才缓缓浮出水面。仰面朝天躺着，道出那件往事……

      鸟袅低鸣。冷风穿林。
      两人四只燃火金瞳俱都茫然的瞪着天上广寒宫伶，各有所思。
      ----月清明，心惘胧。

      …………
      …………

      八年前……
      洞庭湖----因湖中一座葱翠常绿的洞庭山而得名。昔时又称云梦----梦，是当时楚国俚语“湖泽”的意思。
      此片水域虽以“湖”为名，但碧波共天，沧溟空阔，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南有湘江、资水、沅水、澧水四水汇入；北有松滋、太平、藕池、调弦四口与长江相通；控楚带吴。

      而居此的司水龙君，便是钱塘长兄----洞庭君。

      钱塘君本与洞庭龙君、青草龙君，雁行之序，各通天波。但他本是千龙出一的郦龙，乃龙中之精，再加上性烈难驯，尧时曾一怒洪天下九年。故此，高天上圣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命他居于洞庭，由其长兄洞庭君看管驯教。

      钱塘君天不尊，地不怕，唯对二位兄长敬慕有加。即得此御旨，便抛了水府事宜给手下神将打理，乐得长居洞庭千载不归。

      这年，汝阴龙君剡罪犯天条被诛，钱塘君伙同袁守诚，瞒了监斩官李淳风和冥府阴司崔珪，救下好友精魂送入凡女死胎借体重生。眼看事成，自觉处理此事比泾河水府那群笨蛋高明太多。越想越是得意。喜滋滋的回了洞庭水府，却见水将侍婢个个红着眼眶。他好心上前询问，岂知大伙儿一见他面，马上又堆起笑脸做无谓状。

      钱塘心下起疑，抓过平日打理他居所的龟卒喝问何事。

      他呲牙露齿的逼问，那成精老龟被他吓得把整个脑袋缩进壳里不敢伸出。钱塘气极反笑，想到长兄应不会瞒他，便又问道：“你们龙君呢？还在和那太阳道士罗嗦什么《大经》《小经》吗？”

      老龟惶恐的趴在地上，颤声回道：“大王在灵虚殿，正接见一人间士子。”
      “人间士子？”钱塘君更是不快：“又是哪家的修道士？大哥也是麻烦，龙以水为神，人以火为圣，各不相干，他学那许多人理何用？”
      “回龙君，此人非是修道士，仍是一凡胎儒生。”老龟哪敢忤他意见提出反驳，小心说着，察颜观色，只待钱塘一怒，立刻地遁逃命。
      “即是个凡人，又如何入得了这水府？”
      “他先前于社桔三扣水府大门，巡游夜叉迎之，见其持有三公主书信，便请了进来。”
      “………”

      钱塘君闻言，沉默不语----
      大哥三女，淑性茂质，嫁与泾河龙王次子泾阳为妻。可那小龙，在仙界乃是出了名的乐逸轻浮。
      钱塘当时极力反对这门亲事，但洞庭君一意孤行，毅然将女远嫁。
      钱塘还是后来对剡提及此事，才由他告知----长兄是希望籍此与泾河水府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