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当我初初懂事的时候,我听到的就是刀枪的声音,见到的是士兵们斗志昂扬意气勃发的样子,当天空中的金轮的耀眼光芒闪射在他们汗流浃背的身体上时,我总是感到一种奇异的激动。这种激动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变成一种魔魇,我总是在梦中看到英武的士兵们向我走来,挺立着他们赤裸的胸膛,向我效忠。
然而,在八岁那年冬天,母亲带我去兵营的路上,我突然听到了街市上一种奇异的咚咚的音乐声,我好奇地将头探出象车外,我看到一个装束鲜艳、眉目细巧的女子在人群中边行径边敲打一个两面平坦中间凹缩的乐器,那两面应该是牛皮的质地,中间用一条七彩的花布捆绑,飘扬流彩。我就问母亲那是什么,母亲随口答道:花鼓。不过,她似乎马上意识到了那本来是不应该出现的。于是,她也探出头去看。那女子朝着我们的象车微微一笑,漂亮的花鼓迎风飞到我的手边,玲珑的鼓声没有人敲打,依然回荡在耳边。女子婀娜着腾上天空,双手合十,顿时,街市上鲜花飘落,香气四溢。我下意识地接过花鼓,唇边泛出微笑。我跳下象车,手舞足蹈,开始敲打那花鼓,鼓声咚咚,仿佛春雷初绽,又似秋夜天籁,街市上的人们,包括母亲都听得如醉如痴,他们跟随着我的鼓声,携起手来,不分种族贵贱,跳起欢乐的舞蹈。等我再看天空的时候,那女子如烟雾般消失了,后来我在禅定中才知道,她是湿婆神系里主持和平的乐神。
母亲那天没有带我去兵营,而是欢天喜地地带我回宫,想让父亲分享我的天分,分享音乐带来的超越界限的快乐。但是,还没等父亲听到音乐,他就看见我手中的花鼓,怒气冲冲起来,他责问母亲为什么没有遵守约定,让我远离鼓乐。母亲很委屈,面色惨淡,宫女们也从来没有看过父亲这么震怒,脸上也显露出畏惧的神色。不谙世事的我,为讨他们的欢心,自然敲起了花鼓,鼓声叮咚的韵律声若有似无,在宫廷中缓缓传播,多吉利池里的莲花盛开了,放射出金色的光芒,春天里才有的鸟雀飞翔在天空中,伴随着我的鼓声,翩翩起舞,就连父亲的白象也甩开长鼻,左摇右摆起来。微笑又回到了母亲和宫女们的脸上,父亲威严的脸也渐渐缓和起来,缓缓地,像朝阳一般露出灿烂的微笑。那一天,我便知道了我的鼓声的魅力,那就是和平与快乐。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鼓艺也日渐提高,我的鼓声可以模仿天空中风的声音,模仿任何一种鸟类的声音,模仿树叶之间相互摩擦发出的细碎的声音,模仿恒河水四季里波澜惊动的声音。父亲没有再禁止我敲鼓,也没有再禁止我到民间去。每当太阳初升的时候,我就要在第一抹阳光中敲打花鼓,鼓声会给多吉利王宫带了一天的融融气氛。每当太阳降落的时候,我就要站在城楼上敲打花鼓,直到太阳留下的最后一抹光芒,鼓声会给檀比耶城带了一夜的安宁祥和。人们越来越尊敬我,称赞我是乐神的转生,和平王子。周围国家的人民听说了我的名气,也纷纷前来拜访,有的国家甚至为了听我的音乐,而与父亲签署了百年和平的约定。这种和平快乐的日子一直持续着,直到我的十六岁成人仪式。
那一天,天空中的金轮发出了五彩的光芒,宫廷中的金色莲花再度绽放,我的小白象装佩上五彩的软垫,承载着我到街市中去接受人民的祝福。我敲打着花鼓,表达着我一向的喜悦,人们用鲜花和香水喷洒我的象车,美丽的少女和英俊的少年将彩色的绸缎投向我,披挂在我的象背上。在檀比耶城里游荡了一圈以后,我快乐地回到了宫廷。母亲告诉我,父亲正在宫殿里等我,遥远的大国萨马耶迦的王子慕名来听我的鼓乐,还递送了和平的协议。我顺从地跟随母亲,来到大殿上。我偷眼看那个萨马耶迦的王子,一种与生俱来的熟稔感涌上了心头。他的眉毛像月轮一样光华柔亮,他的眼睛像恒河水一样清澈光明,他的鼻梁像印加山脉一样坚毅挺拔,他的嘴唇像莲花尖稍一样鲜艳润泽,他的皮肤是泛着金色的白,他的身材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士兵都要坚韧强壮,而他的平和的微笑,就像乐神一般神秘。那一刻,我的直接的想法就是,拥有他。这种想法很简单,就是一种完全的拥有,就像我小时候梦魇中出现的那样,让他臣服在我的面前,向我宣誓效忠。
父亲介绍我跟他认识,他叫多罗摩帝·萨马耶迦,十八岁,年长于我。我向他行礼,他优雅地向我还礼,言辞中那么温和,微笑中那么恬淡。我无法想象一个那样坚韧的男子拥有这么温文尔雅的性格,心中充满了一种奇异的快乐和满足,仿佛他站在我的身边,留在我的身边,对于我,就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父亲让我们多亲近亲近,说他会在檀比耶城停留一段时间。于是,我拉过他的手,无视他流露出的惊讶,打破他固有的矜持,引领他来到我的王殿,莲花池水之畔。我看着他笑,他便问我,为什么笑。我说,因为我想笑,因为我很开心。我开始为他敲鼓,让他听檀比耶城的风雨雷电、飞禽走兽、河流湖泊、花草树木的声音,我看见他长长的睫毛一动不动,深邃的眼睛凝神地注视着我,注视着我的舞蹈和音乐。我继续敲打,我听到自己的鼓声中有山泉涌动、春笋萌芽的声音,听到太阳挣脱云层、蒸腾蓬勃的声音,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在天与地之间缠绵交错的声音,我自己迷醉了,浅浅的笑渐渐变成一种放浪的笑。他也跟随着我的鼓声跳起舞来,放下了他所有王者的虚礼,放下了他所有差别的想念,笑着,舞着……
我们累了,便躺在莲花池旁,我偎依到他的怀里,靠着他浑厚的胸膛,抱住他圆润的腰腹,静静地睡着了。他没有推开我,而是像一个兄长一样,抚摸我的长发,很温暖很温暖的感觉。
等我醒来的时候,他依然抱着我,我懒懒地没有起来的意思,他便跟我讲述他们萨马耶迦的故事,说那里有一座陀罗尼山,山上有各种各样的珍禽异兽,鲜花一年四季都会开放,一串一串的果子甜美而多汁,说那里有一条优波罗河,河里有各种各样的鱼鳖龟蟹,河水一年四季都是蔚蓝清澈的,河底的卵石有着光亮的表面和七彩的颜色,说他在小的时候,喜欢去陀罗尼山打猎采果子,喜欢到优波罗河打鱼挑石子……我听他说着,又渐渐进入了梦乡,我仿佛来到了萨马耶迦城,和他一起,在陀罗尼山和优波罗河里游玩娱乐。
但是,很快,三天过去了。他要回萨马耶迦,他说路上要花七天的路程。我不让他走,甚至扯着他的衣襟抽泣。但是,这依然无法挽留他。于是,我说,如果你一定要走,有一天我一定会征服整个萨马耶迦,把你永远留在我的身边。他笑了,只当我是孩子气。他终于还是走了,带走了我的所有快乐。
我第一次放下花鼓,来到了兵营。兵营的路口,一个穿戴金色盔甲、眉目清秀的男子正在舞剑,剑像花一样,在空中舞动,绽放,优美中却燃烧着嗜人的野望。我停住脚步,仔细观望。男子突然向我扔来巨剑,身体轻轻一摇,飞向天空,双手合十,入瑜伽定。我下意识地接过巨剑,剑身青紫,透着无数的血气,剑柄上是一匹斑驳身形的白象,脚底莲花泛出鲜艳的血色。我拟剑向空中比划,乌云遮住了金轮,空中飞舞起绿色的萤火,随着我的剑花聚来散去。我舞得兴起,一剑刺向兵营门口的铁甲,铁甲轰然瓦解倒地。等我再看空中,那男子已如烟雾般消失了。后来,我在禅定中才知道,他是湿婆神系里主持战争的剑神,与乐神是貌合神离的夫妇。
我带着巨剑进入兵营,士兵们像神一般拱绕着我,尊奉我的命令。他们迅速穿戴整齐,开始操练。热血沸腾、大汗淋漓之际,我看到了萨马耶迦城的多罗摩帝。我回到王宫,父亲见我终于操持兵戎,欣然支持,他将王国交付给我,与母亲削发,拜尸林长者安德耶罗为师,修婆罗门道。我清退了宫廷中的乐师、画匠、歌伎,让宫女们把所有的兵器都摆到我的王殿里,我开始参详古代转轮王的兵法战术,甚至开始让宫女们都脱去长裙,着装操练。王国中的四姓人民一向尊奉于我,他们听说我要进攻远方的萨马耶迦,耕种得更加勤劳,为我的宫库中提供了充足的粮食与草料,商人们资助了大量的金银铜铁,收集各国的良马,充实我的军队,工匠们连夜赶工,打造出精良的剑弩和战车。原先与檀比耶签署合约的周围小国见到我的军力强大,纷纷归附,划入我的版图。
就这样,我精心操持了三年。我的国家成为恒河畔最富足强盛的大国。于是,我挥兵北上,直指萨马耶迦。他来去时七天的路程,我用我的军队征服,每一个脚印,每一个血洼,这一路,我用了整整一年零六个月。每当战胜一个王国,战胜一个部族的时候,我总会酣然大睡一觉。睡梦中,我总会回到十六岁大庆的那天,我躺在多罗摩帝的怀里,安宁惬意地睡眠。梦里,我总是看到青翠苍茫的陀罗尼山和清澈蔚蓝的优波罗河,我看到多罗摩帝穿着七色彩衣,来到我的面前,臣服于我,宣誓一生效忠。当我苏醒的时候,恰恰是天刚要亮的时候,我总会看到北天的穹顶有一对忽明忽暗的星辰,互相辉映,仿佛多罗摩帝深邃的眼睛。
终于,我来到了萨马耶迦城下,朝阳的光辉洒在我的额头上,让我备觉力量充盈。士兵们传呈说,萨马耶迦有使者来求和,送来了美女十车,黄金百车,我问他们,谁是使者,他们回答说,是一个叫百多里耶的长者。我约见他,一个有些道骨仙风的老者,他没有向我下跪,只是殷切地请求和平,呈上了一个精美的花鼓,他说,这个花鼓是萨马耶迦城的王子多罗摩帝所做,希望我能明白他的意思。我笑了,抚摸着花鼓,感受着多罗摩帝的气息,我回答百多里耶,我的愿望是多罗摩帝的臣服,如果他永远跟随于我,我会放弃战争。百多里耶无法答应,我便让他带回十车美女,百车黄金,只留下那个花鼓,并且告诉他,明天太阳升起之前,如果我看不到多罗摩帝归服,我便会开战。百多里耶离去的时候,淡淡地叮嘱我,山再高,也有倒下的时候,水再深,也有干涸的时候,为了一个人,挑起无尽的杀戮,难道我看不到湿婆神的愤怒?我没有为此惩罚他。但是,这句话却一直哽在我的胸口,让我无法安寝。但是,我已经到了萨马耶迦城下,我就要可以拥有多罗摩帝的忠诚,我还有什么值得犹豫?
这一夜,我睡不着,也不想睡。我想到了儿时敲鼓的欢乐,想到了多罗摩帝给我的惊喜,想到了征伐中人们痛苦的呻吟,当东方将要透露出一丝阳光的时候,我再度看到北天上的双星,我毅然做了一个决定,这是最后一次战争,我一定要争得多罗摩帝!
萨马耶迦大兵陈列,军前却没有我日思夜想的多罗摩帝,只有他的父亲、母亲和年幼的弟弟,他们全副武装,意气风发,我甚至看到他们的妇女、儿童也准备参与这场战争。我的心,突然有些不忍。但是,作为君王,我的命令已经下达,我不能违背我自己。我排开我的士兵,我的战象,我的战车,巨剑指天,缓缓地,指向萨马耶迦城的军队。士兵们哄的一声巨响,奔向嗜血的战场。我的白象步履坚强,所向披靡,我的巨剑挥舞之处,带起紫色的血花和绿色的萤火。我的心中不断重复着:我是战神所倚重的君王,我是所有国土的拥有者,我是多罗摩帝的主人……
腥风吹过,我的梦终于醒来。萨马耶迦城一片血河,乌鸦在半空中飞翔,硝烟弥漫了整个城池。士兵们检视着尸体,向我呈报,那些死去的人当中,有多罗摩帝的父亲,多罗摩帝的母亲,多罗摩帝的弟弟,多罗摩帝的臣民……我心情有些沉重,走进萨马耶迦城。我看到陀罗尼山已经烧成了焦土,刺鼻的烟雾在城中游荡,我看到优波罗河流淌的都是污血,匍匐的尸体在河水中沉浮,王宫里没有一丝人气,阴森森的。我走进多罗摩帝的王殿,看到遍地狼藉的鼓块、牛皮、绸缎,我仿佛看到多罗摩帝在归来的岁月里,精心制作花鼓,可是,在我将战的前一天又全都毁灭。我躺到多罗摩帝的床上,闻着他的气息,回想起四年前我躺在他的怀里的情景,泪水溢满了我的双颊……
士兵们告诉我,他们找不到多罗摩帝。我说不必找了。我带着疲惫的身心回到了檀比耶城,我将王位交给了我的表弟,削掉长发,带着多罗摩帝送给我的花鼓,离开了。
我沿着恒河行走,砂土磨砺了我的脚板,风尘淹没了我的清俊,饿了,我便乞讨,渴了,我便喝恒河的水。人们逐渐忘记了我,忘记了檀比耶城的转轮王比耶罗·多吉利。我走到了尸林,见到了我的父母,他们已经修到了非想定,对我,除了有对生命的慈悲,便没有任何私情了。安德耶罗收纳了我,让我继续游历,作为修习。于是,我继续行走,看到婴孩的出生,看到老者高迈,看到年轻人身患绝症,看到无人认领的尸体在荒郊野外腐烂。我终于知道了人类的痛苦,知道了身为首陀罗、吠舍种姓的悲哀,也知道了作为婆罗门修行者的切身责任。大梵世界的网已经展开,我望见湿婆众神朝我挥手微笑——
我入住尸林,开始修定。但是,多罗摩帝的影子始终浮现在我平静下来的念头中,他的一颦一笑,弯腰,伸手,回头,转身,都是那样真切动人。北天上的两颗星辰也时常在我的定念中闪烁,像一对鬼火。我在定中呼唤湿婆神,向他请教,湿婆只是笑而不答。这样,又持续了三年。
昨天夜里,我突然心血来潮,困意盎然。我倚到枯石上小憩,梦里突然看见了一只白色的巨象,足踏金色的莲花,向我走来。花鼓在天上无风自鼓,巨大的剑伫立在沙砾中。北天上的双星渐渐黯淡,一股刺眼的白光淹没了一切。我醒过来,微笑溢上了脸颊。我整理破烂的衣衫,准备一次会见。
是的,他来了,一如往昔般的容貌。在太阳没有升起的时刻,他匆匆地来,手里握着一柄巨剑。那柄剑泛着青紫的血气,曾经是我的爱物。多罗摩帝与萨迦耶国缔亲,娶了萨迦耶的公主,卷土重来,一年的时间,毁灭了我王弟的王国,拥有了我的宝剑。
他伫立到我的面前,剑尖直指我的心脏。我望见他清俊的脸庞,因为战争的风尘变得刚毅,但是,眼睛里却是无穷的愤怒。我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唇边由衷地流露出一丝放心的微笑——
许久,没有了声音。他的呼吸,他的愤怒,他的剑鸣,都在这漫长的时刻里烟消云散。我睁开眼睛,望见南天上,明亮的启明星升起来了,照耀着他远去的身影和逐渐在沙砾中淹没的巨剑。
缘分,就像恒河水里的一滴,聚时充盈,离散时,不过是空。
善财
——情见录之八十
普陀山巅,祥云万里,竹林精舍,有花,名莲。
滋生了许多青苔的小桥旁,善财倚着垂柳,盯着袅娜的花枝出神:菩萨往兜率陀天去请弥勒,说是要一同宣演《金刚般若波罗密经》,那经菩萨不是也讲过吗?为什么一定要请弥勒?弥勒菩萨虽然已被授记,于未来成佛,可是,菩萨自己不也是正法明如来化身,已然精通所有佛法了吗?想不明白,善财便懒得去想了。他正要起身,忽然听到大殿里有些小动静,便跑去观望,但见菩萨的莲花座前,长明灯旁,一只玉色小鼠正在偷油吃,边吃还边抹嘴,模样倒有几分可爱。小东西看见童子,慌忙停了动作,前肢直立,小爪挠心,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仿佛吓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