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财见它惊吓,反倒笑了,说了一句:“看来你也知道错了。趁菩萨未归,你赶紧下山去吧。”
玉鼠听他放行,似乎感激,小脑袋朝童子点了三点,夹起尾巴溜出门去,临到门槛外,还回头来看,小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两圈,才慌忙跑下山去。
善财见它走远了,便往长明灯中添了点香油,正要洒扫门庭,只听得半空中一阵鼓乐悠扬,无数鲜花随风飘散。善财知道两位大菩萨即将降临,忙收拾了衣衫,站到门边恭候。
果然,观世音菩萨携着弥勒菩萨的手,冉冉降到门前,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四大法众和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恭敬随行,天空中凤凰舞蹈,天女散花,钟鼓笙箫,无风自鸣,彩云之间,依稀还有香风吹拂,美音流转。两位菩萨径直坐上法坛,四众天龙也纷纷依次坐好,弥勒菩萨见众人都已坐定,便朝观世音菩萨点了点头,眉间白毫放射万丈光芒,普照三千大千世界,红唇微启,白光夺目,白光中密字流行,宣演《金刚般若波罗密经》。
善财结伽趺坐,在观世音菩萨座前伺候,只是先前就觉得弥勒菩萨所说与观世音无异,再听得头几句的敷演,似乎也不过如如,心中便生出倦意,转眼见周围的四众天龙都听得入神,便将手支在莲花座上,不想,竟打了个盹儿……
“天生,天生,长老叫你去呢!”
天生一惊,立刻醒了。只见大殿上观世音菩萨的塑像正拈花微笑,自己似乎刚才正给长明灯添灯油,不知怎么,就靠着莲花座睡着了。他伸了伸懒腰,看见小合子提着僧衣,黄色的僧鞋上满是尘土,淡淡地问道:“怎么了?”
“五台山显通寺的忍惠法师前来奉茶,长老让你帮忙呢。”
天生笑了,忍惠法师是出了名的难缠,上次问个法相宗的问题,把长老憋在那儿半天也没弄明白,这次不知道又是什么问题。他整了整衣衫:“那我去了。”
翩翩而行。寺院的白墙旁,是一条灰石板砌成的小路,路边都是青青的翠竹,白色僧衣的年轻男子,脚底下是一双青丝轧边的僧鞋,不留一缕凡丝的额头上,天星般排着六颗戒疤。
忍惠望见门外越行越近的天生,唇边露出一丝微笑,他捋了捋襟前的长须,望着德衍老和尚笑道:“我还是喜欢喝天生奉的香茶啊。”
德衍脸上微微有些尴尬,也不掩饰,恭敬道:“天生天资聪颖,深谙佛法,老衲虽身为住持,只是寿数所得。忍惠师兄见笑了。”
忍惠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只笑不答。他见天生已到门口,正要踏入门槛,便问道:“门外三千世界,芸芸众生游荡,门里孤灯长照,冷冷清清朗朗。小子是进是退?”
天生长眉微挑,在门口合十,朗声说道:“进也芸芸众生,退也清清朗朗。小子无进无退,立住行礼。”
忍惠站起身来,点了点头,问道:“立住也是一锥之地,小子落在何处?”
天生黑亮的大眼睛闪了一闪,眼帘微闭,答道:“小子立在法师所立处。”
忍惠仰天大笑,走上前来,拉着天生进门来,点头说道:“后生可畏啊。只是……”他望了一眼天生颇有些自得的神情,捋了捋长须,语重心长地说道,“多闻善辩也是口头上的功夫,你这一身上下,干干净净,还是缺了手头上的功夫啊!”
天生心中微觉不然,脸上却不说什么,恭敬地低头作揖道:“法师教训得是。天生记住了。”
忍惠淡淡地笑了,转头跟德衍长老说道:“德衍老儿,近日清兵入关,汉地大乱,盗贼猖獗,你这世外桃源的舟山普陀恐怕也难得幸免啊。”
德衍瞪大了眼睛,襟前白须摇曳,诧异地问道:“大明的气数尽了?只可怜了天下的百姓,又要受兵戎之苦了。”
忍惠见天生无知,立在一旁当新鲜事儿听,笑了笑,说道:“天生倒是有福,从小长在寺院,不知道外边的凶险。我那显通寺已受了波及,你这里可要多加小心啊。”顺势拍了拍天生的肩膀,笑道:“山外青山楼外楼,浮光掠影水云间。”也不打招呼,径直往山门外走去。
德衍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嗟叹道:“菩萨行事,莫测高深啊。”
天生心里暗笑,这个老和尚好愚钝,那忍惠不过是找个自在的地方逍遥去了,他还称赞是什么菩萨行事?!却也不说破,红唇轻撇,挑起腮边一个浅浅的酒窝。
青灯古佛,有莲花扶摇。
天生也不知怎么,这几天老是觉得犯困,刚才德衍老和尚主持晚唱,他就差点儿睡过去了。现在是晚课的时间,若明若暗的烛火就像是夏天里草野间幽幽流动的萤火,风东来,便向西飘去,风西来,便向东飞去,淡淡的烛火摇曳着,偌大一本《妙法莲华经》的黑字竟也随着烛火上窜下跳,混不见意思了。天生又支起下巴,打算打盹。
啪,一声脆响,天生惊了起来,以为是老和尚的竹板,可一转头,只见师兄师弟们都在自顾自地读经,小合子早扒在桌上睡了,也不见德衍住持来打。他望得远些,才见老和尚端坐在菩萨座前,入定有一枝香的功夫了。他仔细看去,却见观世音菩萨的长明灯边,一只玉色的小鼠蹦跳着,尾巴上一滴晶亮晶亮的香油,那小鼠倒是精灵,将那尾巴尖伸到唇边,舔干了,又放到灯盏里,又挑了一滴——天生看得入神,也不去惊动,支着手,笑着看它。那小鼠就这般吃了十几滴油,突然停下,扭头瞪着滴溜溜的眼睛看着天生,点了点头,见天生露出吃惊的神色,吱溜一下,消失在房梁之间。
天生还从没见过这么精怪的玉鼠,心里便生了几分喜欢。不过,也不跟师兄弟们说,又低头翻起经典来。
晚课之后,便是休息。天生不喜欢跟师兄弟们大铺同眠,老和尚也赞他智慧,所以准许他在临近后山的独院里睡觉。夜间月光正好,照在窗前,可以看到地面上飒飒的竹影,如剪如钩,仿佛人世间的所有思绪,都在那摇曳着的影子中勾连剪理。天生本来犯困,现在又不知怎么,翻来覆去却睡不着,脑海中不时蹦出那个玉色的影子,尤其是那一双精灵古怪的小眼睛。一忽儿想着,要是有一只这样可爱的玉鼠伴着玩儿,平静的日子能凭添多少乐事?一会儿又想到,老和尚肯定不许养的,师兄弟们见了也一定要抢,到时候不给,指不定又怎么数落呢,自己在普陀中清高孤傲的名声可是已经很大了。天生想着想着便觉得烦躁,又觉得有些尿急,刚要起身,隐约觉得窗外一个影子躲闪,正眼看去,却什么也没有。心里也不计较了,早早奔了茅厕,解了裤裆方便,隐隐又听得有轻笑声,他撒完尿回头看,只有竹子在夜风中摇摇晃晃,叶子间摩挲着,发出沙沙的声音。他摇了摇头,回屋躺下。转了转身,倒是睡着了。睡梦中,总觉得有些额外的温暖。
鸡鸣了,天却还没亮。晨钟敲响,普陀山的僧侣们开始洒扫院落,敲钟的老和尚对着青天朗朗地唱着:“南无清凉山金色界大智文殊师利菩萨——南无峨眉山银色界大行普贤愿王菩萨——南无九华山幽冥界大愿地藏王菩萨——南无普陀山琉璃界大悲观世音菩萨——”唱和声伴随着钟声,荡气回肠,直冲霄汉,方圆百里的山峦,回声悠悠。天生依然一袭白衣,跟在师兄弟们身后打扫,看看东方渐渐探出橙红的一角,不禁又打了个呵欠。
“天生,怎么又困了?难道昨夜读经晚了?”小合子低头扫地,抬头问了一句。
“没有。”天生淡淡地答道。
先是早课,然后才是斋饭。天生嘴里诵经,肚子却止不住暗自叫唤。他伸长脖子去看斋房,却发现殿门外一个玉衣修身的年轻男子摇着纸扇,站在竹林边看他。晨风清徐,半掀起他的衣角,腰间的玉佩叮叮当当脆响了几声,很是好听。只是,那双精明透亮的眼睛里,似乎含着几许惬意的微笑。天生只觉得有些面熟,不过,搜寻了往昔所有香客的长相,却没有一个能对得上号。
啪,一声脆响,天生摸着光头叫苦。老和尚这一记竹板可不轻,敲得天生两眼冒金星,慌忙低头跟着师兄弟们诵经,偷眼去看那男子,刚好他又是一下窃笑,心里顿时觉得好生奇怪。
早课完了,天生草草吃了斋饭,便跑到院子里去张望,竹林里哪里还有那男子的身影?只有那青翠的竹枝,高高地挺立。天生不经意望向大殿,却见那玉衣浮动,男子正在礼佛。天生进殿去看,那男子双手合十,两目紧闭,剑眉舒展,红唇微启,仿佛在祈求什么。求完之后,一连三叩九拜,十分虔诚。等他站起来,转头看天生的时候,天生忽然觉得不好意思,竟然盯着人家看了半天,脸上微微红了起来,慌忙问道:“施主求些什么?”
“菩萨闭目莲花中,求者自求,小和尚求些什么?”男子滴溜溜的眼睛,紧盯着天生看。
天生被他看得心虚,转头去看高高的观世音菩萨像,不尴不尬地答道:“心中无物,礼佛而已。”
“想不到,”男子鞠了一躬,笑道,“师父竟是一个有、心、人。”
天生惊讶,转头上下打量了男子一番,也恭敬道:“施主见笑了。小和尚法号天生。”
“幸会,幸会。小子姓于名锦,字子裘。”男子打开纸扇,露出扇面上一只琉璃玉鼠来,那老鼠尾巴高挑,翘首回望,依稀是偷油的姿势。
天生不禁一笑,道:“这鼠有趣。”
“师父也喜欢这玉鼠吗?”子裘唇边含笑,整张脸如浮云过后的阳光一般。
天生点头,又慌忙摇头:“喜欢便是欲念,沉沦五浊之途。小和尚也无喜欢,也无不喜欢。”
子裘眉头一挑,却又笑了:“看来师父是累劫修行的,道行颇深了。”
天生避过他的眼神,淡淡地答道:“见笑了。”
叮——
大殿里,又是几个香客礼佛,司磬的和尚轻轻地击打,清凉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堂里波荡,心,一下子静了下来……
不知怎么,天生没有拒绝子裘请香,没有拒绝子裘一同到莲池边观花的要求。子裘合着扇子,飘飘立在天生的身边,日渐当空,花开正好。蜂蝶在蓬边瓣间游弋,轻柔的浮水上,叶子与花婀娜生姿。没有说话,似乎话已说尽。子裘缓缓地将视线移到天生身上,只见那青青的额头上,渗出一颗两颗豆大的汗珠。子裘挥起袖子去擦,天生转头,正看见子裘晶莹透亮的眼睛——汗珠如帘,遮住长长的睫毛一角……
隐约间,听到莲尖的水珠落下,在池里泛起涟漪……
子裘说口渴,天生把他让到独院小憩。日已西斜,竹影在窗户纸上摇曳,剪不开,分不明的样子。上好的龙井,古朴的紫砂,渐凉的屋中,又升起一股氤氲的热气。子裘品了一口,笑了:“真是香茶。”天生淡淡地一笑,又去斟酌。子裘一把握住他持壶将点的手。天生转头看他,正看见那双闪亮深邃的眼睛——
静,只听到窗外沙沙的风掠竹叶的轻声……
咚——
一声闷响,天生惊醒了一般,将手从子裘的掌握中挣脱出来。他脸色泛红,冷冷地说了一句:“暮鼓已响,晚课了,你该走了。”
子裘看了他一眼,问他:“有缘再见吗?”
天生懒懒地闭上了眼睛,合十道:“凡缘皆是孽缘,不再见了。”
子裘笑道:“执手之缘,何必介怀?告辞,告辞!”转身才出屋,身形一晃,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生出门探看,心里顿时生起疑惑:难道是什么精怪?怪不得刚才会有那么一刻出神!他慌忙收拾心情,到大殿去。师兄弟们都已落座,德衍老和尚正要讲演《金刚般若波罗密经·离色离相分》,天生匆忙就座,心生愧疚,朝老和尚稽首行礼,老和尚也不责罚,笑了笑,开始敷演:“如来说具足色身,即非具足色身,是名具足色身。”天生又觉烦困,假装认真听讲,心思却已跑到了十万八千里。
他到底是谁?所为何事?缘分真的蹊跷,只不知道何时再见,何时了结?不过,这么想,难道不是又生想念?那便是还会见了?见了又如何?不见又如何?……
用完斋饭,又要闷头读经,天生特意留意那长明灯,可是,老和尚依然早早入定,那调皮的玉鼠却再也没有出现。出殿的时候,只听到蝉儿心切地呱噪,渐是炎夏了。
回屋,躺下。眼前便浮现出那双眼睛,手指尖总有被他握着的余温。天生心里一阵烦躁,又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突然,窗外泛起红色的亮光,一声凄厉的喊叫响彻普陀:“起火啦!大殿起火啦!”天生慌忙起身,奔出门来,只见火光中影影绰绰的,似乎有不少外人。天生正要冲出去救火,一群黑衣蒙面的进了院子,一把将他擒住。
“你们干什么?”不明所以的天生怒声问道。
一个蒙面的抓过他的下巴看看,嘿嘿贼笑道:“想不到寺院里还有这么俊俏的小和尚。当作人质带回去了!”
一群人捂住天生的嘴,拿绳子捆了,负到背上,从后山跑了。
天生睁眼的时候,手脚被紧紧地捆着,动弹不得,只看到一群面目狰狞的男子,正在一旁数着供箱里破出的香火钱,一个朝天鼻的男子歪坐在虎皮靠背椅上,怀里抱着原在大殿中心供着的翠玉观世音,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天生被他看得直发毛,怒声问道:“你们都是什么人?为什么抢普陀山的钱物?”
朝天鼻放下观世音,站起来,跟众人笑着说道:“脾气还挺冲,我喜欢!小哥儿,跟你说实话,我们就是干那没本钱买卖的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