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临天下————梓寻[上部]

作者:梓寻[上部]  录入:04-25

我立刻向祺焱道:“不许说出来!”
祺焱含了半天笑,任我拱手相求,仍道:“这是宁王取的,他纵游四海,偶回京师,正遇著皇上和老七在宫里,只道此子文玉秀颜,唇色如朱,又生与七月初七,排行老七,男子如此,有些不好,不如封作胭王,克去寒气。”
苏芙秋大笑:“唇色如朱,封作胭王,这宁王果然有趣。”

 


君临天下 5-6


一餐毕,有旨意传来,皇上欲在宫里办家宴,尽天伦之美,我便同祺焱一齐入宫,苏芙秋送至中堂,因道:“陛下有意考问皇子们,四爷七爷留心些个。”
马车十分缓慢,祺焱合目假寐,面色有些苍白,淡青的脉显於颈上,有几分不胜之态。我百无聊赖,细数他浓密的眼睫,点来点去,不由暗暗嘲笑,一副儿女情态,遂低身枕到他的腿上,祺焱一手至於我额头,低声道:“阿七,别同我生气,我……”我伸手掩住他的嘴唇,轻声道:“四哥,我们一辈子也不会生分,对麽?”
幼时,祺翰妒我长居宫内,父皇爱宠,时常设计陷害,有一次摔碎太庙的玉牒嫁祸於我,我避之不及,正要低头认罚,四哥出列,揽祸上身,在太庙跪了三日,才将事情平息。倘若是我受罚,尚有母後垂爱,或免刑法,四哥的母家寒微,无人出头。夜里,我悄悄跑到太庙,灯火通明,且无一人,风戾戾而月寒噤,我拉住他的手,郑重道:“我,多觅罗齐.祺毓,对著祖宗神明发誓,此生此身,为祺焱一人所使,永不相负!”跪倒的祺焱,神情困顿,不知有无听到。但自此,我同祺焱,出入如同一人。  
祺焱似有所思,眸光闪动,把我托起,凑於唇上一吻,道:“那个,自然!”无论你究竟怎麽想,我终究是这样了,怕是难以悔改。
行至薛椿园,众皇子大多已经到了,拱手问候,好不亲热,只言谈话语,明褒暗贬,你来我往,十分有趣。兄弟按长序入席,八弟祺臻与我同年,但性情冷淡,待人苛责,少与兄弟们来往,也没任什麽实差,只同国子监一齐编校前朝历书,且为我朝重修水利,地理等诸多图书。
我同祺臻微微点头,便坐於他身侧,远处祺焱正与祺翰执手笑谈,不由心下一笑。祺臻也正向那边看去,见我回头望他,竟然脸上一红,讷讷道:“七哥,好些日子没见,一向可好?”
我亦笑道:“还好。”细细问了他几句编史事宜,他也一一答复。
正说著,皇上便出来了,穿了件鼠灰长袍,套著紫貂裘,分外娴雅,笑道:“素日里,少与你们说些体己的话,现在兄弟们团坐一处,就算平日里有什麽不好,看朕的面子也就全好了吧。”
这些话听著轻松,却含著皇上的无限苦水,儿子们个个雄心天下,不是什麽好事,又不愿见他们争作一团,败了祖宗的名声和疆土,历朝因权位之争,屡见不鲜,善终者屈指可数,皇上现下年事已高,岂能不打算。
众皇子却未必爱听这些话,皇权之争,非为夺权,也为自保,不然哪天死了都不明不白,故而大都低头不语,静听圣训。我侧目祺臻,他倒清闲,拿个铜指甲挫修理指甲,仿佛与他无甚关系。
皇长子少年夭折,故而以祺翰最为年长,他起身道:“父皇所言,兄弟们都听明白了,一奶同胞,打断骨头连著筋,有什麽不好说的,一切全凭父皇旨意。”众兄弟们随声附和,皇上也没有继续,只道开席。
敬了皇上三杯酒,众皇子皆静默用饭,席间几无声响,只有皇上同宫中守备老将军宁单偶有言语,指点菜色。
突然祺泽起身,向皇上一揖,笑道:“父皇您且用著,儿子讲个灯谜,博君解颐,也算是略尽孝道了。”
皇上举著笑道:“还是老六体恤,快点儿吧!”
祺泽清了声嗓子,开口道:“身薄体轻盈,脉脉不得语。替人遗相思,污浊亦难清。”
皇上略作沈吟,笑道:“文房四宝中的‘纸’?”
祺泽笑逐颜开,点头道:“正是,正是!儿子班门弄斧,只教父皇笑话。”这话自是白说,皇上发蒙的师傅,是我朝奇人,才思敏捷,君子倾慕,但只知姓沈,无名无字无墓,空留风流在人间。
皇上略有所思,但只轻笑一声,道:“老八,你整日浸渍文海,不如也说一个,叫兄弟们猜。”
祺臻起身,沈吟片刻,才道:“我近君亦近,我远君亦远。幻作醒时梦,醉也双飞红。”
我陡然心动,看向祺焱,他只不语,垂目而坐。祺翰却开口道:“镜子,是也不是?”
祺臻点点头,亦落座。
皇上笑道:“这句好,借的是苏子的‘一笑哪知是酒红’,祺臻当真是才子!”一语出,四座皆惊,安平盛事,文治为要,对祺臻如此考评,让人惶惶。
我低头暗想,皇上自知祺臻身体羸弱,只此一点,难为人君,说这些话,不怕为祺臻树敌吗?还是随口而发,没什麽意思。
皇上却看向祺焱,笑道:“老四,你一向劳忙,现下也歇歇,说个什麽,教你兄弟们乐乐!”
祺焱却起身,长揖道:“父皇,儿子刚看了邸报,滦河两岸现下虽不急,然明年春耕无种,朝廷尚未调粮,实在惶恐。”
皇上陡然沈下脸色,一语不发,众皇子有低头不语者,亦有幸灾乐祸者,或耻笑祺焱不识时务,或讽刺他故作铮臣姿态。
祺焱也不作声,四座皆静。过了一会子,皇上才慢慢道:“老四为国事著想,难能可贵,你们兄弟们也应学著些。”又拂袖而去,道:“你们散了吧!”
待皇子们散了,我方行至祺焱身侧,轻声道:“皇上年纪大了,有些小孩子心性,四哥不要多想才是!”
祺焱扶著我的手站起来,只道:“我们回去吧!”
在岔路同祺焱分了手,我便直回府去,他是真心想当皇上,也是真心为这国家操劳,看遍众皇子,有谁比他更赤胆忠心,若上天垂怜他,皇上爱惜他,他日必为一代明君。
我回到内堂,一片茉莉香萦绕,婵娟轻声细语:“爷想用点儿什麽?”我摇摇头,只想沐浴。
跨进木桶,热意卷袭,舒逸安暖无比,我长出一口气,趴在桶沿上,便听有人进来,只道:“随便擦擦就好,我倦了!”
力道舒适而有力,我轻叹一口气,笑道:“德鑫,你回来了!”
尚德鑫噗嗤一笑,走到我面前,半跪於地,低声道:“七爷,我回来了。”他比离开时高大许多,肌肤也黑了许多,眉目深刻,风仪威武,不知在战场上,又是如何风流英雄。
我自水中起身,他便拿布巾为我拭身,又递来中衣。我随便披上,坐在熏炉边,才问道:“一切还惯麽?”他去边境已经五年,现在见著,如若当初。
尚德鑫正色道:“都惯,只怕丢七爷的脸面,让七爷担心。”
我摆摆手,笑道:“别七爷七爷的了,像原来一般,叫我毓公子便好,不然人都老了。”
尚德鑫改口道:“毓公子。”又忍不住一笑,大约是因想起顽皮的旧事,我出去淘气,拉著他作陪,倘若四哥发现了,便叫他替我遮掩。
记得有一次,我竟异想到末流窑子里逛逛,那知喝了一口烈酒,便长睡不醒,他只好背我回府,因著偷著出来,连马都没敢骑。
如此种种,竟如云烟,往事不可追,我因笑道:“德鑫,你我秉烛夜谈如何?”
尚德鑫将他边疆种种一一说来,仿佛他只是出去逛了一圈,也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事实上,他如何在五年内,由一小小千总,变为边防将军,节制全国近半数兵力,此中艰难,一言难尽。
他笑道:“那里风沙大,毓公子若去就变成瓦公子了,不过瓜果鲜丰,京城远不能及。”举手抚了一下额头,衣袖滑落,臂上疤痕累累。
我叹息一声,握住他的手腕,轻声道:“当日派你出去,是为了壮大四哥的势力,他只单力薄,就是登基,倘若他人挟兵而起,他也难以平复。”
尚德鑫低头望著我的手,道:“别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胭王,七爷,毓公子,受了什麽苦,也是应该的。”如此忤逆之语,让人心惊肉跳。他猛然抬头,目光窅然,几年来,他自边疆几次传书,意在兴我逐鹿之心,一一被我婉拒。
我安抚道:“为人君,不是我的本意,四哥雄略天下,你在他麾下亦能成就万世之功,成就名将之威。”至於我的心,只能由他人之手留弃,如若草芥,如若浮萍。
尚德鑫抬头笑道:“我只照著七爷所想,不会叫七爷为难。”我亦一笑,纵然他日风云震变,雷霆失色,今日也可享用片刻安稳,夜雪故人归,当煮酒,煮歌,煮青梅。

君临天下 7-8


翌日,尚德鑫入宫述职,我自去刑部整理案宗,这是无关紧要的差事,我也是借机偷懒,差官们出来进去地统理抄写,我则窝在梨花大椅上呵欠连天,昨夜将近天明,我才同德鑫抵足而卧,隐隐睡去。那些幼年时候,名为主仆,实为玩伴,随手携来一抹流光,可入酒入梦。
正欲入睡,有人来报,祺焱过来了。我抬头一看,四哥正於中堂门口,含笑而立。身後一位少年,玉面朱唇,黛眉入鬓,骨秀神清,一身红衣,更是惹人侧目,只眉梢眼角,隐隐倨傲,没由来让人不爽。
我跳於地上,暗自忖度是哪家的公子哥儿,边笑道:“四哥,怎麽过来了?”
祺焱侧身笑道:“这是江苏尤家的小公子尤茱,小字瑞郎,尤老大人想让他谙习官场风度,我便介了你,由你带他经行事务如何?”
江苏尤氏,富豪之家,皇上几次南下,皆居於此,爱宠加身,後来尤家女儿入宫,更是显贵起来,皇族子孙,也恭敬以待。
不过把个头角峥嵘的小子交给我,著实麻烦,祺焱倒是会使唤人,我也只笑道:“尤公子,兴会了!”
尤瑞郎面无表情,微微躬身,道:“七王爷!”当真一株刺梅。
祺焱袖手笑道:“我还有事,你们且聊著。”又向尤瑞郎笑道:“你住祺毓那儿,不必客气,缺什麽只管吩咐便好。”竟转身走了。
我只好打点笑脸,道:“尤公子,何时来的京城?”便胡天胡地地扯起闲篇,什麽哪家饭庄的鸭子最好,哪家青楼的姑娘最甜,林林总总,口沫横飞。
尤瑞郎起先还按著性子听我胡言乱语,见我停也不停,似有说到地老天荒之意,便动了脾气,粗声粗气道:“七爷!”
我含笑道:“什麽?”随手灌进一盏茶,渴死了。
他清了声嗓子,倒是稳重起来,慢慢道:“尤家是什麽样儿的,七爷十分清楚,我本不欲进京趟这浑水,然而家父之命,不可违迕,便也来了。” 
这话没错,尤家受极恩宠,将来谁为帝君,也不会难为他们,现下送子至京,观摩局势,不是什麽好计,尤家老爷,竟轻浮至此。
我因笑道:“公子果然聪明。”那麽便少了我许多麻烦。
尤瑞郎沈吟片刻,却道:“但自我进京之後,略观形势,帝尊之争,一触即发。四爷七爷是一派,二王爷与其他几个王爷一党,即再有心意帝位者,盖因势力虚落而不足为患。”
我直视他,尤瑞郎气度坦然,仍直言不讳道:“四王爷二王爷,平心而论,皆可为帝,然後青龙白虎相遇,必有恶斗。表面上观,二人势均力敌,实则二王爷更胜一筹,其娘舅家远在北疆,骑兵十万之众,倘前来勤王,朝廷军皆驻西北,猝不及防,一入中原,踏平江天。”
这也是我忧虑之事,舅舅家受祺翰拉拢甚多,说其倒戈,如缘木求鱼。尤瑞郎眸光一闪,犀利非常,道:“世事浮云,人力可为,我既择主,愿效四爷,必与七爷同心同德,静神以待。”
果然英雄出少年,我拊掌笑道:“得公子相助,四爷之福。”
晚上回府,命婵娟打扫布置别院,尤瑞郎在我内室坦然而坐,毫无拘紧,言笑风流,把盏饮酒,指点壁上字幅,俨然大家。
我笑道:“瑞郎才学文墨,当世一流。”言谈话语,如同故人。
尤瑞郎轻笑道:“师傅教得好而已。”
我随口问道:“师从何人?”
尤瑞郎摇摇头,道:“山野隐士,自称董薛,像是化名,所以不得而知。然学问极好,可倾天下。”
我轻叹一声,这世上隐客剑侠,逆行岁月,宛如神仙,教我这红尘俗客豔慕非常。
夜沈如水,梅香殷殷,竟忍不住与瑞郎长谈词赋,畅所欲言,四哥,我已许久未有同他深谈了,每次悄声而来,匆匆归去,开口所言所为,不过国事,政事,枕帷事。
闲逛了几日,携尤瑞郎登高楼,饮美酒,并邀四哥过来叙话。
夥计过来问了几次,我只道等等,再等等,上好的碧螺春饮了几壶,仍不见四哥踪影。我正欲派人过府询问,却见苏芙秋姗姗而来,笑道:“四爷有事耽搁了,要我来谢罪!”他居四哥府上,闲适得宜,身体丰盈一分,面容鲜灵俊秀,颇有道家风骨。
我百无聊赖之际,灌了口竹叶青,接连咳嗽了几声,才笑道:“我们尽我们的兴,让他忙去吧。”尤瑞郎自斟一杯,轻吟道:“棋花闲敲落,明灯半点情。”这个的词牌是南乡子,中间差了三个字:人未到。他倒聪明的紧。
苏芙秋却笑道:“芙秋尽慕胭王文采,倾豔尤家瑞郎,现竟同时得遇二人,人生快事,不如对长歌以记之。”
尤瑞郎笑道:“这个便好!”
苏芙秋遂起句:“闲居枕夜挑烛长”
尤瑞郎道:“指上留芳不思量。但见墨云倾明月”
我道:“梅蒂结青傍重阳。”又起:“窃心难攀黄金梁”
苏芙秋道:“私底辛劳付断肠。嫁衣裁得著谁梦”
尤瑞郎道:“澜沧江上觅孤光。”
三人共饮一杯,凉夜犹长。
尤瑞郎豪情陡发,四处寻剑,只为一舞,我只好为之拨弦──《十面埋伏》,乐如急雨,声落玉盘。完毕,苏芙秋抚了一曲《偏成瘦》,是前朝遗曲,轻挑之间,暗自销魂。
尤瑞郎合目似寐,神清如玉。我暗自叹息,苏芙秋唱道:“罢金杯,指犹凉,枕席如月月如冰,我取一瓢弱水,将饮否,独思量。”
用毕,苏芙秋自归去,我同尤瑞郎驱车出城。
残雪映著月影,寒气逼人,却清醒无比。尤瑞郎本一身红衣,现却见一袭黑衣,自有妩媚清丽之风。脚下积雪咯吱咯吱地响著,十分有趣,尤瑞郎走来走去,似乎只为了听这破雪之声,并笑道:“南方比不上的,就是这个,我自小便向外塞外风雪,万里孤漠。这里虽然不是塞北,可也有雪,聊解幼时执梦。”
他望向远处,空无一物,只道:“董师傅最爱雪,饮茶也只用梅花雪水。”我侧头望他,落寞非常,眉眼里是孩童神色,只轻声道:“斯人不在,亦应宽怀。”
他转头笑道:“你与董师傅面目有些相仿,所以一见著你,就忍不住想。”原来伤心人各有怀抱,上天虽如此戏弄人,但也容这些人偶尔相见,互诉衷肠,空出盛放泪水的心房,再次酝酿悲伤。
我因笑道:“那我便蒙著头和你说话,片刻解语也是好的。”
回府各自安歇,第二日,祺焱竟过来了,我还未起身,他便携寒气而来,眼里几分歉疚,道:“昨夜急事,让你白等了。”
我低头不语,自是穿衣,他竟蹲身下去,为我穿袜著靴,握住小腿道:“阿七,现下情境微妙,我不能怠慢,稍有不慎,全盘皆输。”
我强行缩回脚,盘腿而坐,强自笑道:“四哥说这个做甚?我又不是小娃娃。”我若真是个小娃娃也好,一支糖便能笑逐颜开,也不会伤春悲秋,暗自惆怅。
祺焱伸手在我右耳垂一捏,扳起我的脸,我见他一身疲惫,想必饱受奔波之苦,终忍不住长叹一声,道:“算了吧!”伸手抱住他的腰。
他轻声问道:“今儿有事?”
我摇摇头,他便将我放平,压身上来,解衣,抚摸,亲吻。
我合上眼,生活一直这样重复,争吵,和好,再争吵,再和好,不知什麽才是尽头,祺焱附耳细语:“毓儿,我祺焱,只有你一人而已。”
泪水潸然而落,我一边呻吟,一边哭泣,希望他把这身体揉碎,毁损,磨灰,使我可不受红尘苦楚。前生来世,苦果自何时深深埋藏,偏要等到今生,取而痛饮,情愿凋落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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