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年笑寡苦多,离苦多,欢乐短,还犹如鬼魂附身,欲罢不能,骨断筋连,待一梦而醒,起坐长叹,还阿弥陀佛,让我遇著他。
情愿身作无情物,哪怕转瞬夭折,也不必被这现实折磨,任你是铁骨英雄,还是无心僧侣,都难清心静气,撇尽人间爱恨。
祺焱在我体内放肆而行,贯穿如火,我几似蹈水而亡,只有游魂漂离,如洛神行水上。悲夫,叹夫,千古风流不过一夕情仇,神女独立,天地无情。
待祺焱起身离去,粘腻的液体自体内缓缓流出,我裸裎坦卧,如一具浮尸,还魂是否,祺焱一语便可定夺。
君临天下 9-10
下午时分,我才懒洋洋起来,但觉体乏神倦,问询婵娟尤瑞郎何去,婵娟笑道:“奴婢告诉尤公子七爷略染风寒,发了一夜的热,天亮才睡著。又请周正青陪他说话。”
我点点头,穿衣著靴,却见周正青揭帘进来,大笑道:“听说昨夜你们去踏雪,也不请我去,活该冻病了。”尤瑞郎於他身後,含笑而立,看来二人相谈甚欢。
我笑道:“那麽该我陪不是,今儿去沈宜那儿可好?”
沈宜,他是京城第一名妓。不知出身,不知家乡,不知父母姓甚,仿佛破空而来,美人天成。虽出於污浊之地,然只陪士族清流,不谈风月,只对文乐,且善诗善词,善书善画,善琴箫,善金经。名士无不趋之若鹜,但无一人幸为入幕之宾,我只怀疑这群清客享福太多,偶尝闭门羹,反而乐不思蜀。
然此君当真文采精华,见之忘俗。这也所言非虚,天下学问未必云集青楼,然诗词歌赋,必集大成於此地。盖因风流名士皆汇此处,可放纵言行,不忌朝政,奇文妙词,有如神助。而妓之悦人,并非以性,而以色示人,非但容貌淑丽,且才思敏捷,与这些清客可一较高下,有著等高的审美与情趣,才可经营不衰。
坊间曾有笑谈,一赶考举子,自恃才高,至京城後不思读书,反而出入烟花之地,一日,他去拜会沈宜,被沈君的小童儿拦住。此子口出狂言,小童儿随口占题,百思无解,掩面羞去。由此,沈宜才色,可见一斑。
我有幸识他,是去玄真寺为母後乞福,後独在山间闲逛。天降大雨,沈君持伞而来,宛如白娘子出西湖,我欣喜若许仙,急忙上前请求避雨。此君心肠歹毒,视我如无物,便怒自心中起,逞纨!子弟之勇,强行夺伞。过程自不待言,最後两人滚落泥中,躲躲闪闪才回到寺中,後竟相谈甚欢,如若故人。
我暗自想著,不由一笑,周正青却颦眉道:“换个去处吧。”他向来不齿男人做这种以色示人的勾当,却喜好胭脂香粉之流。
尤瑞郎却笑道:“我亦耳闻沈宜此人,风采翩然,愿意前往。”
我向周正青笑道:“主随客便,你只好认了。”
三人遂向仪茗楼而行,进内院时,我向小童儿略略招手,他笑道:“七爷来了,沈公子刚理完书案,您请进去吧。”
我等下车,踱进院里,仅见几竿枯竹,夏景天来时,这儿殷殷绿凉,沁人心脾。上得楼来,鼻端却是佛香,婷婷嫋嫋,我暗笑沈宜恶趣,那些清客来此,倒像是参禅了。
我欲伸手揭珠帘,只闻内中一声清音朗朗,如珠玉相击,道:“茶渍文犹绿”
我因道“书罢指尚香。”又笑道:“沈宜,考我有什麽用处?”
三人遂进去,只见一道墨影如烟,有如惊鸿,沈宜转身笑道:“七公子,怎麽有闲心过来?”
但见他眉目如画,凤眼斜挑,波光流转处,死也尽销魂。
周正青本也见过他,此刻犹不能语,有些瞠目结舌。尤瑞郎脸色虽无甚变化,但微退一步,眼睛看向别处,後才转过来。
我笑道:“上次你要我寻的书,终於找著了,才敢过来,不必看你的脸色。”便自袖内取出一本诗集,上书《沈殿拾趣》。这是我千方百计自祺臻处搜出的,沈宜只知道其中一首词,不知年月,亦不知作者身份,我花费许多功夫才翻出来,弄到手。
沈宜眉开眼笑,一把夺走,轻轻翻开,读了两句,才道:“你总算做了件好事。”又向尤瑞郎道:“这位公子……”
我连忙一一引见,後坐下品茶,随口问道:“你诗集整理得如何?”
沈宜微微皱眉道:“比想的慢了许多,尚有许多无名氏,不知如何记载。”
他闲暇甚多,竟臆想将青楼词作,搜集成册,然後付梓,流传後世。我因问道为何如此。他只轻声道:“这儿虽污秽不堪,然文才云集,不传後世,愧於我心,且书上标明出自青楼,既嗤笑当时,也可贻笑後辈。”此言虽有不羁,却令人感怀。至於我所寻得沈殿诗集,沈宜道他倾慕已久,百求不得,才问我可否为他搜寻。
我安抚道:“不必著急,整理向来如此,你只慢慢著手便好。”
沈宜未有说什麽,只轻叹一声,尤瑞郎笑道:“素慕沈公子久已,可否请教一二?”他起身立於窗前,红衣裹身,明肌胜雪,风流天成,然较之沈宜,少了些清雅儒秀之气,多了些恃才傲物的狂潇。
沈宜一笑,他久历欢场,自然少不了人前来寻衅滋事,然未能伤他一毫一发,当真也是妙人。
尤瑞郎行至琴前,随手一拨,流水行云,笑道:“文章太过伤神,不如信手抚曲,反而有趣。”
沈宜微一抬手,笑道:“公子请!”
但见尤瑞郎轻滑琴弦,看似无限随意,声声精妙非常,以他的年纪,必有大家指点。琴乐渺渺,恍如天籁,似有凤来仪,梧桐树上栖,又见广寒飘忽,嫦娥宽袖,人间天上,月精花魄,无一不凌空信舞,行自前身,将去後世。
一曲毕,尤瑞郎转身笑道:“献丑了!”
沈宜问道:“此曲谁人所作?”
尤瑞郎略一沈吟,只道:“天下无主之物多矣,我有幸得之,然未有曲名,只有书名──《雪湖琴鉴》。”
沈宜起身至琴前,沈心静神,起左手慢拈,右手轻拢,声音有些沙哑,细细簌簌,宛如叹息。若人行深夜,无月无灯,了无前路,亦无归途,後东方初晓,虽知晴空万里,但觉意冷心灰,辗转反侧,不眠不休。
尤瑞郎自听得第一声,脸上便十分肃然,手指轻叩几案,似有所思。
待曲终,沈宜转身凝眸不语,尤瑞郎长揖道:“公子情思,望尘莫及。”
沈宜轻笑道:“尤公子客气了,其实尤公子才是技艺超群,精妙无双。我的琴以情思胜,不能算数。”
尤瑞郎笑道:“琴棋书画,不过是为了感发心怀,以技艺论,同卖油郎又有什麽区别。”
周正青自始至终,未有开口,但坐不语。
我遂问道:“你发什麽痴?”
周正青陡然清醒,呆笑道:“我从刚才那琴竟想起谭培来,别看他粗手笨脚,还喜好这个,文弱得像个娘儿们。”
我差点儿跳起来堵住他的嘴,幸好他声音放得极轻,我一脚踢在他小腿上,嗔道:“满嘴胡哏,小心尤家小子剥了你的皮。”
尤沈二人,正在笑谈,我才松了一口气,尤瑞郎也就罢了,得罪了沈宜,我以後还怎麽恬著脸来,因笑道:“两位可也停停,我等不是辟谷之人,还要用些人间烟火。”
沈宜笑道:“正是,不过要七公子破费了。”眼中含著十分的调笑,道:“好些日子未有去湘瑰阁了。”
本来沈宜处,为烟花之地,酒菜自然是有的,但沈宜道:“这儿是风月之地,我也是卖身的,又不是饭庄,不必弄得堪比易牙手。”但他亲点的厨子也是天下第一的草包,饭菜之难吃,令人一心想吊死,沈宜自己也不吃,每日自旁边的馆子里叫,那些猪食都是备给清客士流的。
四人乘车出来,向湘瑰阁而去,挑了楼上最内侧的雅间坐下,又由著沈宜信手点菜,周正青无肉不成欢,尤瑞郎无笋不成欢,我更好伺候,能入口便可,只沈宜一人挑来捡去,我只笑道:“你也别麻烦,只让他们全做上端上来便好。”
沈宜摇摇头,取笑道:“堪是七爷财大气粗,非要作出爆发商人的行径,令人不耻。”
我笑道:“食不厌精,难道不是孔老二的酸气!”
尤瑞郎拈了片雪梨,才笑道:“天子脚下,尔等这般毁师谤道,倘皇上知道,必要教训你几蓖条。”
正说笑著,便见周正青自楼上翻身而下,怒声道:“京城重地,就当街调戏民女,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地上一位小姑娘,身著麻衣,被一群恶人围著,犹自哭哭啼啼。
那带头的一脸阴笑,手里举著马鞭,得意洋洋道:“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府上的人,六王爷府的,皇子你也敢管,爷我的裤裆里怎多出一个你来?”
周正青勃然大怒,伸手轻轻一推,那人便跌倒地上,满脸血泥,嘴里含糊道:“人都死光了,还不过来给爷教训他。”
那群奴才里头或有人识得周正青,但知道他官微位卑,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便都围上去,跃跃欲试。
周正青兴许是被一下午我等三人的文人酸气熏著了,早就憋了一肚子的鸟气,现下正好发作,遂当街动起手来。
君临天下 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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顷刻,那些个混人俱倒地不起,鬼哭狼嚎,周正青立於街上,环顾四周,朗声笑道:“六王爷府上的,满嘴胡哏,六王爷府上能出你们这些混帐行子,青天白日地欺侮民女。”
沈宜在我身後笑道:“本以为是个粗人,倒也伶俐的紧。”
正说著,周正青已同那女子说了几句话,不过是安抚赠银之类的把戏,遂回身返楼,我因笑道:“周英雄素日里最爱做这些搭救民女的勾当,可惜未有一个佳人肯以身相许。”
周正青却道:“只有给你添了麻烦,少不得在六爷面前说上几句。”
我大笑道:“我替你善後的事儿还少吗?”
尤瑞郎笑道:“周大哥是草莽英雄,需得提著白刀片子,腰里扎著酒葫,才算善始善终。”
四人归座,便听楼下传来脚步声,一人气喘吁吁地跑上来,向我道:“七爷!”
原来是祺焱府上的,那人脸色暗淡,连比带画,道:“四王妃暴病而亡,四爷和皇上生了龌龊,请七爷过去救急。”
我心中陡然一紧,王妃昨儿还是好好的,祺焱究竟生了什麽事由,引得皇上发怒,连忙下楼而去。沈宜自归住所,周正青和尤瑞郎同我一起奔皇宫而来。
一进皇上的宣德殿,空气异常紧张起来,转过屏风,祺焱正跪地不语,皇上负手走来走去,满面怒容,阴得几乎滴出水来。
皇上突然格格笑起来,颤声道:“祺焱,你是丧心病狂麽?其格雅丽,那是朕指给你的媳妇,你的结发妻子,她还给你生了孩子。你竟然逼得她上吊寻死,跟禽兽有什麽分别?”
我心中一惊,便听皇上沈声道:“是老七吗?进来吧!”
我急忙上前,跪倒在地,轻声道:“父皇!”
皇上冷冷地望了我一眼,道:“你来给你四哥求情麽?”
我连忙轻声道:“不敢!”见皇上脸色未变,膝行一步,轻声道:“有些个事体,非亲身体味者不能明了,容儿臣一一禀来。”又向祺焱戚声道:“四哥不想说的,七弟替您说。四哥少年时,曾遇一女子,轻柔婉秀,遂爱慕倾心。後父皇您指婚,才忍痛分别。几年後,此女流落至京城,偶遇四哥,他年情谊自然不可视若无物,遂为她买下一所宅院,已安後生。後来王妃得知此事,气恼非常,将此女强自带入府中,折磨致死。四哥知道後,心若刀搅,便发作了王妃。哪知王妃执念烈气,一怒之下竟自行了断。此等情事,居其中者只有无可奈何而已。”
言毕,我望向祺焱,他正深深注视著我,百感交集。皇上深叹一口气,道:“罢了,唯情丝不能以常理论,你们俩下去吧,此事不许再提。”
我同祺焱出得宫门,尤周二人尚在等候,见我们出来连忙走过来询问,我因笑道:“皇上心里不高兴,恰巧抓住了四哥,没什麽要紧的。”
但见祺焱一身倦容,我遂道:“四嫂没了,我到四哥府上看看,周正青,你带尤公子回去歇息吧。”
周尤自去不言,我同祺焱回府,一路无话。到了府里,香烟嫋嫋,布帷贯地,白得触目惊心,四哥微微一晃,我急忙扶住他,轻声道:“四哥,莫要伤了身子。”
祺焱点点头,便同我进了内厢,坐在椅上叹气,我因问道:“到底为何?”
祺焱犹豫了半天,才自腰间取出一枚红玉,明豔如火,清澄若冰,上面刻著:焱毓,又轻声道:“她知道了,说要禀告皇上,我惊怒之下……掐死了她。”
我心陡然一沈,又无话可说,祺焱反手抓著我的手臂,眼中一片恍惚,惨声道:“你若负我,我必亲手杀了你!”
我伸手抱住他的腰身,安慰道:“不用你杀我,我自行了断於你眼前。”
祺焱陡然起身,将我置於长塌之上,压将上来,撕开衣裳,啮咬下去。我合上眼,任他发泄怒火和忧伤。
祺焱功利心太重,但我不想苛责他,他出身较其他皇子寒微,少时颇受祺翰欺辱,忍辱负重太多,必然容易偏激,我若身处他地,未必如他宽和,不由长叹一声,究竟何时何地喜欢上他,不得而知。
醒来时,我已身处祺焱的书房里,暖炉把屋里烘成一团火,祺焱卧於我身侧看公文,见我醒来便道:“身上好不好,渴不渴?”
我就著他的手喝了半盏玫瑰露,才开口道:“一切都还好?”
祺焱脸色十分红润,尽去乏倦,微笑道:“不用你操这闲心。”又握起我的手,轻声道:“当时也不知道怎麽想的,只怕她托出你去,一时按捺不住,才下了狠手。”
我止他道:“过去就不必提了,只府上怎麽传出去的,该清理清理了。”
祺焱眼中狠光一闪,道:“你不必挂心,我自然知道。”
便听有人进来,童声朗朗,道:“七叔来了。”
康琼一头扑过来,扎进我怀里,半天才抬起头来,红著眼圈,道:“母妃故去了,七叔!”
我急忙细语安慰,康睿远立一旁,问道:“怎七叔在父亲房里?”
祺焱望了他一眼,沈声道:“你七叔累极了,又因你母亲故去伤心,方才厥倒在此。”康睿走过来,拉著我的手道:“七叔,你好好歇著,父亲也该歇歇。”他望了一眼祺焱便带康琼出去了。
我叹息道:“康睿聪明的紧,别让你们父子生了龌龊才是。”
祺焱抚著我的脸颊道:“没什麽,那孩子狐疑地厉害。”又将我头按在他胸口上,
第二日,我便回胭王府去,恰祺翰来访,只好起身敷衍。祺翰华冠玉带,贵气娴雅,笑道:“好些日子没来七弟府上,兄弟们好像生分了,原本是一奶同胞,可不该这麽著。”
我亦笑道:“二哥所言极是。”不过是打太极拳而已,只不知道这二哥又生了什麽花花肠子。又笑道:“二哥一向少来,不如浅酌一杯,共兄弟之谊。”
祺翰笑道:“这自然好,今儿便是我上门讨酒吃的。”
我命人布上菜来,笑道:“上门讨酒吃,这等乞者,雅量非常。”
遂对坐共饮,祺翰笑道:“昨儿我听了个笑话,十分有趣。一人家中失火,却祷告木神,木神疑惑道为何不去拜祭水神,那人答道:只盼著神仙您能在侧旁观,不插手火神便好。”
我暗笑一声,现在过来说这些话还有什麽意思,因道:“那人驽钝,应拜祭火神,请他走路,才是正理。”
祺翰脸色微变,只笑道:“老七果然是妙人。”遂持酒相敬,我亦不辞共饮之,对视一笑,深意宛然。
恰巧尤瑞郎归来,红衣灿灿,笑道:“二王爷一向可好?”
祺翰笑道:“自然不错。”又道:“尤公子至京,我还未有款待过,实在是失了礼数。不如明儿到我府上叙话,也让我略尽东道之谊。”
尤瑞郎抿唇而笑,道:“实在不方便,我就要离京了,谢王爷一片心意,瑞郎心领了。他日王爷至江苏,瑞郎必要还礼才是。”
祺翰仍笑道:“以後时机多的紧,还怕叙不了话。在此祝尤公子一路顺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