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被限定了活动范围,他几乎无法真正交到任何贴心的朋友。
我是他记忆中唯一可以依赖和信任的人……
而我,却到底在对他做些什么?
「龙奈,我很忙,你去和小白玩……」
「龙奈,如果你还想有零花钱买雪糕,就不要来吵我工作……」
「龙奈,你答应过我不到处乱跑!」
「龙奈,如果到了吃饭的时候见不到你,我就连同那只破狗一起扔掉!」
……
记忆一旦有了一个开始,剩下的部分就会犹如潮水一般一波连一波的掀起惊涛骇浪。
这短短的一刻,我竟可以想出那么多他渴望的神采和失望的容颜。
歉意越涌越多,冲得我的额角都隐隐发涨。
他定定地看着我,乌黑的双瞳却毫无焦距。
「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吧……」我伸开双臂,重新把他搂进了怀里。
想给他多一点力所能及的温暖,所以搂得很紧。
他的嗓子里一直有闷闷地抽咽声,却始终无法哭泣。
这样情形一直拖到我几乎要被压抑的氛围憋到窒息,才终于发现了异常。
「龙奈?」
我强行拾起他埋在我胸前的头。
细白的上齿重重地咬着下唇,几乎就要咬出血来。
「好难受……卓越我的心里好难受!」
没有半点湿意的清澈眸子,只有显而易见的的悲伤。
「那就哭出来……让难过随着眼泪流出来,会好受很多……」
我不知道为什么说这句话时,心脏的位置会「突」的颤了一下。
他尖尖的喉结抽搐似地上下滚动了许久,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不行……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好多东西堵在我的心里,可是,怎么样才能把它们弄出来?」
「卓越,帮帮我……」
他开始拼命地揉着眼角,漂亮的睫毛变得凌乱。
「别揉了,龙奈……听我说,乖乖去睡觉,然后那些难过的东西会在你睡觉时自己偷偷溜出来的!」
我柔声哄着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是否如同期待那般冷静到毫无破绽。
「是这样吗?」
「是的,我保证!」
「可是小白不在,我会很难睡过去……」
「没关系,我会陪着你。」
「那我睡过去之前你都会在,不会跑到电脑面前工作,是不是?」
「是的,我保证!」
他终于被我半抱半拖地送到床上,犹犹豫豫地钻到被子里,然后把我的一只手臂抱到了怀里。
「这样可以吗?我平时都是这样抱着小白睡觉的」
「当然可以!」
我低下身体在他小巧的鼻子上轻轻一咬:「我还知道每天睡觉前,小白会这样咬咬你!」
他皱成一团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淡淡地笑容:「不是咬这里……」
「那是哪里?」
包在被子里的双腿相互蹭了蹭,没有回答。
「晚安,卓越!我睡了!」
「晚安!做个好梦!」
「晚安小白!」他把眼睛垂下来,这次问候的对象是我的手臂。
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汪汪两声作为回应。
急促的呼吸终于转为淡而悠长。我想他是终于睡着了。
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皮上,纯稚的美丽。
如果这薄薄的一层抬起来,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那双让无数小姑娘羡慕得想尖叫的乌黑眼睛。
即使常常因为恶作剧的得逞或者大笑的样子而细细地眯起来,可还是很容易就能看到那如水晶一样纯粹的晶莹。
我总以为那样晶莹如果被风吹碎了,应该会变成最干净的液体。
却始终没有想过,他竟然没有流出这种液体的能力。
悲伤的痛楚找不到宣泄的出口,无法流出的眼泪被逼回以后,只能一直浸泡着心灵。
轻轻的呻吟声,睡梦中的龙奈重新把身体蜷缩了起来。
孤独的姿势,自己给自己取暖,今天的梦中,他没有小白,能拥抱的只有他自己而已。
我最终还是决定给龙奈买一只狗,让他能够抱着睡——不然我的手臂再被他以那样的力气抱下去,不用多久恐怕就会提前半身不遂。
偌大的花鸟市场上装满了各式各样兽类和鸟禽,嘶吼声,呼噜声,啼鸣声……在空气中混合成奇妙的音符。
他趿拉着拖鞋的身影懒洋洋地跟在我的背后,兴致缺缺。
「这只怎么样?」
我半揉着把他推到狗摊前,一脸堆笑的老板还没说话,在红色丝绒布上迈着优雅步子的卷毛小狗已经从喉咙里挤出了调教有方的哼哼声。
这才是名副其实的小白——满身的纯白卷毛不见一丝杂色,干净又高贵的样子,在家里沙发上打几个滚我都没有意见。
「不要,它不好看,长得一点也不像我的小白!」
张了张嘴,冲着老板十分歉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实在没词去接下一句。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种挑三拣四的比较法之下,小白会是什么世界名犬。
有眼睛的都知道长得像小白那才叫难看好不好。真不知道他是什么审美眼光。
「那这个呢?」
把那种娇滴滴的类型统统格式化掉,这次挑了条又高又壮,长的跟小羊似的猎犬。
「他瞪我干吗?要和我打架吗?」
「那这个如何,我觉得不错……」
「腿那么短,我要带他出去玩他一定跟不上!」
「那、那就这个?」
「它的嘴好大,我买不到那样的牙刷给它!」
「嗯……那最后这个,白色的毛,嘴也挺小,体形神态都和小白一模一样,我们就买他了!」
「不要!」
「为什么?」
「它,它……它有尾巴,会一直摇,我看了头晕!」
废话,打架都要被群殴,最后沦落得连尾巴都保不住的也就只有小白那只倒楣狗了。
别说整个花鸟市场,恐怕是整个城市也再找不出第二条那么有个性的品种来。
话既然说到这里,我也算是明白过来了,别说是狗,就算我给他找条狼来他也未必能点头。
现在这个模样,他摆明了就是在找借口。
「想怎么样,你说吧!」
我索性找了个树荫往下一站,一边拼命撩着衬衫下摆漏风,一边瞪他。
又是那种下齿紧咬着嘴唇慢慢把头低下的模样——自从小白死的时候,歇斯底里地痛苦过一次以后,他已经越来越容易流露出心底的脆弱。
只是我发现自己是越来越难懂得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更或者,我从来就没有真正懂得过。
「你那么喜欢小白,我以为你应该会很想再要一条狗。」
轻轻揉了揉的小短毛,暗暗嘘了一口气,放缓了口气柔声安慰他。
「小白死了,就回不来了,别的狗,再怎么样都不会是它……」
嘀咕着的小小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很清晰地传到我耳朵里。
是不是真正存在过的东西和类比的记忆还是会有很大的不同?在这以前,我竟一直以为他是那种三分钟热度,对什么都不会太上心的个性。
或许,小白是他短暂的真实生命中第一个重要的存在,所以即使死去,也已经是难以忘怀的浓重一笔。
也是以后,在他的生命走向终结时,能够真正缅怀的……为数不多的东西。
「如果这样只会让你不高兴,那么龙奈,我对今天的行为道歉……」
「嗯……」
「那,我们回家好不好?」
「嗯……」
憋在喉咙里闷闷地回答,还是没有抬起头。
所以我最终还是没法看到他那个时候脸上的表情。
晚饭的时候我习惯性地做了一份油水十足的红烧排骨,他也习惯性的把最精华的部分一点点剔下来然后往桌下扔。
只是没有了以往熟悉的「汪汪」声来和龙奈上演抢肉闹剧,一顿饭沉默得像是在吊丧。
思念原来会传染。我发现我居然也开始怀念那些一人一狗吵得令人头疼的日子。
大部分的菜几乎都没动,他就放了碗钻回了自己的屋子。
我边洗碗边努力竖起耳朵听他卧室的动静,神态类似于偷吃时要防止我忽然推门进厨房时的小白。
可惜没有它那样天生的灵敏听觉,那样优良的隔音设施里我实在无法判断龙奈到底在屋子里干什么。
坐在沙发上等了一会,还是没有任何多余的动静给人提供想像的空间。
大概……是睡了吧。
精神上的创伤总是比身体上更容易让人疲惫。
「龙奈?」轻轻敲了敲他房间的门,没有回音。
暗中叹了叹,习惯性地坐到电脑面前。
「YOU GOT A NEW MESSAGE!」
电源才一接通,就提示有新的邮件进来。
发件人显示是南凌。
我怔了怔——经由了前几日那次极不愉快的对话以后,他……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握住滑鼠的手那一瞬竟是点不下去。
「卓越,不知道见信之时,你是否已经能用最冷静的情绪来看待整个问题。
或者如你所说,整个实验从开始到现在有着许多考虑不周的地方,但对我来说,最大的失败却是把他放在了你的身边。
我实在没有想到,短短的几个月时间,你居然会对一个人造人产生感情!
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能用最理智的目光来对待实验品的冷静学者,这也正是我为什么一开始就决定把龙奈放在你身边做最后鉴定的原因。
事情的发展,却完全背离了我最初的所想。
你的感情用事已经成为了整个实验发展到现在最棘手的问题。
因为这决定着,你是否还能用最客观的态度来完成剩下的工作。
另外,从私人感情上说,我宁愿所有的一切都从未发生过……卓越,我甚至不敢去想,如果此刻你把手放在心脏的位置,闭上眼睛时,想起的那个人会是谁……」
唯读到这里而已,我已经不得不因为激动的情绪而把暂时阅读的速度放下来。
南凌写的短短地句子,却会问我这样的话?
「如果此刻你把手放在心脏的位置,闭上眼睛时,想起的那个人会是谁?」
……
会是谁?会是谁?
南凌你和我一起生活了近二十年,从高中到工作这样一路走来,你居然会对我问出这样的问题?
虽然那天的争吵是比较破坏气氛,可那只是出于对实验课题的态度有分歧,绝对与我们之间的感情无关。
任何时候触碰心脏的位置,我都能清晰地想起在毕业答辩以后空无一人的实验室里,你搂住我的脖子飞快在我的唇上一擦而过的模样。
虽然现在再去想时,那仿佛又像是已经隔得很远很远的事了。
南凌……
这个傻瓜,该不是因为那天我的口不择言而想太多了吧。
微微地一笑,感动于他那些不安的句子里所蕴藏的感情。
他一向是冷静内敛的人,所有偶尔的真情流露才更显珍贵。
重新把身体直起来,将滑鼠下拖,准备把信继续看完。
「心情疲惫,词不达意,不过相信卓越你是会明白我要表达些什么……」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
「至于龙奈……」
那个敏感的名字跳了出来,我有些困难地吞了吞唾沫。
「无论你对他的感情是否如我所想,所有的工作已经到了最后一步,我希望卓越你能用理智和客观的态度给整个实验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另外,关于上次说到的龙奈在整个实验结束后的去向问题,我会把卓越的意见反应上去,看看会不会有什么新的转机。
不过,即使真的一切都无法改变,你也不用太过介怀。我想,或许是因为他太高的仿真度,让卓越你产生了一种我们是在结束一个「人」生命的犯罪感。其实再如何相似,他也只是一件合成的实验品。现下的道德定义,也完全不会给他作为一个真正人类的权利。
相处到现在,相信卓越你也应该发现了吧,他的眼睛里无法流出眼泪,那是因为他眼部的构造里缺少了泪腺……这是我们特意留在他身上的缺陷。一个在生理上并不完整,连感情都无法正常表达的生物,不,连生物都算不上的科学合成品……卓越你还会很执着地以为他是一个「人」吗?……」
混帐!
信还没有完全看完,一阵劈里啪啦地电火花爆裂声,电源已经被我从连接处粗鲁地扯断了。
他和我说这些?他居然敢和我说这些?
眼睛里流不出眼泪?连感情都无法正常宣泄??
所有的这些原来都不是设计和制作时候的失误,而居然全都是刻意的安排!
谁给予了他们这样残忍的权利?
他们亲眼看到过吗?他们真正体会过这种心脏都要炸裂,痛苦却依旧没有出口的感觉吗?
那天夜里,龙奈那双手紧扯着领口,身体痉挛得都快散掉的模样又一次浮现在我眼前。
瞪得快裂开的瞳孔,明明白白地写着那些锥心刺骨的痛楚。
可什么也流不出来……与痛有关的所有一切都流不出来!
「卓越,帮帮我,我好难过……」我记得那个时候他就这样一递一遍地求着我。
如果鲜血能够代替眼泪把悲伤带出,我会毫不犹豫地给他割开这样一个伤口。
可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始终用清澈的表情抽噎,没有泪水的模糊,所有的哀伤都是毫无遮拦,那么明显。
戏弄了他整个的生命,欺骗了他全部的记忆,现在居然还限制了他所有的感情……
他们要干什么?那些顶着肩负人类进步使命头衔光环的混蛋们到底要怎么样才甘心?
是不是看到一个鲜活的生命在他们的手下不死不活,连最私人的感情都被他们操纵,才能满足他们变态的成就感?
「卓越,要不要吃?巧克力口味的……」
这是他很生动的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细细的月,还会露出尖尖地小虎牙。
「卓越,你不要对小白这么凶嘛……小白过来,咬他!」
这是他恶作剧般的撒娇,薄薄的嘴角会微微地翘起,很狡猾的样子。
「我知道!我知道你从来就不喜欢小白!在你心里他从来不过就是一只狗!」
这是他愤恨着发怒地样子,平时柔软的眉毛倒竖着,连鼻子都要喷出火来。
「卓越……很多东西堵在这里,可是……怎么才能让它们出来?帮帮我……」
这个时候,这个时候……是我最无能为力的,他的悲伤……
直到紧握的拳快要麻木,我才稍稍从愤怒的眩晕中清醒了过来。
一根一根地把指头展开,怔怔地看着已经被汗湿的掌纹。
扭曲的形状,像是一张正在哭泣着的,丑丑的脸。
我的手掌,刚才一直紧紧抵着的地方,就是心脏……
而那个时候,我所能想起的——全部都是龙奈。
他微笑着的,愤怒着的,还有带着真切的痛苦和悲伤的脸……
如果这个时候他是在熟睡,我应该马上就能够勾勒出他的表情。
毫不设防的如孩子般纯粹又坦白的容颜,甚至能让人第一时间就猜到他在做怎样的一个梦。
就像今晚,他一定会因为梦到小白回来而露出最甜美的笑容。
痛苦之外的复杂情绪,连自己都不确定到底会是什么。
那是对南凌也不曾有过的心情。
我把头深深埋进双膝之间,一下一下重重地呼吸着。
然后我听到轻轻地「咯吱」一声,龙奈把门拉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