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越……我还是睡不着……我很早就躺到床上去,然后开始数羊,可是数到第999只的时候,那些羊却全部长上了小白的脸……」
他光着脚瑟缩地站在房门口,手插在睡衣口袋里,头垂得很低很低。
我抬起头慢慢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朝他走了过去——遗忘了所有的实验,责任,报告,资料分析……
我的眼前,我的怀抱所能围住的地方,那个已经一无所有的孩子,等待着我的安慰和鼓励。
「如果你觉得困了,你可以一直像抱着小白一样地抱着我,直到能够安心地睡过去。我不会再逼着你去另外买一只狗,如果你喜欢,现在这样就可以……」
把他冰凉的手从睡衣口袋里轻轻拉了出来,紧握着从我的腰上环了过去。
「这样……可以吗?可是如果睡熟了,我会抱得很紧,小白它就经常会抗议……」
「我不会的,你可以抱得更紧。」
「这样呢?」
「怎样都可以,如果你喜欢,也可以把头枕到这里来!」
圆圆的小脸,一点点,一点点地终于贴到我的胸前。
我听见他满意似的低声叹息。
「像现在这样,就不用再想着小白,也不用再害怕了,龙奈……」
「你怎么知道我是在害怕?」
「我能看见……」
「害怕也能看见吗?」
「能看见,不过不是用眼睛。」
「那是用哪里?」
「你现在头靠着的地方。」
「你的心脏?它跳动的声音好响……可是除了害怕它还能看见什么?」
「很多很多……一切用眼睛看不到的东西它都能看见。」
「包括死去了,现在已经看不见的小白?」
「……应该是!」
「你怎么知道的?」
「一只狐狸说的。」
「狐狸?为什么不是一只狗?」
「……」
「那么,它还说了什么?」
「它说,只有用心灵,一个人才能看得很清楚。真正的东西不是用眼睛可以看得到的。」
「是这样吗?这只狐狸现在住在哪里?」
「住在一本故事书里。」
「我想找它,我有很多问题想问它……」
「可是我想你现在应该睡觉。」
「……」
「我可以把那个故事说给你听,你可以边听边睡过去好不好?」
「那如果我听睡着了,漏掉了后面的怎么办?」
「那我就每天在你睡觉以前都说给你听。」
靠在我胸前的小脑袋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声音已经透出了模糊的气息。
「开始说吧,我在听着呢,除了狐狸,故事里还有什么?有没有狗?」
「抱歉,没有狗……只有很多的星星,很多的花,一个飞机驾驶员和一个小王子。」
「只有两个人吗?」
「我想对大多数人而言,应该是……」
「那然后呢?」
「然后因为一次飞机失事,驾驶员在荒无一人沙漠里遇到了他的小王子……」
很早很早以前看过的那个童话故事,我至今还能记得那只被驯养了的狐狸,那只装在箱子里的羊,那些一次一次被点亮的星星,那朵小王子眼里那世界上唯一一朵的玫瑰花。
当然,还有小王子为他那朵被羊吃掉的花儿而流出的眼泪。
怀里的龙奈姿势再也没有变过,我的声音贴在他的耳边,慢慢低了下来。
——「小王子睡着了,我把他抱在怀里……我很受感动,好像抱着一件很脆弱的宝物,我甚至觉得地球上再没有比他更脆弱的东西。在月亮的清辉底下,我凝视他苍白的额头,他微闭的双眼,他一头在晚风中灯心草似飘荡的柔发,我对自己说:『我所看到的只不过是外壳而已,最重要的东西是看不见的……』」
这样紧搂他的一夜,我已经不记得我承诺给他的故事,最后到底停在了那里。
从那天开始,龙奈和我睡在了一起。
他睡着的样子总是很安静,小小地蜷成一团,从闭上眼睛到醒来都是同一个姿势。
偶尔会听到他「咿咿呀呀」地说些梦话,认真又温柔的样子,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与小白有关。
《小王子》的故事一直都会在他睡觉前说给他听,但每次都是当我停下来时他早已经沉沉睡去。
所以我至今还不知道他到底了解了多少。
我只记得他曾经迷迷糊糊地对我说:「如果有一天,我无法分辨一个人是不是真正地对我好,我会和小王子一样,叫他替我画画,不过我会叫他替我画一只狗……画我的小白。」
那一瞬我觉得分外的难过。
一是因为我从来就不会画画,二是因为,除了那截和兔子一样短的尾巴,我已经不大记得小白到底长什么样子了。
天气持续转凉,炎热的夏季过去以后,这座城市的秋天就这样悄声无息地到来了。
「这种天气……好无聊!」他裹在大大的毛衣里,盘腿坐在窗前,瞪着外面「滴答滴答」一直没停过的雨,小脸皱在一起像个包子。
我耸肩,摆了个无奈的表情。
这里的秋天就是这样,阴沉沉的天空和断断续续的雨,把人的情绪下得都的黏稠起来。
何况冰淇淋品种的更新速度也大大地打了折扣,我们的少爷已经把冰箱的冷藏柜空了好几天。
「卓越,干脆我们回去看看好不好?」他抽着鼻子哼了老半晌,忽然像想了什么一般窜到我面前。
「回去?」我一时没跟上他跳跃性的思维速度。
「是啊,回家乡看看!」他的眼睛眯眯地弯了起来:「这个时候,那里应该是最美的,青色的天空,淡蓝色的湖,不会下雨,只有吹很干爽的风。山上会有很多人放风筝,还会有很多红色的枫叶和金色的梧桐!这些你都还记不记得?」
他红润的唇快乐地开合着,脸上满是兴奋的神色。我怔怔地听着,心底泛滥着的是某种分外恍惚的情绪。
他说的我都懂……
甚至他说每一个句子时我都能感受到他脑海里浮现的是怎样一个片段。那种奇异的感觉,像是我们的某个部分记忆丝毫不差地重叠在一起。
甚至某个瞬间,我会有一种难言的错觉,似乎我和他之间,应该有更多千丝万缕的关系。
模糊的念头在脑海中隐约闪过,想伸手抓住时,它又似乎遥不可及。
「你很想念那里吗?」我把腿曲起来,让他的头可以很舒服的枕在我的膝盖上,然后伸手轻轻刮着他已经略有些消瘦的侧脸。
「是啊,从卓越你到这里工作,我们就没有再回去过了,好多东西……都不大记得了!」他的眉略略地拧了起来,很认真在想着什么的样子。
我把眼睛侧开,避免看他那种极力回忆的表情——某种罪恶的欺骗感觉会在我每次面对他的纯稚和信任时变得分外的难堪。
我不知道他的虚拟的记忆里有怎样的一个巴比伦般美丽的花园,可我知道再多的精彩也毫无意义。
「你是不是很多工作要做……走不开?」半晌的沉默,让他略有些失望地把头抬了起来。
我只有很是歉意地朝他笑了笑。
毕竟,他只是个人造人而已,过多的与外界接触,只能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何况,如果回去以后,现实的画面让他找不到记忆中的痕迹,我又该如何向他解释?
虽然,在他短短的生命中,我已经不想在残酷的剥夺他那些其实很是微不足道的小小要求。
「算了,我说说而已……」他伸了个懒腰,重新趴在了我的膝上。
我知道他很失望——那种神色即使是藏在眼底最深的地方,可我还是能够看到。
我想我应该要做些什么小小的补偿一下他,让他能够在真实的记忆中多存储一些快乐的感觉,所以晚饭以后,我清了清喉咙开始主动搭讪。
「龙奈,明天是周末。」
「嗯……」心不在焉地哼声,眼睛根本就不看我。
「我陪你出去玩?」
「不要……」毫无兴致地打了个呵欠:「每次不是博物馆就是公园,人多的地方你都不让去,还不如待在家里!」
我语塞,回想自己在他的兴致勃勃面前充当悍妇指手画脚的模样。
「那……这次听你的,你想去哪里?」
「真的?」主导权一拿到手里,眼睛就开始放光了,一秒钟以前那副装得什么都没兴趣的模样立刻飞到九霄云外:「我要去热闹的地方!人越多越好的那种!」
我就知道!妥协的后果就是自己给自己出难题。
以前并不是没有带他去参加过PARTY,只是一群小姑娘围在他周围如狼似虎的模样,我想着都害怕——更别提那些在我面前一脸兴奋地打听他生辰八字的七姑八姨。
天知道他那种狗狗笑容为什么就那么受欢迎。
还好他迟钝,对女孩子的放电通通处于绝缘状态,不然真的被哪个小姑娘搭上了,真实身份曝光也就是迟早的问题。
而这样的事故,绝对不允许发生。
「怎么样?怎么样??」很兴奋地拽着我的衣袖摇,粉色的小舌在微干的上唇上有些紧张地舔着。
「好,好啊!」都这样了,我还能有什么立场在来拒绝他?
对比鲜明的一个晚上——我躺在床上绞尽了脑汁想着第二天要带他去哪里才能不让他失望,又不惹上麻烦。他倒是心情愉悦地蜷在我身边哼哼了一会,很快就呼呼地把眼睛闭上了。
昏昏沉沉之中,也不知道是辗转到了深夜几点才勉强合上眼睛,仿佛之中是带着他来到了人声鼎沸的某个盛大场所。
他在各种美食之中眉飞色舞大快朵颐,我精神紧张地左右把风,只盼着这一切快快结束。正当他吃的心满意足在一切看似就要顺利结束之际,盘子匡当一声落地,他瘦瘦的肩膀已经被牢牢的钳制住了。
「龙奈,你的实验期已经结束了,现在必须被带回实验室销毁……」面目模糊的人影,我耳边嗡嗡作响的只有冰冷冷的声音。
实验?
销毁——?
他瞪着眼睛很疑惑地看我。
我的喉结剧烈的上下滚动着,拼命想说话却无法发出半点声音。
「卓越?」他被那种粗鲁的姿势束缚着,完全挣脱不开,只能牢牢地盯着我发出求助的资讯。
「不能带走他……你们不可以这样对他!」
内心海浪般翻腾着的呼喊,却都在舌间硬生生地被抵了回去,僵直的脚步,和完全无法挪动的身体,让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推揉着慢慢离去。
他一直都试图扭过身体看向我,眼睛里是不变的信任和期待,很执着的样子,即使最后消失得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黑点,我都还可以感觉到。
「龙奈……」不知过了多久才从那种僵直的梦魇中挣脱出来,还没有完全清醒,就已经感到了满头的冷汗。
「你、你干吗?」眼睛才睁开,赫然是那张近在咫尺超级放大的脸。
「你问我?我还问你干嘛呢?一觉睡到大中午,还那么大声音叫我名字?难道你连做梦也在想着怎么教训我吗?」
哦……原来是做梦了……
略略把心放了放,凝了凝神,忽然回过味来。
「喂!你别整个趴在我身上,压得我很痛啦!」真不知道怎么长的,抱在手里的时候明明也还算轻。
「哦……你也赶快起,说好今天去玩的!」磨磨蹭蹭地从我胸前滚开,在床了另一头暂时蜷成一个球。
「去玩啊?那也不用着急……」我讪笑着开始起身,准备套睡衣。
手臂还没伸进袖子,眼前黑影一闪,他已经有些气急败坏地压回来了:「昨天说好的,你又要反悔吗?」
「我……」龇着牙拼命吸气,下唇的地方湿湿的,伸舌一舔,都是腥味。
这一撞也撞得太是地方了。
「我是说白天不着急,晚上带你去PUB。」挣扎着把最关键的这句说完,发现整个下唇都已经快麻木掉了。
「我知道了卓越!你不要说话,我去拿毛巾!」慌慌张张跳下床,左脚套在右脚的拖鞋里,右脚光光的,很狼狈的样子,跑步的姿势不知道怎么看上去还有点像小白。
鬼知道为什么我满嘴是血的时候还有心情研究这个。
「赶快擦擦,卓越,还痛不痛?」
「还、还好。」
蓝色的毛巾上印出了好几朵深深浅浅的红色印子,破开的嘴角那里那种汹涌澎湃的流血方式总算控制住了。
「我不是故意的……」撇着嘴角开始装可怜。
「我知道。」善解人意的笑笑,无奈嘴角疼的厉害,扬起的弧度不能尽善尽美。
「你生气了?」
「怎么会。」
「可你脸色不好,都不笑!」
「……」
疼成这样你笑给我看看?
「你就是生气了!」他还来劲了。
「……」
没力气争辩了,你要当我生气我就生气吧,反正现在如果要控制流血,是真的不能多说废话了。
大眼瞪小眼的沉默,受不了他眼睛里那些湿漉漉的委屈,干脆扭头,闭眼。
他细哼一声,颓然坐了下来:「你生气了,今天,就不出去玩了……」
弄了半天,他在关心的重点原来在这里。
我闷抽一下,凑到他身边,身为负伤者还要主动安抚他。
「昨天说好的,怎么会不去,只是现在嘴唇实在是很疼,没法多说话,要不,你找衣服出来试试看,想想晚上要穿什么出去玩?」
「真的?」
「真的!」
「呵呵……我就知道,卓越最好!」匆匆甩下一句话,人已经跳回了房间收拾衣服。他表扬人的词也就这么几句,不比小白强多少。
把睡衣套上,半靠着枕头,一边龇牙咧嘴地抽着冷气止痛,一边开始等着欣赏他的试衣秀。
鉴于做我们这一行的大多生活规律,白天做实验晚上在家休息,选择夜间去PUB,即使非上策,也应该是遇见熟人机率最低的一种选择吧。
带他去跳跳舞,听听音乐,他应该会很高兴。即使结识了什么朋友,也应该就是当时聊聊天而已,不会更多深交的机会。
或者应该说,在那种地方,我能够最大限度的做到杜绝他与外界深入交流的机会。
耳边越来越近地传来他蹦蹦跳着的声音,我心里一酸——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连他正常的生活也不得不处心积虑的开始算计。
翻箱倒柜并没有持续多久,我才把身体躺着的姿势换了换,他已经眯着眼睛晃回来了。
「换好了!」示意性地把胳膊抬了抬,等着我的意见。
我眼睛干瞪着,连嘴角的抽痛都顾不上了。
还真是,本色啊……
「穿这件啊?我们晚上,是去PUB哦!漂亮姐姐很多的那种……」知道这件破T恤对他意义重大,尽量挑暗示性强的辞汇来说。
「我知道啊!」一脸很向往的样子,顺便还把衣服下摆拉了拉。
「那……要不要换个颜色稍微鲜艳一点的?」
「啊?不要!」很坚决的摇了摇头:「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件了!」
满脸冷汗,不得不捂着下唇从床上爬下来了。
知道他喜欢这件——一个星期起码有五天在穿,剩下两天还是洗完了在等着干的时候。
以前和小白逛夜市的时候不知道从哪个地摊上淘来的,一百块钱三件,胸口还有一只很白痴的狗狗的头——虽然看过韩国某FLASH的都知道那是贱兔装饰过的屁屁。
我给他选整整一柜的GSTAR,VERSACE,GUCCI和BURBERRY,他就没一件看上眼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