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赤密道:“把他软禁起来,尚德鑫便不敢轻举妄动,至於计策,水磨的功夫还能逼他说不出来,况且离著汗王近,汗王想什麽时候恩宠便什麽时候恩宠。”言罢,意味深长一笑。
赫戈哲倒在椅子里,揉著额头道:“师傅说的轻巧,真把他软禁起来,只怕三天不到就寻了短见,再者就算师傅能让死人开口,恐怕也难使他招供,他营里还有世子可以袭位,打仗布局有尚德鑫,根本用不著他动手。囚了他,只让尚德鑫军更加怨恨,气势高涨罢了!”
哈赤密默然片刻,道:“是臣思虑不周,还需重新谋划,不然便假意允诺,等他率兵走了,再拿下西疆!”
赫戈哲摆摆手,让哈赤密下去,这种办法他早就想了一百遍,一旦如此,当真是恩断情绝,而且到时候他两面受敌,如何应付才能保全性命,才能使自己找到他时,不是一具血淋淋的尸体。
信他,便是被杀,不信,便是杀他,这世上莫非真得没有两全其美之策,非要自己同这人血拼一场。
赫戈哲合目而思,却听有人来报,是祺毓的世子命人送东西来,一副画像,展开後,俨然自己,可又觉得年纪大了许多,垂袖侧立在花架子下,上书:浮生倾慕,浮世倾命。最底下题著几个小字:祺毓为四哥寿,作图以绘,如见须眉。落款处是祺毓的印章。
赫戈哲望著手中的画,陡然明白了许多,头脑里却又一片空白,胸口烈焰燃烧,焚心以火。
我正坐在营帐里翻阅山河图鉴,便见周正青一身戎装进来,因笑道:“这麽大雪,你还出去打猎?”哪里是什麽打猎,他只出去骑马散心罢了。
周正青笑道:“闲著也是无聊,我同世子一起出去!”他发作世子的事儿我也知道,只说出来教大家都失了脸面,故不再提。周正青究竟好心,还肯敷衍康睿,带著他骑马射猎,哪里像尚德鑫谭培,每日里只是绷著脸道:“世子将来要袭位,一定要用功才是。”我若是康睿早翻了一百八十次脸了。
周正青挑开帐帘,向远处望了一眼,笑道:“他来了!”便抬腿出去,我只微微一笑,便坐回去了。
约摸过了两个时辰,我扔了手中的毛笔,按了按额头,便有人道赫戈哲派人送东西来。我让他呈上来,是一副画轴,展开後,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这画是几年前寿筵上送与祺焱的,如何能到他手上,转念一想,能有这画的除了康睿,还能有谁?竟然心慌意乱起来,盒底还有一封信,是赫戈哲的笔迹,展开一阅:
殿下:如晤。
今得画一副,自知不配藏有,故呈与殿下收存。
赫戈哲.班布尔善
我深吸一口气,宁愿他大发雷霆,也不愿这麽轻描淡写,让人无从揣测。急忙命人备车,一出门雪深至膝,狂风大作,又命人前去寻觅周康二人,才乘车而去。
进了胭脂营地,雪片如席,纷纷扬扬,我几乎睁不开眼睛,请人向赫戈哲通报,那人只道:“别人都可见汗王,唯有王子不可!”
我咬了咬下唇,道:“没关系,我在这儿等著,什麽时候汗王许我晋见,我再见不迟。”那人见我一脸青白颜色,也不敢劝慰,只一溜烟跑回去禀报。
我本想站著不动,效仿程门立雪,没想到那冷打进骨髓里,只像木偶般在雪地里挪来挪去,哈气暖手。後来才想明白,那程门位处东都,一百年都下不了如西疆这麽大的雪,故而杨时可以立定,我若立定,只怕被这雪埋了。
细小的雪粒打在狐裘上,起先沾衣即化,那水珠越汇越多,几乎结了一层细小的冰,我一动,全身便咯吱咯吱作响。出来得急,里面只穿了件薄薄的丝棉衣,早已被这寒气打透,因想著自己这一身冰肌玉骨,便忍不住笑,发出的声音却仿佛只小鬼。
又站了一会子,便有人出来,轻声道:“汗王事情忙,请王子到侧营沐浴更衣!”
我摇摇头,裂了个极难看的笑,道:“汗王忙,没关系,我在外面等便好!”远远望见侧营掌起灯来,一片暗黄和暖之光,又有几个人挑著热水进去,水气氤氲,简直是神仙府第。
那人见我不肯动弹,只好又回去禀报,便听赫戈哲一声暴喝:“他不识好歹就算了,谁让你一遍遍通报,没得烦死人,都闲得没事儿干了?”在这麽大的风雪中犹听得清清楚楚。
我忍不住苦笑一声,仍是走来走去,只觉心尖都要僵了,全身只剩一口热气扶持著。人受苦时,总爱胡思乱想,因想起曾招惹祺焱生气,他一样不肯见我,我便施展苦肉计,跪在中厅,只可惜那时候是盛夏,没现下这麽有情趣,而且也没跪多久,便被祺焱抱回房里,别的没什麽,只全身被蚊虫咬了无数包,用周正青的话,便是全身跟只烂桃似的。
只是现下才明白,苦肉计是使给不忍心让你受苦的人看的,多少孩子为了得个应心的玩意儿,向自己的父母哀求,却不见楚霸王向刘邦使什麽苦肉计。
我闭了闭,觉得眼皮十分沈重,伸出红肿的手一抹,尽是冰凉茬子,凝固在眼眉睫毛上,快成过年时候堆的雪人了。
嘴里泛出一阵阵甜腥,因想著不能让这病体在胭脂人前丢脸,便决定回去,摇摇晃晃向马车走去,突听见身後有细微的脚步声,也不回头,只哆嗦著向车上爬。我那车夫早被请到一边暖身喝酒,见我上不去车,便丢了马缰过来搀扶,谁知道那马猛然扬起前蹄,长啸一声。
我还没坐稳,便自後窗中漏出去,结结实实的摔在坚硬的土地上,痛得眼泪都出来了。那车夫一惊,只顾著磕头请罪,不知道上前扶我。
我胸中血气翻滚,咬著牙挣扎,竟然摊倒在地上起不来。便见赫戈哲向我伸出手来,口里道:“你来做什麽?”
我张了张嘴,几乎用尽全身的气力,低声道:“来看看你!”
赫戈哲轻笑一声,道:“因为对不起我?”
“不是。”我轻轻接道:“因著对不起自己的心。”赫戈哲已经把我扶起来,我半蜷著身体道:“我回去了。”伸手掩住口,实在是忍不住了。
赫戈哲展开披风将我裹进去,低声道:“你现在回去,就死在半路上了。”我摇摇头,想说什麽,却只一口鲜血喷出,沾湿他的襟衣脖颈,伸手摸了摸,笑道:“血都这麽凉……”便一头栽过去。
周正青同康睿并马而行,冰雪打在脸上,有些刺痛,又有些欣喜。但周正青只疑惑为何康睿今天如此安静,一反往日滔滔不绝,遂开口问道:“世子有心事!”
康睿抿唇笑道:“本来不想告诉你,可做了事不告诉人,仿佛锦衣夜行,了无生趣!”言罢又是一笑,道:“周将军可还记得七叔送给我父亲的那副画像?”
周正青点点头,道:“几年前寿筵上的那副,我自然见过,还是我荐人给裱的。”他叹了一口气,道:“只恐早就遗失,寻觅不到了。”
康睿一笑,道:“我收起来了,带到阮王府,带到西疆。”
周正青十分高兴,笑道:“那送给你七叔正合适,你留著也没什麽用处,於他可就不同了。”
康睿慢悠悠笑道:“我自然送给他了,托人送的!”
周正青陡然觉察什麽,沈声问道:“托的是谁?”
康睿大笑起来,揉著肚子道:“等等……让我笑够了!”
周正青一拉他的马缰绳,喝声道:“到底是谁?”
康睿方直起身,掩不住笑意,道:“我托付赫戈哲送与他的!”细白的脸上泛起一个极其狰狞的笑,可又带著少年特有的春花灿烂之容。
周正青伸手拉住他的衣领,怒声道:“你要逼死他麽?”若在早年,他可一手提起康睿。
康睿摆摆手,一面喘息,一面笑道:“他什麽人摆不平,多同赫戈哲上次床,便屁事儿没有了。”
周正青恶狠狠地磨著牙,道:“倘若他有孩子,我现下就捏死你!他就算扶条狗继位,也比你知道报答人心!”
康睿脸涨得通红,却仍笑道:“他一辈子也有不了孩子!真可惜,我知道这麽多秘闻,却白白告诉你!”又道:“我父亲怎麽能容许他有孩子,女人喝了红花药水便能绝育,天下自然也有药能让男人不育,你连这个都不知道麽?”
周正青更是吃惊,竟然松了手,由著康睿摔下马去,神情十分慌乱,骂道:“我早就知道你们一家没有好人,哪里是狼心狗肺,分明就是一群白眼狼。他一身血肉被你们撕扯光了,留著骨头还要为你熬汤!”
康睿捂著脑袋坐於地上,因笑道:“本来我也不知道,我母亲死那天,他们絮絮叨叨说了好多,一桩桩,一件件,烦不胜烦。後来我母亲恼羞成怒,威胁要把这事儿告诉七叔,我父亲才下了狠心掐死她,嘴里还说:我有了孩子没关系,他若有了孩子,为我的心便少了一半,到时候说不定带著孩子远走高飞,我又到哪里去寻他!”
周正青捂住两耳,戚叫一声,凄厉非常,便自马上跌下来,向远处奔去,雪越来越大,模糊了身影。
康睿倒十分镇定,拾了剑向周正青跑去,嘴里道:“你若有什麽好歹,我可就真活到头了!”
周正青漫无目的地奔跑,雪陷得他也跑不快,又兼身上的伤,很快被康睿追上来。康睿扯住他的袖子,气喘吁吁,道:“周将军,我们先回去,雪太大,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
周正青一挣,向後退步,脚下一松,地面陷下,竟然掉进一雪洞里。康睿本拉著他,也被连带著摔下来。
两人跌摔在一起,半天才缓过来,周正青也清醒过来,轻声道:“这些事儿,你不要告诉他,不然我就杀了你,顾不上你是储君,还是天王老子。”
康睿没有说话,拍拍身上的雪土站起来,洞中比外面暖和,也十分宽敞,底儿宽口窄,仿佛一只葫芦。他在洞里转了两圈,回头发现周正青仍半卧在地上,一动不动,开口问道:“周将军!”并伸手扶他。周正青额上冷汗直冒,忖度自己兴许是摔断一条腿,并不答理他,只自己扶著伤腿尝试著站起来。
康睿强行去扶他,轻笑道:“将军好执拗的性子,我同将军可是无怨无仇。”又捏了捏周正青的腿骨,道:“可能是小腿骨折,将军先忍忍,这麽大雪,我们总不会去,必定有人出来寻找。”
周正青便被他扶到雪洞一角干净处半坐下,康睿在洞里踱来踱去,笑道:“按著传奇话本,我们现下应当去寻宝,必有倾国倾城的宝藏藏在这里。”他脸上团团欢喜,不见半点儿被困住的惶惶然。
周正青只冷著脸不理他,腿上又疼得厉害,汗湿几重衣,一时间,有些瑟瑟。
康睿除了皮裘,又脱下里面的丝棉袍,重新将皮裘穿起来,才将棉袍递与周正青道:“将军先穿上避避寒。皮裘隔风,棉衣才保暖。”又悠悠笑道:“都说周将军性情豁达,怎麽现下反倒扭捏起来。”
周正青又气又笑,闭眼不理会,康睿倒笑嘻嘻凑过来,自顾自替周正青除下外衣,十分熟练地解开盘扣,连里衣都脱了下来,又将自己干暖的棉衣为他穿上,拉平皮裘,上下打量笑道:“果然替大人换衣服比较累,康琼的话我一只手就做得来。”
周正青素来懒得与人怄气,见他竟用如此方法示弱,心下颇不是滋味,可转念想到他们父子所为,心里又凉了半截,只淡淡应了一声,心道这祺焱到底是爱到极致,还是奸猾到极致。若说他为了自己,可他宁死也不舍弃那人,若说他爱及深处,可行事分明是个畜生。这些惨不忍睹的过往,仿佛都是为了他一个人肆意情爱,翻云覆雨。祺焱在朝政上的本事若能与他在情场上的本事相媲美,祺翰坟上的树都成材了。
抬头看向康睿,恐怕也是此等人物,只不知最後他断送了谁。康睿却走过来,怀里抱著一束绿枝,上面稀稀疏疏结著几枚朱果,个个鲜红欲滴,如手指甲盖那麽大小,笑道:“我方才就看见了,唯恐有毒,可忍不住尝了一个,酸酸甜甜的,味道也能将就。”便递与周正青数枚。
周正青摇摇头,道:“我才不吃。”又慢慢笑道:“仔细有毒,发作了我想救也救不了你!”
康睿嘻嘻笑著把果子一一投入口中,吃得啧啧作响,道:“到了西疆,每日里都是蜜饯干果作零食,人都快成干儿了,夏天时还有各种瓜果应景儿呢。”
周正青笑道:“这是什麽时令,你让尚德鑫哪里为你去变新鲜瓜果!”
康睿吃完,把绿枝插在积雪上,笑道:“我又没说他不好,只是他待我比不上七叔罢了。我也不是小人之心,这些事你们也都知道,七叔的膳食比京里还精细,单挑那个生炒鳝鱼丝,我们可都吃不上,只能用红烧或是清蒸,为什麽,那鳝鱼只有合适尺寸才适合生炒,其他的不是太老就是太嫩,尚德鑫如此为七叔著想,真是让人……”话至此,他不再接下去,只倒在周正青一侧假寐。
周正青自然知道他说什麽狗屁话,这孩子真是让你应接不暇,时而天真,时而世故,时而一团和气,时而冷语嘲讽,这些东西夹杂著,劈天盖地而来,使人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他若为帝,不知天下得胆战心惊到什麽地步,城府深厚,又兼心狠手辣,未必不是明主,只作他的臣子,还不如回家卖红薯。
周正青又想那人受此发难,又将如何渡过难关,一时心下扰扰,不知如何是好。
我半昏半醒被赫戈哲扶进大帐,身上一阵阵哆嗦,看见热水盆便想扎进去,被赫戈哲拦住,道:“方才还可以,现下你冻得太久,一下去只怕手都脱了骨。”又命人把火盆撤下去,屏退了人,为两人脱光衣裳,裹上厚厚的棉被,卧到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