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培亦沈默下去,却见尤瑞郎道:“将军可知道周将军这毒是在哪儿中的,周围还有没有朱果,以我猜测,此为淫毒,生於至寒之地,为驱寒圣品,若徐徐用之,兴许七公子可以康复如初。”
谭培有些惊异,仍点点头道:“知道!”
尤瑞郎又道:“将军不必惊异,天下之物,相克相生,相辅相成,因果往复,所以有这芜杂尘世。”言罢,拱手而出。
谭培目中一时悲喜交加,望了望那人,轻声道:“总算好了!”似有泪垂。
他抚过周正青红馥馥的嘴唇,握了握他虚软无力的手掌,终於自一侧揭开棉被,低下去含住。
尤瑞郎在营地里踱了半天,望见有人托著药盘自康睿处出来,轻声一问,才明了全部事情原由。进了帐,火盆将近全熄,忍不住轻叹道:“你的心我早知道,可你竟不能明白若是没有那人,便不会有人放半点儿心思在你身上,他还没死,你这儿已经人走茶凉了。”
走到康睿床前,他犹睡得十分香甜,尤瑞郎指头在他鼻端一晃,便见他眨著眼睛醒来,还未说话,康睿便张牙舞爪,合身扑来,尤瑞郎只好在他胸前一点,送他回床上躺下,因道:“你闯的祸还不够麽?”遂掰开他的嘴,丢进一颗鸽蛋大小的药丸,看他咽下睡著,才道:“明儿你就活蹦乱跳了,只不知你要如何收场,康琼可是吃素的?”便挑帘出去。
回到那人的营帐,尚德鑫犹自坐著,一脸悲愁,戚戚伤神。尤瑞郎忍不住道:“将军放心,七爷必能醒来。”
尚德鑫如梦初醒,不自觉地擦了擦嘴,道:“大恩不言谢,尤公子!”长揖而出。他方才释尽一生最浓烈火热的情愫,从相遇到死亡,自此君臣之谊不改。他常以奴才自居,今天是他最大胆的表达,凑到那人手背上一吻,那手曾将他自幼年的泥泞与肮脏中拯救出来,宽和柔软,细如春江。
尤瑞郎一步步走过去,他已注意到尚德鑫的异样,以及那只伸在被子外的手臂,他有些痛恨自己这些敏感,可无从改正。
坐在床侧,忍不住轻叹,便有人进来禀报:“公子要采的朱果已经到了!”将一盘晶莹圆润的果实呈上。
尤瑞郎让他们退下,将一枚朱果噙在口中咬破,把汁液哺到那人口中,触唇一片冰腻,竟忍不住与那死气沈沈的口舌缠绕吮吸起来,在他未肯醒来的时刻,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我醒来时,眼前一片明亮的鲜红,侧头一看,竟是尤瑞郎在一旁假寐,仿佛他从未离去,麻木的脑子可以暂时忘记仇恨,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尤瑞郎已然惊醒,向我微微一笑,道:“哪儿不舒服,饿了麽?想吃什麽?”见我一脸苦笑,方把茶端过来,喂了两口,道:“现在你还不能下床,太欠精神了。”
我微微一笑,只怕这辈子都难再有精神,这麽躺著,还是一阵阵头重脚轻,动作大了,便头晕目眩。
尤瑞郎抿唇沈默半晌才道:“你觉得西疆事务如何?”我摇摇头,赫戈哲不是我能动摇之人,一则太英明,二则太重情,如此坚刚,难以撼动。
他若能中庸一些,不是如此至情至性,也不是如此深明大义,可他爱至深,而神至明,让人无从下手,不是被他反叛,就是下阴手收拾他。
尤瑞郎才道:“那麽你我西行路上我提到法子是不是应当采纳了!”
我点点头,道:“这法子是招天怒人怨的,忤逆天道伦常,可我已顾不上了,这身子由不得我照常行事,这个,你也明白!”
尤瑞郎轻声道:“你也不必如此自责,战事上死人,未必比这个少。”
我长叹道:“可战场上不会死女人和孩子,用这法子,先死的就是孩子。”又苦笑道:“我都决定了,竟还如此惺惺作态,真让人恶心!”
尤瑞郎方正色道:“既然如此,你便将他们的水源分布图给我,我明日便依计行事!”
我沈默片刻,道:“你先等等,我还要……”
尤瑞郎接道:“你还要见他?”
我点点头,尤瑞郎方道:“随便你吧,不过你心里早就明白,动手是迟早的事儿!”
事情定下来,便不再谈论,尤瑞郎慢慢道:“还有事儿要告诉你,就在这两天的,你不可动怒,也不可自伤心神。”
我便道:“你说吧!”尤瑞郎方将周正青康睿事体一一说来,虽是轻描淡写,可其中仇怨,我又怎麽体会不到当时惨象。
尤瑞郎拉开我咬在嘴里的麽指,道:“说好了,不许动怒。你若要发作谁,尽管发作去,窝在心里,只怕你就埋在西疆了。”
我点点头,难道要怪罪中了媚果的康睿,他平日里如何任性,也不至於对周正青下毒手,可此事已经发生,我又当如何处置,才教周正青不心寒,才教谭培不委屈,才教康睿自从之後,识得大体,收敛骄纵,做个真正的储君。
心下翻来覆去地想了一会儿,才命人进来,将我抬到周正青处,至少让我先见见他。尤瑞郎说他昨夜已经醒了,十分沈静。可我知道那个时候他疯狂成什麽样子,多年的噩梦重现,仿佛从未自噩梦中醒来。
一进去,周正青犹半卧在床上,一侧放著吃到半碗的燕窝粥,见我进来才挣扎著身体,哑著嗓子道:“刚听说你醒了,打算过去,不承想你倒先过来了。”
我摆摆手道:“我睡得骨头发直,出来逛逛也好!”两个人都半擎著身体说话,十分劳累,我便命人将我抱到周正青身侧躺下。
周正青伸手过来揽住我,道:“你在胭脂那边怎麽了?”
我柔声道:“没什麽,有些著凉,他们唯恐我有事,才送了回来,虚张声势罢了。”
周正青低下声音,道:“你不说就算了。我同世子也没什麽,他误食朱果,乱了心性,大家都是男人,不必如此顾忌。”
我握住他的手,轻声道:“还记得我们无话不谈的时候麽,到底是什麽变了,是更加体谅,还是更加怯懦?”
周正青仰头望著,慢慢道:“康睿是什麽人,你难道能开销了他,而且这件事并非他的错,造化弄人罢了。我说清了,抱怨了,不过是徒增烦恼,而且这些事儿,让大家都失了脸面,何苦呢?”
我抿唇不语,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我,保存我的颜面。
周正青突然轻笑一声,向我低声道:“你若觉得十分歉疚,我就……”他一手滑进我怀里,在胸口上盘桓起来。
我苦笑由他动作,反正紧要关头他总会停下来,我又何必惊惊乍乍,遂了他怪癖好的兴致。
周正青愈发张狂,翻身压过来,一手摸摸索索,按揉抚摸,直伸到我大腿上。我病中出来,里面只有一件长袍,正好便宜了他动作。
我但笑由著他动作,反正到了紧要关头他必停下来。这次周正青却覆到我唇上,他浅粉色的唇瓣只是轻轻摩挲,仿佛一头吃奶的小兽撒娇,鼻息全喷到我的脸上,有一股酸酸甜甜的味道。半晌,他才住了手,撇撇嘴道:“你就不能配合我一下,唱独角戏真没意思!”
我躺在他身下正要开口,便听有人进来,是康睿的声气,站在门口,道:“周将军!”我只觉周正青全身一凛,半直著身体,僵硬笑道:“世子不必挂怀!”
看来康睿并不知道我在,他踌躇一番,才道:“我玷污了将军,实在该死,将军不必顾忌我的身份,只管发落,康睿决无二话。”言罢,竟然在当地跪下来。
周正青一手掩住我的嘴,轻轻笑道:“世子所为,的确百死不赎,可当时情景,诚非世子之过。我以长辈自居,叫你一声康睿,你当觉悟,人之在世,必有所不愿而终为者,非心志不坚,实乃天意所致。你聪颖明白,自然知道我想说什麽!”周正青要康睿同我化干戈为玉帛,实在用心良苦。
康睿自然明白,只苦笑道:“七叔待我好,我岂能不知,诚如将军所言,人之所为,非所愿也。丧父之痛,颠沛流离,久别胞弟,前景莫测,我并非佛门之人,岂能心如止水?况且在此之前,我以恶七叔之滥情,表己之专纯;现下想想,至纯则易浊,此中苦果,我已体味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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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临天下 97-98
连发两贴,梓寻疯掉了。
周正青叹了一口气,道:“你且出去吧,今後此事绝不再提!”康睿长揖而出。
我拉下周正青的手掌,轻声道:“此等恩情,祺毓亦百死莫赎……”周正青何等性情,他若怒杀康睿,我也无可阻拦。
周正青道:“你只当我委屈,天下至少有一人比我更委屈。”他眸光一闪,道:“我本不想告诉你,可终需开口,你今生已无可能再有子嗣了。”
我轻轻一笑,原来他知道了,想必又是康睿说的,因尝了一口他的燕窝粥,慢慢道:“这里头有白芷、川乌、附子、沈香、次五加……”见周正青一脸吃惊,才道:“幼时多病,久病成医,对药十分敏锐,吃了什麽自然明白。那时候,康琼不足满月,家宴上他同我一齐吃的那只鸡,他先吃了些,才告诉我味道不错,然後一同吃下的。”
周正青的声音有些发颤,轻声道:“那你早就知道?”
我点点头,道:“早就知道,那个方子比寻常的怪异,所以一嗅便知。”
周正青喃喃道:“我只道他是个疯子,没想到你比他更胜三分!”
我因道:“一入情障,便有神魔附体。他若与我同饮鹤顶红,我也不会推辞。”
周正青低头不语,在他度过的人生岁月里,除了友谊,还未有真正的爱情产生,那爱情的胚芽被扼杀在一次鲜少历经的人间劫难里,让他难以体味,难以捕捉。
我拍了拍他的手臂,命人将我送回去,下午还要去见赫戈哲呢。
尤瑞郎将我抱进新搭建的帐篷,雪白通明,轻声道:“你明知道谈了也没用,他纵然签了和约,你肯信麽?”
我摇摇头,道:“你就当我多此一举吧!”他叹了一口气,扶正我身边的靠枕,转身出去。
赫戈哲随後进来,见了我,仿佛有些吃惊,但只坐到对面。
我半坐半卧道:“近日抱病在身,失了礼数,还请汗王见谅!”
赫戈哲轻声道:“王子自便,不必拘礼!”
我掩口咳嗽两声,才道:“春天一化冻,我便要起兵东下,汗王素日里向我的保证可否兑现一二!”
赫戈哲抿了抿嘴唇,他的胡须已然长起来,挨冻的那个晚上我还记得他下巴光滑无须,半天他才道:“签约,退兵五百里,我纵然做到了,你肯信麽?”
我望著他的眼睛,慢慢道:“你要我信,我便肯信!”
赫戈哲轻笑起来,道:“我不想诳你,我做不到,你大军一旦离开,我便迅速拿下西疆,拓土扩地。”
我拿茶水润了润火辣辣的嗓子,道:“多谢汗王以诚相待,汗王请回吧!”
赫戈哲没有动弹,眼睛直望过来,仿佛巨石压身,我轻笑道:“汗王还想听什麽,想听我如何痛骂汗王不守约定?想听我如何哭诉被汗王玩弄身体而无所得?想我如何描述自己恬不知耻地自荐枕席,像一个下三烂的婊子?”
赫戈哲脸色一变,强迫自己压低声音道:“你说你是下三烂的婊子,那我是什麽人?”他眼睛里怒火中烧,必是想起那夜自己如何承欢。
我因道:“汗王息怒,且听我一言。那些恩情欢愉,放在你我会面的此刻,根本不值一提。”我顿了顿,又道:“汗王请去吧,我自有主张,到时候必然挥师东下,永无後顾之忧!”
赫戈哲咯咯一笑,道:“莫非王子是神仙罗汉,可撒豆成兵?”他目光一凛,道:“依我愚见,王子若想平复西疆,而我即使束手待擒,也须十年光景。”
我低头一笑,暗想自己未必活得了那麽久,因道:“汗王不必试探,请去吧,恕我不能远送。”
赫戈哲起身一甩衣摆,沈声道:“你用动手,尽管来吧!”言罢转身欲离。
我本欲开口叫他,却终没有说话,却见他转身回来,将一把宝剑丢在我面前,道:“这是答应你的沁血剑。”
我猛然想起那日割腕取血,以及之後的旖旎风光,喉咙里竟然一甜,轻声道:“多谢汗王挂念!”
赫戈哲也明白今日一别,永难相见,望了我半天,才缓缓道:“兵戎相见必是真的,情分呢?”那孩子气的目光和言语,让我终难忘却他的青涩与固执,可他将拥有更广阔的天地和人生,我只是他的过客罢了。
赫戈哲半蹲下来,拉起我的手,道:“告诉我!”
我仰头望著他,慢慢道:“汗王投我以琼瑶,我……无以为报。只……倘祺毓他日忆起西疆,盖因汗王一人而已。”
赫戈哲眼中悲伤一转,大笑道:“纵使红袖舞朱墙,梦也直须至西疆。”阔步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