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鼠族这时候正乱着,底下的几个长老并几个少主都盘算着当一回王,这大好的机会当然不会
错过。趁王刚挨过天雷,身受重伤的时候捅他一刀也不是从前其他族里没有的事。所以他才着急
着想要借你的金刚罩。”墨啸顿了顿,继续说道,“如果能毫发无伤地捱过来,族里服他的人也
会多些,他的王位也能坐得安稳些。”
“难怪。”对这些事澜渊一向没什么兴趣,听完了也没什么感触,只是斟酌着词句道,“金刚罩
这样的法器你也知道,俱荣俱损的,它承了多少力,我身上或多或少总是要受一些。若是你要借
用,我没有二话。不过换了别人…”
“我明白。”墨啸接过话,知晓了澜渊的意思,“我也就是个传话的,他要不是在我门口嚎了三
天,我也懒得理他。现在也正好让他死了这个心。”
“你把人和东西也都给我还回去。这满屋满院的,要是传了出去,太白金星那群老东西指不定在
我父皇面前说成个什么样子。”澜渊不屑地瞥了堂下的礼担一眼,忽又想起了什么,起身走过去
取出一颗金琉璃托在掌中看,“就拿他一颗珠子,不打紧吧?”
“你要的东西,谁敢说半个不字?”看着他嘱咐小厮把珠子包了给谁送去,澜渊无奈地摇头,“
人家要的不是你一颗珠子。”
狐王的书房总是安静得仿佛没有人烟。
元宝捧着个盒子跑进来:“王,这是二太子刚让人送来的。”
“嗯。”篱清点头示意他打开。
“赫——”盒子一打开就蹦出满屋金光,惊得元宝后退一步,险些把盒子掉在地上,“什么东西
?这么亮!”
“合上吧。”目光复又回到手中的书上。
元宝抬头看了一眼,狐王坐在窗旁,冷漠的面孔依旧看不出悲喜。阳光照进来,一头银发隐隐生
光。
“知道去篱落少主哪儿了吗?”篱清忽然问道。
“王说要少主禁足一年,小的们谁也没敢放他出去。”
“嗯。”篱清点点头,“去看看。”
起身就走了出去。
还没进去就听到了里头的吵闹声,房门洞开着,白衣的少年斜靠在椅上,一脚踩着矮凳,一脚高
高翘起,手里拿了枝笔,另一手拿了张纸快贴到地下跪着的铜钱脸上:“看看,写得好不好?”
“好,好,少主写的字没得挑。小的从没见过把字写得这么好看的。”铜钱不敢怠慢,满口称赞
。
“嗯…”歪着头想了想,又问道,“那是我大哥写得好看,还是我写得好看?”
“这个…”铜钱踌躇。
淡金色的眼睛一闪,笔“唰——”地一下在铜钱脸上画了一道:“说!”
“当然是少主写得好。”铜钱只得擦着脸道。
“这才像话。”篱落满意地点点头,淡金色的眼中满是自得,“我就说。”
“王…”元宝见篱清站在门前止步不前,便低身唤道。
“回去吧。”又向屋子里看了一眼,篱清回身向书房走去,“把刚才送来的东西送去给少主,就
说是奖赏他字写得好看的。”
不见悲喜的脸上,终于泛起一点笑意,淡淡的,淡到看不见。
第十三章
西方极乐世界有三千年一度的菩提法会,广邀各路仙家尊者齐聚一堂辩经说法参禅,乃佛门中一
大极盛之事。
我佛如来遣了金翎大鹏口衔一朵清香白莲来邀,澜渊焚香净手方才敢自鹏嘴中接过莲花:“晚辈
浅薄,见识鄙陋,不敢在真佛面前卖弄,更恐污言秽语扰了圣听,辜负佛祖一番美意。”
金鹏昂首嘶鸣,振翅飞走。
不日就有玄衣沙弥口颂佛号,呈上如来亲赐佛经真言百卷。澜渊一一虔诚接过,亲手郑重置于案
头,言必潜心诵读,盼早日于佛祖莲座下亲耳聆听教诲。
“亏得你有自知之明。”跟虎王闲话时说起这事,擎威一脸鄙夷,“若让你这污浊的孽世魔障去
了,我佛清圣气象岂不是荡然无存?也是出家人诚心,被你甜言蜜语地骗了过去,还真当你有多
少的佛骨呢。还如来亲赐的经卷,你要能看进去一个字,忘川水少说也得退下一半深。”
澜渊不语,摇着扇子任他取笑:“又不是我不愿去,可它一个一本正经的斋宴,连杯水酒都没有
,有个什么意思?况且,已经有一个玄苍过去了,我去不去也没什么要紧。墨啸近来也忙得很,
只有你这儿还能来说说话。”
“哟,我好大的福气。”擎威张大了口,故作受宠若惊,“难不成那个狐王篱清也不理你了?”
“他忙。”说起这事,澜渊就有些气闷。
“不是刚出了关么?”
“嗯。”澜渊合起扇子,拿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沿,“本来就事多,现在又三天两头的
要静修,要斋戒,要修习。问什么也不答,他那个人,跟他说半天也不会回你三句的。”
又抬起头拿眼看擎威:“你怎么就这么闲?”
“我?”擎威却笑了,指着四壁的悬挂着的红绸道,“瞧瞧这个,我也正忙着呢。”
澜渊这才注意到虎王府里原先的装饰全换,红艳艳的一片喜色:“怎么?有喜事?”
“嗯。”拿出两封请柬送到澜渊面前,擎威的脸上却看不出有多么欢喜,“娶亲。另一张给篱清
。墨啸他们的我都给了,就他前两天众王议事的时候没来。你总比我容易见他,替我送了吧。”
“你?”澜渊瞪大眼,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这个一起花天酒地多年的酒友,“娶亲?”
“王么,总要有个子嗣的。”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被底下的长老们天天抓着唠叨也实在头疼
,虎王也有被逼无奈的时候,“老头子们着急了,我也没办法。反正早晚要娶,早一天娶早一天
叫他们闭嘴。真的让他们在我房门口不吃不喝地跪死了,我也没法跟族人交代。”
“采铃人美,性子也好,娶到她也是你的福气。”澜渊勉强收起惊讶,衷心祝福。
兽族中的三大美人,蛇族的冥姬刚烈,狐族的红霓火辣,唯有虎族的采铃贤淑良善。
“即便今后你再在外头怎么胡来,想来她也能容忍。”
“那是。”擎威笑着端起酒杯,“不然我如何甘心?”
“你呀…”澜渊把请柬放进袖中,看着这满屋的红绸面露怜色,“可惜了好好一个美人,叫你白
白糟蹋了。”
“这句话别人说还成,从你二太子澜渊的嘴里说出来可就不叫人信服了。”擎威不客气地揭穿他
的伪善,“再如何,我可没乱到你这个地步。”
澜渊就不搭话了,笑笑地打开扇子摇,算是认了。
告别了擎威就直奔狐王府,已经许久不曾见他了。篱清自从出关之更为忙碌,来了几次,或是说
在议事,或是如何,总不得见,澜渊起先不在意,寻了新欢厮混一阵后再来,依旧如此。即便半
夜爬了墙头摸进去,篱清亦是埋头做事,无暇来应付他。澜渊奇怪狐族这一阵怎么有这么多事,
篱清只说是惯例,再过几个月就好,其他就不愿多说。澜渊也就没放在心上。
这一次倒是顺利,正逢狐王和长老们议完事,刚好得空。
澜渊就拉着他去湖中的清凉亭中喝茶,那地方景色好,又清净,做什么也不怕人看见,正合澜渊
的心思。
篱清看着澜渊递过来的大红请柬,也不惊讶:“是该到这个时候了。”
澜渊心中一动,脱口问道:“最近这么忙,你不会也是在被逼婚吧?”
话一问出口,连自己也觉得可笑,怎么就想到了这个?偏偏心里却在意着他的答案。
“不是。”篱清平静地答道,“长老们现下还没有提。”
“若提了呢?”心中一紧,不由抓着他的手继续追问。见他惊异,自己也觉得别扭,就别开脸道
,“没什么,随便问问。”
“繁衍子息也是王的要务。”篱清沉默了一会儿,答道。
眸光一暗,澜渊心下烦躁,不想再继续,只得另扯开话题,说起鼠王来借金刚罩的事。不知为何
,墨啸说他偏好金色这一节按下了没说。
讲到兽王要以己身受天雷时,看着面前的篱清,澜渊忽然问他:“你的天劫是什么时候?”
“…”篱清一怔,脸上有什么快速地闪过,许久方开口,“还早。”
“哦。”澜渊点头,走过去拥住他,脸贴着脸低语,“若是到了时候记得跟我拿金刚罩。别人我
不肯,对你,我还能不肯么?”
“好。”怀中的声音淡淡的,似有若无,不仔细听几乎要错过。
即便如此,心中仍有什么盘着挥之不去,连跟文舒聊天时,澜渊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二太子有心事?”细心的文舒察觉了他的走神,出言问道。
“没、没有。”澜渊回过神,忙展了扇子掩饰,“我能有什么事?”
“嗯。”文舒的精神似乎好了很多,虽然人还是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可脸上的神色却比先
前多了几分活气,“二太子许久没来了,倒是很想听听人间的事物呢。”
“好。”澜渊颔首,说起同篱清一起去凡间的见闻时,不觉心中敞然,说话的兴头也高了不少。
一路从景物谈到人物,谈到后山脚下那个小村庄,虽是匆匆低头瞥了一眼,但仍有不少印象。竹
篱茅舍,小桥流水,庄中一棵华盖荫荫的大槐树,阡陌纵横,鸡犬相闻,“虽是个山野村庄,但
也不失野趣与风雅。”
“确实是个自在的地方。”文舒听着,眼中不禁生了向往,“有时候,做个无欲无求的凡人平平
淡淡地过一辈子也未尝不好。”
临走时,文舒拿出一坛琼花露赠他:“最近身体不好,怕以后都做不得了。这一坛就算是给二太
子留个念想。”
澜渊接过了,嘱咐他好好保重,别胡思乱想,有什么要吃要用的只管差人去宸安殿拿。文舒皆是
淡笑着点头,硬是撑着将他送到了天崇宫的宫门外,澜渊再三要他留步,他也不听。
这一天,澜渊正陪着太上老君下棋,隐隐见东南方的天色有些暗,起先也不在意。下了几盘抬起
头,就见那边乌云急走,黑压压地滚在一起聚成偌大的一团,闪电一亮,几乎快刺破半边天空,
紧接着就是一声雷鸣,震得这边的棋盘也发颤。便问道:“这是哪边的龙王在布雨?好大的架势
,要发大水淹了人间似的。”
太上老君自棋盘上抬起头来笑道:“二太子你有所不知,这不是布雨,是在行天劫呢。”
“哦。”澜渊想起墨啸说的鼠王,大概就是他了。也没上心,继续看着棋盘上的行军布阵。
可这雷一声接一声,接连不断地在耳边炸开,听得人脑中“嗡嗡”地响,没来由的烦心:“这是
要打多久?棋都没法下了。”
“呵呵…”太上老君拈着雪白的胡子笑,手中的拂尘一摆,指向那滚滚的乌云,“快了,快了,
再一会儿等云散了就完了。”
“那也够久的。”澜渊皱起眉头,“从刚刚到现在,少说也有大半个时辰,再一会儿,一个时辰
也能有了。天雷这么个不停歇的落法,怕是要把那个鼠王打死了。”
“鼠王?”老君疑惑地看着澜渊,“二太子从哪儿听说是鼠王?”
“不是?”澜渊也是一惊。
“是狐王啊。”
又一道天雷炸响,银白的闪电映照出一张煞白的脸。墨蓝的眼瞳倏地扩大,澜渊一手挥开棋盘,
抓过太上老君沉声问道:“谁?”
声音竟是颤抖的,仿佛天边挣扎着要刺破云团的光线。手不由自主地收紧,关节声“咔咔”作响
,只把太上老君一张老脸憋得酱红:
“是狐族的狐王,篱清啊。”说罢,又挣扎着举起手来掐指算了一遍,“没错。五百年一天劫,
今日他刚好满一千年啊。哎哟!太子、二太子你这是…”
不等他说完,澜渊捏着他脖子的手就松了。太上老君狠狠地摔坐在凳上,只见一道蓝色身影箭一
般往天雷落处射去,而此刻,雷声渐渐低了,云朵也不再那么急切地撞击,宁静又将回归于天地
。
“为什么?”恍惚间听到一声低语,低到来不及思索就被渐弱的雷声覆盖,只是那种凄楚却尖锐
得硬在心口刺出了血泪。
第十四章
耳边是隆隆作响的雷声,极目是流散的云烟与刺眼的光亮,带着余温的焦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
在鼻间流窜。一直急速向前的步伐却在眼前的迷雾慢慢散去,逐渐露出一片暗黑色的土地时陡然
放缓了下来。
葱郁的树林仿佛是被突然剜去了一大块般被天雷圈出一片寸草不生的空地,林木尽摧,万物俱毁
,暗黑的天空,暗黑的土地,入眼只是一片死气沉沉的黑。狂怒的雷声逐渐趋于平静,只是在天
际低低地嘶吼,一声一声,压在心上仿佛千斤巨石,脚步也越发沉重。白色的影子出现在前方,
在一片黑色中分外醒目,直直扎进眼里,痛就一路刺进心底。每靠近一步呼吸就凝滞一分,下一
步就迈得更迟缓,这种心情竟是叫做恐惧,即使恐惧得发抖,脚步却依旧执着地想要往前,靠近
他,触摸他,然后,质问他。
“王正在调息,请二太子留步。”
有人挡在他的前方。谁?看不清面目亦不想去看。手腕一挽,描金的扇子如同长剑般平送了出去
,不要命的打法。趁对方侧身避让时,宝蓝色的衣袖轻轻在他面上一拂,手中结一个法印点在他
的额头,人就被定在了原地。
手指交错,挥舞的扇“唰——”地展开,金漆玉骨,重山飞瀑。嘴角一勾,挥手一扬,扇子如蝴
蝶般飘落。
眼睛却仍只看着眼前的那个人,那个正拄着断剑挺立在黑色土地上的狐王。
就这样痴痴地走到他的面前,他也抬起脸来看向他:
“你来了。”
平静的声音,平静的面容,只有那双灿金色的眼睛里稍稍流露出一些困顿,似乎他从未想过他会
在此时此地出现。
澜渊无语,抬起袖子去擦他嘴角边溢出的红色液体,不断地擦去又不断地冒出来,蓝色的袖子很
快被染成了一种混沌的暗色,却仍紧抿着唇不肯停下擦拭的动作。
“不必了。”篱清略向后仰避开他的动作。
手就停在了半空,好一会儿才缓慢地放下,墨蓝色的眼怔怔地对上那双灿金色的眸,一直看进去
,想要一直看进他那颗始终看不透的心:“不是说还早吗?为什么?”
“…”篱清不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这双眼睛,这样的眼神,与初次相遇时又有什么分别?
澜渊蓦然后退一步,意兴飞扬的眼降下一片惨淡:“你根本没打算告诉我。”
“是。”血,顺着嘴角滑落,落在白色的衣衫上就晕成一朵红花,红得生生刺瞎了人的双眼。
浑身的力气仿佛被一瞬间抽光,澜渊咬紧牙盯着篱清不动如山的脸庞:“你究竟将我置于何地?
抑或,你从未将我放在心上。”
话音渐低,说到最后一个字几乎成了一声叹息,伸出手颤抖着去握他拄着剑柄的手,掌心贴着他
的手背,冷得仿佛是万年的寒冰,无论如何去温暖也感受不到温度。
“王,您有伤,宜尽快回府修养。”狐族的长老们都跪在不远处不敢上前。
金色的眼平静地看着他,从里头甚至能看到自己比他更苍白的面容:“多谢二太子关心。”
手自他的掌中抽出,澜渊看着他转身蹒跚地离去,想要去扶,那勉力挺直的背脊却明白无误地显
示出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