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至末已然带上了几分自嘲,正对着十四弟的目光却是坚定得不容违抗。瞧着如此,邵珩吐息微窒,而终是一声叹息:「如此,臣弟便却之不恭了……只是不知皇兄要如何让那一干朝臣接受如此结果?臣弟虽出身皇族,可对这大邵朝廷来说,却多半还是个外人吧?」
「那又如何?你是朕唯一承认的兄弟,又极有可能成为未来的东胡国主,封王本是理所当然之事……而这王一封,有朕的授意,他人又如何能阻止你涉足政事?」
「但——」
「就当作是朕为你预备的大婚兼及冠贺礼吧……朕对你亏欠且多,这些,也不过就是稍加弥——」
劝解的话语未完,却因那陡然闪入屋中的身影而戛然休止。
敢在此时未经禀报便进到御书房中的,自然只有身为邵璇亲信的柳行雁了。
事实上,若非事态有异,比任何人都了解主子的他也是断不会贸然打扰二人的……邵璇也同样了解这个心腹的行事作风,故谈话虽被打断,却没升起分毫斥责之意,而是神色微凝,问:「怎么?」
「十天前蜀地矿井发生暴动,知府李树发文协请西南道巡抚派兵镇压,结果信才刚送出,便给那缙云庄领头煽动百姓围了府衙……」
「大胆刁民!」
冷笑一声打断柳行雁未竟言语,邵璇神情之上却见不着分毫笑意:「便是李树行止多有不端,可这缙云庄公然煽动百姓暴动,又岂是良民之所为?仗义也有仗义的限度……看来,是不能再这么放任下去了。」
「皇兄?」
邵珩虽不知事情的始末,但见皇兄显然是怒极,不由得深染忧心的一唤,神色真诚:「却不知皇兄打算如何处理?如果当地官员早已惹得百姓群情激愤,不如就让珩去一趟,也好作为天子耳目……」
「不成。你才刚回朝,要朕如何能让你亲赴险境?」
听邵珩有意相帮,邵璇虽颇觉心暖,却仍是坚定地拒绝了他的提议——珩弟是他最重要的亲人,而他不会、也不愿让自己像当年的父皇一般,一直等到出事才后悔万分。
况且……滞留深宫多时,也许,他也是时候亲眼看看自个儿的江山究竟成了怎生模样了。
思及此,邵璇心思已定,而终在深吸了口气后、凝向幼弟的目光转为沉肃。
「即位七年余,也是时候外出看看了……朕已决意以缙云庄之事为契机微服出巡。明日你的封赏旨意便会当朝示下。朕不在的期间,政事就由你及一干大臣共同商议定夺吧!朕信任你。」
「……臣弟明白。」
知道兄长一旦决定的事情便不会改变,邵珩虽也对他微服之事心存担忧,却还是迟疑片刻后重重允了下……「只是皇兄一路上还请务必小心,莫要让天下因此而失了一位明主。」
「朕理会得。」
见邵珩对己身的关切犹如以往,纵然心知他定与过去有所不同,邵璇却还是笑着允了下,而后语气一转:「时候也不早了,珩弟一路奔波至此,还是早点歇息的好……朕尚有奏折要批,就先不陪你了。」
「好的……也请皇兄保重龙体、莫要过于操劳才是。」
言罢,带着几分发自心底的不舍,邵珩一个行礼:「臣弟告退。」
「嗯。」
轻轻颉首应了声后,邵璇不再多言,而仅是静静目送着幼弟的身影渐远,直至一切再非目光所能及,才怀着满心的感慨拉回了目光。
此刻,平铺于桌案前的,是一本本关于蜀地官民对峙的奏折。
这些奏折里,有李树一个劲儿地将百姓斥为乱党的,有西南道呈请派军的,也有痛斥李树行为不端激起民变,甚至一路牵连到当初任用李树的某个朝中要员的……说到底,当这官民对峙的情况给掀上了桌面,就已不光是西蜀一地之事。也正因为如此,邵璇虽早已清楚李树的罪行,却因此事牵连愈广而迟未有所定夺,不想却让蜀地的情况进一步恶化了。
纵然知道以帝王之尊深入虎穴是再危险不过,可思及这有若枷锁的重重宫阙,以及外头那怎么也望不完的广袤大地,心底随之而起的某种冲动让他终还是决意微服出巡,以求亲身了解那蜀地究竟演变成了何等状况……
心念既定,当下朱笔一挥,将西南道呈请派军的折子批了个「再议」。可当他搁了笔、看着那鲜红的二字墨迹渐干之际,脑海中响起的,却赫然是多年前那个曾给他忽略、而终导致了后来种种风波的一句——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可若不离开这里,朕又如何能真正看清自个儿的天下……究竟是怎生模样呢,允臣?」
「只是……这回就算遇险,怕也再不会遇到另一个上官鎏了吧。」
伴随着仿若蚊鸣的低语,君王俊美面容之上染着的,已是那份怎么也抹不去的深深孤寂……
「能那般深入朕心底的……终究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低诉的音调依旧平缓,却已再掩不住那言词间的浓浓哀愁——
春夜深深,却也,寒凉似秋……
即位第八年立春,邵璇下诏封东胡驸马、十四王爷邵珩为睿王,赐密折奏事之权,并酌其于滞京期间参与议政,荣宠之盛震惊全朝。
可当京里因而波澜再起、邵珩滞留的行馆亦给各式访客踏破门槛之时,身为始作俑者的邵璇却早已在柳行雁的护卫下离开了京城,展开了即位多年来头一遭的微服出访。
第六章
半个月后。
春日细雨中,缙云山腰的茶亭里,鲜有地掀起了一阵回异于平日官民相斗的骚动。
因为亭中此刻正孤身歇坐着的身影。
以一袭湛蓝衣裙裹身,素手轻支着下颚,攫获了亭中乃至于来往无数行人心思的,是一张便以绝色称之亦不为过的丽容。虽仅是淡施胭脂,丽人的容貌却是艳而不俗,举手投足间更带着难以言喻的雍容高华,再衬上眉宇间隐染的淡愁,人言「一笑倾城,二笑倾国」之貌,约莫便是如此了。
只是丽人虽美,那份打从骨子里透出的高贵气息却让众人虽心下着迷,却始终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搭话。便连最有理由攀谈的店小二也早在连着两度把茶水洒了后便躲到了一旁,一时间,这茶亭里虽是高朋满座,可除了啜饮吃食的细碎声响外,竟是连半点谈话声都听不着。
只过了好半晌,一名打从丽人入亭之初便一直傻傻盯着的青年才终于鼓起了勇气,有些战战兢兢地上了前、一个拱手:「在……在下乃成都府秀才王文元,可否请教姑娘芳名?」
便已竭力控制,可亲身面对丽人之时,一种莫名的威压却仍迫得年轻士子有些结巴,面色更是一阵通红。可旁观的群众哪晓得此间关节?当下只道是这年轻秀才春心萌动,等着看好戏之余亦忍不住屏息等待起美人的回答。
但见丽人抬眼,朱唇轻启:「龙玉儿。」
音调略低,却分毫不减其魅人之感,而甚至可说是……摄人心神。
一如那双眩惑人心的眼。
外表的艳色固然迷人,可这份深入骨里的气势却只有更教人为之心悦臣服,让正对着的青年一时竟起了几分回异于前的心悸,微怔着下意识地避开了丽人投向自己的视线.可神情间原仅是出于色相的倾慕之色,却已不知不觉地转为了几分敬重。
察觉这点,丽人唇角微扬,竟主动倒了杯茶递到青年面前:「用茶?」
「谢……谢姑娘!」
如此待遇让青年受宠若惊,恭声称谢后便待伸手接过,怎料眼前竟是异变陡生!但见一名华服男子不知何时行至了丽人身畔,单掌扣住丽人皓腕便将那杯茶夺下一饮而尽,直望向丽人的目光写满轻佻。
「想不到这成都府内竟还有高少爷我没见识过的美人……」
说着,他将手中的茶杯一搁,伸手便自抬起丽人下颚:「龙玉儿?真是个好名字,美人如玉,就不知这肌肤是否也如玉般温润诱人了……」
「姓高的,快放开龙姑娘!」
见对方一现身便如此轻薄于丽人,那王文元抢身上前便打算推开那姓高的男子:「龙姑娘!他是本城恶霸,仗着父亲是本地富商巨贾便为所欲为,更与官府勾结为恶,抢占良田、奸淫妇女等无所不为。你赶紧走开,莫要让——」
可这话语未说完,便给高家一众「忠心护主」的护院家丁架了开。王文元一介柔弱书生,哪能挣脱得了?当场便给那些家丁团团围着出手殴打了起来。
此时旁观的人虽多,但这高家似乎积威已久,让众人都是敢怒不敢言,而仅能等待着什么般将满心的希冀投回山林深处。察觉这点一蓝衣丽人深眸微暗,却只是眼帘轻垂,并未因来人的冒犯而升起分毫挣扎。
见碍事的人已走,丽人又相当安分,那姓高的男子心下一喜,轻抬着那下颚的掌遂进一步转而抚上那绝美容颜:「玉儿姑娘,你可别信那穷酸秀才的话,我乃成都第一才子高明,生平最爱美人……横竖你都是孤身一人,不如便随我回府如何?如你这般绝色,说什么也不该在这破茶亭喝茶的……」
「高明?」
听他主动通名,蓝衣丽人若有所思地重复了遍,旋即淡笑浅勾,道:「名字不错,不过用在你身上可就浪费……观君品德相貌,只有低劣,又何来高明之处?」
「什么?」
高明本以为丽人早已屈意顺从,怎料对方虽未反抗,脱口的却是这么番教人难堪的讽刺?他本就是不懂得修身养性的人,这下自是怒从中来,扣着丽人腕部的力气加重、甚至伸手便欲拉开丽人衣带:「敢顶撞本少爷?好!本少爷就让你这张贱嘴除了呻吟哀求外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这下事态急转直下,眼见丽人衣带便将遭人轻薄,众人正当无计可施之际、却在此时,一枚石子陡然袭至飞来,竟就这般不偏不倚地击中了高明正欲拉开丽人衣带的左手!
「哎哟!」
突如其来的痛楚让高明一声惊呼,旋即转头怒目瞪视围观众人:「是谁偷袭我?」
「高明,你明知这是缙云山下,竟还敢在此胡作非为?」
但听一阵低沉嗓音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男子长身玉立,隽朗面容之上剑眉微紧、神色微沉:「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你眼里究竟还有没有王法?」
这一番话正气凛然,衬上来人英朗的丰姿,立时便让围观的群众们纷纷鼓噪叫好——
「大当家!好好教训那个家伙!」
「大当家!快把他打得跪地求饶!」
此刻,百姓们面上的愁容早已再不存分毫,神情间更是满载着崇拜与信任,显然来人便是他们先前所一直期待着的。
可对身为众矢之的的高明而言,如此情况自然让他更加气愤,怒声道:「缙云山下又如何?只要这儿还是成都府,就是我高家的地盘,没你缙云庄逞能的余地!来人啊!上!」
他这一声命令端的是气势惊人,可换来的,却只有家丁们的痛苦呻吟。高明闻声惊慌回眸,只见几名护院早已倒地,先前被围殴的年轻秀才也被救到了一旁给人包扎伤口。他凭以横行的倚仗本就是那些个形同恶煞的家丁,眼下没了凭恃,自也再没能将那威风逞下去。
「你给我记着!李知府已经上书朝廷,这缙云庄早晚会给皇上派兵灭掉!我就不相信到了那时你还能这般得意!」
有始有终地撂下了狠话后,高明再不敢多留,握着剧痛的左手仓皇奔出了茶亭。倒是来人听他提及那「皇上」二字,原仍显得疏朗的神色一时竟有了几分黯然,眸间更是几分苦涩一闪而逝……好在此时围观众人都处在赶跑恶霸的兴奋之中,一时竟无人注意到这缙云庄大当家的异状。
可他旋即逼自己收敛了情绪,而在思及那个险遭轻薄的女子后轻轻一叹,回身上前语带忧心地探问出了声:
「姑娘,你还……」
未完的话语,在瞧清眼前「丽人」相貌的刹那乍然休止,向来难乱分毫的吐息亦随之一窒。
不是因为那足以艳冠天下的丽色,而是因为那张容颜早已深深刻划于心、八年来始终不曾有过片刻遗忘。
一如彼此相对的眸底映着的、那份教人心疼的孤寂。
「璇……」
不觉间,睽违多年的呼唤已然脱口,纵然低若呢喃,却仍足以教正对着的丽人听得清晰。便因着这一唤,连遭人轻薄亦未曾有过分毫动摇的丽人微微一颤,眸间悲喜之色骤然涌现,可化作的,却终还是强自压仰而成的平静。
蓝衣丽人——邵璇敛起起身,朝「救命恩人」轻轻施了个礼。
「好久不见了,上官公子……不,上官庄主。」
曾以为彼此就此缘尽,曾以为就此天各一方、再难相见……却不想以这神州之广袤、身分差距之大,他们,竟还是在这样的偶然下再次重逢了。
或许……正因为心头那份无从断绝的情思,这份缘,早已注定了无法在八年前了结……
对邵璇,也对上官鎏。
缙云庄,一个五年前成立于成都的新兴势力,寨主身分成谜,但武功奇高,人品才学亦颇为出色,多年来一直勇于对抗和宫府勾结鱼肉良民的地方巨贾,是以吸引了不少仗义之士投身其中。
对此,成都府知府李树一开始不愿声张,只默默调遣人力欲将其除之而后快,不想这缙云庄的能耐竟远超预期……如此五年下来,李树始终没能如愿,而缙云庄却已渐渐有了雄踞一方之势,也令受其庇护的蜀地人民因而受惠甚多。
可随着双方的对峙之势日趋严峻,这蜀地的异变自也是纸包不住火、再难掩盖。如今成都知府已铁了心地想将他们剿灭,甚至不惜捏造事实上报朝廷……虽不知朝中究竟如何看待此事,可作为百姓精神支柱的缙云庄却无疑因此而处在了一个十分尴尬的地位。
至少……打从成立缙云庄至今,上官鎏都未曾有过分毫与朝廷对抗的打算。
望着掌中那块刻有着「璇」字的玉佩,孤身靠坐窗边,于蜀地风光一时的缙云庄主如今却是神色黯然,眸中带着的,更是往昔从未有过的苦涩。
八年了。
那一晚,险些铸下大错的他虽在千钧一发之际唤回了理智,却仍因惧怕着心底的那份欲念而选择了逃离。之后,他花了半个时辰静下心绪厘清自个儿的想法,并思索着回去后该如何面对邵璇……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是……当他终于想通一切回房打算坦白之际,伊人行踪却早已杳然。余下的,只有那连半点余温都不存的凌乱被榻,以及桌案上平铺苦的信笺和玉佩。
信上的字句很简单,只说是已与下属会合并感谢他一个多月来的照顾,而于末了写明留玉之意,让他日后若遇上了什么无法解决的麻烦,便拿这块玉佩到京城东街柳府去,一切自能平安化解。
十分中规中矩的内容,可那近乎客套的言词看在才弄明自个儿心意的上官鎏眼里,自然是怎么瞧怎么难受——那一夜,在一时的冲动之后,他终于明白自个儿满心的怜惜与渴求并非出于单纯的友情,而是昔人所谓「剪不断、理还乱」的那个「情」字……
虽不知彼此同为男儿身、这情意究竟是从何演变而成,可心底那份纠葛却是实实在在的,让上官鎏虽惊愕于自身的感情,却终还是决心坦白一切亲身面对。
也或许,是还存着一丝期望吧?因为邵璇总是欣然承受的那份亲近,以及先前的迷乱中惊醒自己的那声呼唤……事实上,也正是这份感情让先前一直犹豫未决的他终于有了决定——如果邵璇希望,那么,他愿意无视于父亲的意思提早自己的「历练」、就此随着邵璇回到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