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只有这个时候,江缓才蓦然发现,宁谦不过是廿二的年华,而做了尚书令的自己,也仅仅廿三而已。
如果能永远这样走下去,该多好。
江缓下意识紧了紧圈住宁谦指头的手掌,那挂剑穗此刻正硬生生地硌在他的心口,随衣料的摩擦,一颤又一颤,如同银刀刮过肌肤。
宁谦突然低头轻笑出声:“湍之,你知道吗?十多年前的时候,我还因为这样一盏灯笼与阿询狠狠地打了一架。”他的手指着被几个孩
子簇拥着的天灯,目光里有涟漪潋滟。
江缓微笑着:“宁询也就罢了,我确是想不到,你还会与人打架。”
宁谦偏了偏脑袋,略带得意地说道:“阿询比我还小上一点,我算得上欺侮幼小了——谁让他非要抢我的灯?那个分明是我送给阿姊的
……后来我们就在大街头一阵乱滚,新年刚裁好的衣裳全给扯得七零八落,两个人也打得灰头土脸的,可把阿姊气坏了——我还傻乎乎
地拿着那破灯要送给阿姊,结果我被罚在雪地里跪了半夜。阿询幸灾乐祸得很……”
宁谦说到兴起之处,蓦地回头发觉江缓望着他笑而不答,目光柔和恬淡,又带着老成的爱怜。
“我不说了。”宁谦一时闭口,不再说了。
“怎么了?”
“没什么好说的——全是幼时没头没脑的事情,说了让人笑话。”
“可是我以为实在有趣——记得幼时的除夕,能得到的除了无谓的话语就是混沌的烟气了。”江缓抬头,那些孩子正高高托举着天灯,
火光明灭一闪,带着灯儿缓缓腾空,“我没有兄长,唯一的姊姊也早早夭折了,父亲醉了发起狂来,杯子‘啪’一声就砸到我的额头上
——那时候锦之和信之还小,只懂得一劲儿地哭。”
宁谦不知该作何回答,只是拢住江缓的手,再不言语。
天灯轻盈飞起,映衬着漆黑如墨的夜空,宛如鲛人的泪水,在海水中闪烁一点动人的辉光。
那点灯火,蓦地在宁谦心中灼灼燃烧起来,他愣怔了半晌,往昔的记忆纷涌而至。
“湍之。”
“什么?”
“我记起那个剑穗了……那是阿询的剑穗。”
江缓的手指,蓦然冰凉。
远处的天灯,在半空烧作灰烬,倏尔便暗下去了。
宁询昏昏沉沉地睡着,也不知捱过了几日。
只是当他偶尔饿得腹中一片灼热生疼,不得不醒过来的时候,才难耐地抬起头。
一缕衰败的日光自缝隙间穿过,轻飘飘地粘在他的额头湿发上,如同滴落的水珠一样冰冷。
宁询瑟缩几下,默默地蜷成一团。
他麻木地垂下眉眼,盯着袖口处斑斑驳驳的污渍。水滴正“嗒嗒”地从顶上落下,溅在发霉的稻草上,舐出一个小小的潮湿的凹坑。脚
镣也锈出皱皱的铁红色的花,其间偶有银色的冷光,刺目晃过。
宁询发着抖,嘴里下意识地嗫嚅着:“阿兄,我怕……”一如当年他躲在宁谦身后,殷地将对方推到伯父面前。
宁询觉得自己分明喉中哽咽,却如何也哭不出来。
外头似乎有人走动的声音。
嗒、嗒、嗒,脚步从容而和缓。
牢门应声而开,宁询战栗得愈发厉害,口中的喃喃声也更加急迫恐惧:“阿兄我怕……”他背对来人,蜷缩如受伤的兽。
蓦地,身后有一片温暖轻轻将他裹住:“阿询,我在这里。”
那声音陌生又熟悉,带着久违的温暖。
宁询颤抖着回过身去——宁谦正蹲在他的身后,目光清澈,笑容温和。
宁询身子一松,再也忍不住情绪,扎进只大他一岁的宁谦怀里放声而哭。泪水淌过他被黥得面目全非的脸颊,可怖又可笑。
“别哭。”宁谦抚了抚从弟的背脊,软声劝慰道,“你不是最喜欢阿姊的象眼糕么?以前你一哭,阿姊就拿它哄你——如今我给你带了
一大碟来,多少给我些面子。”
宁询得了倚靠,鼻息之间尽是皂角极干净的气息,于是渐渐安定下来,收了哭泣,半晌哑着声问道:“阿兄,我是不是要死了?”
宁谦的身体突然僵住,似乎用了极大地勇气才平复了心神,问道:“阿询告诉我,你府上搜出的那些与北方往来的信件,真的是出自你
的手笔?”
宁询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宁谦仿佛不认识眼前的从弟一般,怔怔地望着对方,然后苦笑道:“吃东西罢——我听说你在这里什么也吃不下。”说完,从身旁的食
盒里取出一碟子的糕来,点缀着淡黄桂木樨的糕点又松又软,白雾一朵一朵地喷着清甜的热气。
宁询捧着那碟子,抖了两下,白瓷碎了一地,又扎得满手鲜血淋漓。他却顾不得这许多,只是盯住宁谦颤声道:“阿兄……你还是骂我
一顿,或者狠狠打我吧……我做了那么多蠢事,外头一定将远含宁氏说得万分不堪……”
宁谦脸色苍白,惨笑道:“里通外敌……若扪心自问,我也恨不能狠狠打你一顿。只是事已至此,我还做些什么,又有什么意思?你既
知错,事无转寰,自有大业的律例惩罚……只是你究竟是我阿弟,我实在无法狠心不来看望。”
宁询抬头看着那缕日光,情态疲惫:“我心知必死,更无话可说,只是有些话我这几日反复思忖,还是以为要和阿兄说……”
“什么?”
“虽然互通消息之类全经我手,但主使之人……我再如何,也不会下手去杀害江缓啊……剑穗的确是我的,可我早已在一年前将它送给
了对方,他,他是……”宁询畏缩地翕着嘴唇,怎么也不敢说下去了,只是一味地发着抖。
宁谦镇静地用力扶住宁询的肩头:“阿询,别害怕。告诉从兄,主使之人是谁?”他声音平稳,让人心安。
宁询望着宁谦垂落的宽幅大袖,吞咽下一口气,才磕着嗓子开口道:“姐夫……”
“柳渊?”宁谦的手依然定定地摁住宁询,不见波澜。
宁询万分痛苦,但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阿兄,姐夫原和我说这事的时候,我并不知有何关碍……后来知晓其中深意,本想和从兄说
的——只是那时我获罪黥面,姐夫说你和江缓素有深交,江缓是小人行径,若不借他国之力,恐怕世族们永难翻身……这几日我想着他
是阿姊的夫君,我不能害阿姊啊……何况姐夫心思极细,书信又是我的手笔,他自然做得滴水不漏,我空口无凭,多说无益。”在说出
“姐夫”二字之后,宁询仿佛是破釜沉舟,也不留片刻喘息,将一切和盘托出。
宁谦仿佛被惊雷击中,呆坐在那里,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悲喜。
“阿兄……我自知是死,并无他念,只是我这一死,对于柳渊而言,又算得了什么?于朝堂于大业,又算得了什么?”宁询一边痴笑着
,一边落下泪来,“阿兄,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
宁谦此时却微笑起来,手指轻轻为宁询梳理着纠结的乌发:“阿询,我记得你还未取字吧?”
“阿兄……”
“如今族中怕是也无人为你取字——是我糊涂,直到除夕时候才想好了‘子诹’二字,可惜已不能了……”宁谦为宁询挽起发髻,“只
是你不要怪罪从兄。”
细弱的阳光,在宁谦指间跳荡,点缀了宁询的长发,仿佛多年前他初次束发,也是由宁谦梳篦,有阳光掀开古旧的楠木窗,在镜前闪一
轮光华。
十五岁的他,一边别扭赌气说着难看,一边沾沾自喜地拉着从兄,在伯父与从姊面前晃了又晃。
还有那一身锦缎的深衣,乌墨丝线绣着流动的纹样。
宁询举起手,握住了从兄摩挲自己发丝的手指。
江缓正靠着长满青苔的砖墙,笑着与狱卒们闲聊着琐事,看上去自在随意,只是仿佛不经意一般扫过门内的目光,总是含着担忧。
“湍之。”宁谦出现在门边,冲他点一点头,又对狱卒们道,“麻烦几位了。”
狱卒只是憨笑着摇摇头——国子祭酒是奉旨前来,他们哪里敢说什么。
“你怎么样?”江缓并不问宁询如何,只是俯身用衣袖替宁谦擦了擦冷汗。
宁谦的脸色在阳光下依旧苍白得可怕,却勉力笑道:“没事……心愿已了,并无牵挂。湍之,你先回尚书台去罢,我如今也有车驾,自
己回去便可。”
江缓哪里放得下心,但见到宁谦步履依然稳重,心想许是一时受了刺激罢了,恐怕子礼此刻也不想被自己搅扰。因此点头微笑:“也好
。正巧练仪有些奏章须我阅过。你自己小心,万不可太过伤怀;我今夜再去探望。”
“我知晓了。”
宁谦望着江缓登车去了,才举步上车,还未坐稳,脚底便软了下去。
他半跪着撑住车壁,锈一样的血腥气直直冲上喉头。宁谦攥住衣袖,掩口狠狠咳了几声,鲜红的血顿时沿着唇齿流淌而下。
驾车的御者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少年,反复问了几句“先生要回府吗?”一向温和体恤的国子祭酒没有回答,反而是那咳嗽声越发急促了
。
少年忙忙地回头掀了车帘,却见宁谦倚在角落,衣袖上、唇角边血迹斑斑,甚至连乌油的车幢,都溅了凄厉的血渍。
“先生!”
“回府吧……”宁谦声音虚浮地安慰着对面大惊失色的少年,“我没事……回府吧。”
“先生,江令的车驾才去了不远,我追一追可以赶上的……”
“不许追!”宁谦的语调陡然严厉,“尚书台那里一堆要务……大业一大摊子的事,不可再分心了……你听我的话,回府。”说罢,又
呛咳了几声。
少年叹一口气,先生明明与江令交好,此时不叫江令帮忙,又能倚仗得了谁?
何况……先生现在真正是孑然一身了。
少年无奈放下车帘,驾车前行。
12.唯灯长明
宁询处刑那日,漫天黑压压的乌云,笼了一浪又一浪的风。
宁谦没有去送自己的从弟,他只是静默地坐在屋里,才换下的素服,又重重叠叠地罩上了身。案上油灯的灯芯曳得太长,垂着暗淡的光
。
宁谦低头专注地磨墨,砚里的墨汁早已满溢了出来,在案上流淌成一片漆黑幽深的颜色。宁谦却不管不顾,只是一味地磨着磨着,身旁
食案里的那些菜肴米饭,不知是杨婶热过第几次的了。
终于是油尽灯枯。
宁谦在黑暗中伸出手指蘸满了墨,怔怔地呆坐了半晌,然后也不自知地在窗纸上写了一个“宁”。
手指在窗纸上摩挲着,略有些粗糙感觉,刺痛着指尖,周围的幽暗漆黑,一点一点漫溯而至。
说什么平和安宁,最后又剩得下几个人?父亲、阿询、长姊……
宁谦打了个寒噤,正要垂下手指点灯,却蓦地感到有温暖自窗纸的另一端传来,宁谦一怔,再挪不动手指。
一团溶溶的灯火映上了窗纸。
对方细细地摩着那依旧湿润的“宁”字,最后顿在宁谦的指尖上。
手指在窗纸上投下纤长模糊的影子,又突然破开了窗纸,握住了宁谦的手。
宁谦慌忙抽离手指,又撑开窗户——江缓立在窗外,却不言语,耳畔只能听见呼啸的风声,一阵一阵,摧枯拉朽。
江缓的素服大袖与长绦在风中翻卷着,如同院中被哭泣的风吹斜了的白幡。
一切静默得可怕。
“怎么不说话?”宁谦抬眼问道,手指却在孤寂又难受地在袖中攒成了一团。
“我……没有什么要说的。”江缓摇摇头,确是半句都没有多说。
宁谦别开脸去,伸手就要关窗,干脆又生硬。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而已。”
干涩的“吱呀”声戛然而止。宁谦僵着手指,却垂着头,躲开了江缓的目光。
“大门紧闭,也不让杨婶出门,上朝也不见你,国子监我去了不知多少遍,练仪这几日叫苦不迭……”江缓插好手里的灯笼,苦笑一声
,“好在今夜倒了寒气,否则一街的人都争看尚书令翻墙。”
宁谦依然默然无言,目光停落在素白丧服的衣袂上,一片惨淡。
“我刚才听杨婶说你又什么也没吃。”江缓大步绕过窗口,开了门,“宁询兄弟还等着你揪出柳渊,饿着哪里有气力?”
江缓躬身剪了灯芯,又重新点上了灯火,然后走到宁谦的身旁,扶了扶他的肩膀:“子礼,你若是想哭的话……”
“我是想哭,可惜哭不出来……湍之你说,怎么就哭不出来呢……”宁谦苍白着脸微笑。
“子礼。”
“我问问杨婶,酒的话窖里应该还剩下几坛,都是前几年远含那里送来的,子诹那小子每次来,都要骗去一两坛……只是后来黥了字之
后便再不来了……唉,剩了那么些酒,他怎么就不来了呢……”宁谦跌跌撞撞地要出门去寻酒。
“我去吧。”江缓拉住他,“外头冷,你等着。”
“江令你看看,我家先生多好的人,怎么就有那样多不成器的亲戚……”杨婶絮絮叨叨地领了江缓去了后厨,“不是我这老媪要说珣儿
的不是,他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小时候那模样可怜得很,谁想到竟然去做这样下作的事来!先生白白为他想了那样多……”
杨婶犹自忿忿着,江缓却塞过一包东西来:“茯神还有酸枣核磨的,麻烦杨婶熬了热汤之后放进去,养心安眠的。”
“江令不要酒了?”
“不要酒,如今酒和汤于子礼而言都没什么区别,我只担忧他郁积于心,宁询的事再无可挽回,如果他因此失神,就是雪上加霜了。如
果能睡下去,还好上许多。”江缓叹道,“宁询的事,如果不是柳渊利用,也不会发生。”
“我们先生就数与江令最为熟识,江令可要好好开导一番才是。算老媪求您的了。”
“杨婶说哪里话?子礼的事,我自当尽力而为,只是——”
只是如果是简瑄,一巴掌过去狠狠教训一顿也就豁然开朗了,可对方偏偏是宁子礼。
江缓转头望着幽暗的院落,身上的素服依然被风刮出了白浪。
“子诹刚来的时候,比我厉害得多,一桌的菜全被他搅得惨不忍睹,我那时和父亲怨愤了几次,闹着要把他赶出门去,如今想弄一桌的
好菜,他也不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