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什不回嘴,却叹口气,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瞧你一脸晦气,莫非在外面赌输了钱?”吉格说着,坐回床边重新把腿抬起。
“您可真会挖苦人,我的少爷。”跟班一边为主人拔靴子,一边委屈地嘟囔,“我身上可是一个子儿都没有的,要不也不会窝在家里挨
饿了。”
“挨饿?这么说你没吃东西?”
“可不是嘛,葛莱诺太太到现在还没喊开伙呢!”
“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打她儿子一回家,一家人就把门关严实了,就像在搞什么密谋似的!”
“别胡说八道!”吉格大声骂道,“你在里屋里干什么?翻箱倒柜,像个耗子似的!”
“我……”
罗什吞吞吐吐,吉格瞪过去一眼,严厉的目光吓得他立刻“招供”。原来是他饿得难受,就想去外面的饭店,结果刚巧把主人给的薪水
花光了。附近的饭店跟他不熟,不答应赊账,可怜的年轻人最后只得在自家屋子里翻腾,指望能找个铜子或者一两颗豆子和干酪什么的
。
他的这番遭遇令吉格感到又好笑又同情。小伙子好心上来,决定亲自出面去问房东家要点干面包之类的给仆人充饥。
听了主人这个决定,罗什感动得快要流眼泪了;但事实上,吉格这么做还有另外的目的。
天不黑就关门闭户,甚至连晚饭都顾不上置备,看样子这家人像是又遇上什么麻烦事了。共同的经历能促进人们的情谊,这几个月的风
波下来,吉格已经把葛莱诺一家当作算不上家人但比邻居高一点的特殊邻人;并在虚荣心的作祟下,享受着助人为乐带给他的意外成就
感。
年轻的军官来到底楼,果然看到其房门紧闭。他礼貌地轻轻叩门,过了好久,才听到脚步声走来。
开门的是安东尼娅。
吉格看着他的女邻人,不禁皱起眉头。虽然有所预料,但眼前的景象还是令他小吃了一惊:这个清秀的少女满脸泪水,一双眼睛红肿得
像两枚核桃,显然是有过甚至正经历着一桩极其悲伤的事。
氛围如此尴尬,两人都不知该怎么打招呼。就在这时,吉格听到里屋里好像还有人在抽噎,并认出那是葛莱诺太太的声音。他忍不住伸
长脖子朝里面探一眼。这时,房门被打开了,只见安东尼娅的母亲揩着眼泪从屋子走了出来。
“啊,是您!”房东太太一抬眼就认出了她的房客,激动地大喊一声,跌跌撞撞地奔到了小伙子跟前,要不是女儿及时搀扶,差点在最
后跪倒下去。
“先生!去劝劝他吧,加拉塞先生!罗培尔这孩子疯了!”
“太太,请冷静些!发生什么了,罗培尔先生出什么事了?他惹您不高兴了吗?”
年长的女人像溺水者揪住了岸边的芦苇般死命抓紧他的臂膀,吉格吓了一跳。房东太太的为人他也不是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使得一
个精明市侩的妇人一下子变得如此绝望脆弱。
“他疯了……啊!这个傻孩子!”对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要我们一家卖了房子离开米萨,搬到乡下去啊!”
吉格睁大了眼睛:“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这孩子中邪了,”葛莱诺太太一边哭诉一边把房客往自家屋里领,“您去劝劝他吧,”显然,也是因为前几次的援助,她已
经把这位幸运的年轻军官当作眼下最大的靠山了。
吉格跟着女主人到了房门口,稍稍推开虚掩的门。
“劝劝他吧,好心的先生,未来的爵爷,只有您才能使他回心转意了。”葛莱诺太太在他身后又一次小声恳求道。吉格按了按她的肩膀
,让她放心,接着便进屋里去了。
罗培尔坐在一张小茶桌边,双手撑着额头,听开门声后,抬头看了一眼;原本颓丧的双眼忽然瞪了一下,但就像要熄灭的炭块被风吹亮
了一点那样,迅速地彻底黯淡了下去。
吉格转身把门掩上——他下意识里觉得也许有些话被女人听到了不太合适——来到桌子对面,大概是葛莱诺太太坐过的椅子上坐下。
“朋友,为什么要惹得自己的母亲伤心呢?发生了什么事吗?”他亲切地小声问道。虽然对方比他年长好几岁,而身为援助者的优越感
,使吉格不自觉地摆出兄长姿态来。
“真可耻,丢人现眼的老太婆,竟把您牵涉进来了!”罗培尔摇头叹气,有气无力地说。
“怎么能这么说自己的母亲呢?她是在为您担心啊!再说了,您不是要劝她卖房子吗?”
“是的,我们一家要搬去乡下,我们厌倦城市了。”
“为什么这么说?”吉格皱起眉头,他还清楚地记得,上次这家人为了能留在首都生活那股挣扎劲。
“您不会遇上什么难事了吧?大使大人知道吗?”他接着问。
“不,别提了,”罗培尔说,“我……我已经不再为伯爵大人工作了,我被解雇了。”
*阿玛戈顿,Armageddon,《圣经》中所指世界末日,届时将有一场善与恶的最终对决与审判,也可引申为决战之日。
第四十四章
阿玛戈顿前夜(中)
“什么?!”吉格不禁惊讶,“这是真的?”
“是的。”罗培尔点点头,“大人不再需要我了,他让我另谋出路。”
听了这话,吉格思索了一下,反而冷静了许多。法尔森伯爵本来就要卸任回国了,如果他是考虑眼下这场决斗风波,不愿给属下带来牵
连的话,不但情有可原,而且十分令人敬佩。
“那么您为什么不照他说的办呢?以您现在的资历,难道还怕找不到好工作?”
“不,您不明白,”罗培尔摇起了头,像紧张,又像在踌躇。“我不能再留在首都了,晦气从一开始就沾上了……不,我不是说您,您
是好人,是善良高贵的绅士,是您帮了我……您……唉,那该死的老家伙!”他骂自己从前的老板。
“那就请您把事情的原委告诉吧。不是我自大,既然帮得了您一次、两次,这一回我要是袖手旁观,良心上可过不去。”
“不,不能!”对方坚决道,使劲摇起了头,“您说服不了我,正是因为对母亲和妹妹的爱,我才这样决定的。我是个卑微的懦夫,只
能用这种办法来保护自己的家人。让我母亲尽管骂我,我的妹妹尽管埋怨我吧,只要她们能平安无事,我愿意承担下所有的不满和怨气
。”
正像他自己说的,这个卑微懦弱的男人突然说出这样一番大义凛然的话来,固然令人钦佩,却也不免引发疑虑。
“我始终不明白,”吉格说,“难道有谁在威胁您……”
“不是的!”罗培尔脖子一僵,差点跳起来,“您、您多心了……没、没什么威胁……其实乡下也不错,米萨有什么好的,到处乌烟瘴
气……”
他的话前后矛盾,更加惹人起疑了。吉格不说话,抿紧嘴,垂下眼帘,那样子就像个凝神思考的修士。
过了一会儿。
“好了,我知道了!”他说着,站起来要往外走。
“您知道了什么?!”罗培尔脸色煞白,跟着要去阻止他,“上帝啊!妈妈,快拦住他!”
可是没等外面的人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前面出来的年轻人敏捷地跑出屋子,望自己住的楼上奔去了。
他直冲进屋,自己动手穿好靴子,把外套拎在手里。罗什本来以为自己的晚饭到了,可在看到主人那副严厉的表情后又傻了眼,又惊又
怕地站在一边。吉格推开发愣挡路的跟班,又一个猛子冲下楼去。
罗培尔赶来阻拦:“长官,千万别……哎哟!”他被火气正旺的年轻军官一推就撞到墙上。葛莱诺太太和女儿刚刚出屋子,看样子还不
明就里。吉格于是回头对她们说:“太太,还是生火做饭吧!别让自己和我的仆人饿肚子了!”
说完,他来到后院,解开缰绳,跃上马背,一夹马肚,催起阿伽门农,趁着深夜无人,朝着平时往返的那条路飞奔而去。
他的心情就像刚刚冲出特洛伊城的埃涅阿斯*那样激动不已,脑海里充斥着关于正义的所有形容。是的,想必读者们已经看出来了,我
们的主人公此刻正飞速驰往的目的地正是王宫——一个确定能找到国王的地方。
他显然以为自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该死的决斗,胆小的罗培尔准是担心法尔森伯爵在打败公爵后,自己会遭到公爵拥护者们的迁怒与
报复。眼看着一个无辜的家庭因为这场纨绔子弟间的纠纷而面临破产流离,这个正直的年轻人再也按捺不住了——既然这份棘手的差事
是他当初替人家找来的,那么由此引发的麻烦、给人家招致的不幸也该由他负责到底。
一个真正的骑士,除了效忠君主,更要懂得保护手无寸铁的百姓;显赫的君主身边往往不乏或真心效忠、或阿谀奉承的权贵,而众多弱
小的平民最需要的可能只是一位骑士。据说这是他祖父当年返乡之际,对当时的国王说的话;不管是真有其事还是父亲后来的杜撰,吉
格此时都深信不疑——他的内心正与这些词句所蕴含的力量激烈地共鸣着。
让国王的那些矫揉造作和虚情假意都见鬼去吧!在退出这场无耻的闹剧之前,他要跟某个自我感觉过分良好的主角好好谈谈!
阿伽门农不愧其良马的素质,不到一刻钟就到达了王宫门口。鉴于他的身份,值勤的卫兵们都没有阻拦吉格,年轻的近卫官一路畅通无
阻,直到宫殿门前才收缰勒马。
“国王在哪儿?!”
他径直来到寝宫门口,发现是关好,就问站在那里的卫兵,声音很大,显得很粗暴。大概是迫于这突如其来的气势,那个平日里看上去
总是威风凛凛的卫兵也吞吞吐吐起来——
“不、不……长官,陛、陛下他不在寝宫……”
“他在哪儿?!”
“我、我不知道……”
“法尔森伯爵呢?”吉格又追问,语气比起刚才要稍微平和一些,可表情还是那样咄咄逼人。
“伯、伯爵?他已经离开王宫回府了。”
吉格咬牙骂了一句——他早就想在这该死的地方骂人了。那名卫兵见了他这样子,既害怕又生疑,一只手下意识地伸到在腰间的剑柄处
徘徊。
就在这时,布洛涅子爵出现在了走廊的另一端。
“上尉!”他朝国王的近卫官喊道,吉格转头看去。
“请随我来,”总管大人说,“陛下要见您。”
在布洛涅子爵的带领下,吉格来到一间大屋子,看情形像是更衣室。他一眼就认出了国王——正站在一群手捧各类衣物的仆人中间,对
着一面大镜子。
“原来是您,我亲爱的上尉。”洛贝朗从镜子里漫不经心地看一眼刚到的近卫官,用慵懒的揶揄口吻说。他的身上只有一件女式衬裙,
腰上挂着裙撑;几名仆人正围着给他系裙撑上的那些扣子。
“是什么惹得您这么气势汹汹?”他紧接着问,“害我还以为是哪个彪悍的刺客驾到了呢!”
吉格一下子明白他高估了自己的勇气,国王的优雅从容令他觉得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纯属冒犯和无理取闹。
年轻的近卫官连忙低头行礼:“失礼了,陛下。”
洛贝朗对着镜子露出宽容地微笑,“没关系,事实上,我很满意您给我带来的惊喜。”
听了这话,吉格的脸不由自主地发烫起来,把头埋得更低,更加懊悔自己的冲动了。
“这样的话,”国王说,“既然命运再一次把您送来我身边,上尉,那请您跟我们一起去吧。”
吉格抬起头——国王已经换上了一件耀眼的淡黄色长裙,正在让仆人为他扣后面的勾扣——
“我不知道您说的是哪里,陛下……”他感到诧异:今晚没有宴会,法尔森伯爵又不在;国王这时精心打扮,实在看不出要有什么安排
。
衣服穿好后,洛贝朗对着镜子大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形象,然后满意地转身走向他的近卫官——
“去决斗。”他说,蓝眼珠里泛着迷人的光泽,“亲爱的上尉,您不记得了吗?阿玛戈顿*之日到了。”
*埃涅阿斯,Aeneas,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史诗《埃涅阿斯纪》的主人公,特洛伊英雄。
第四十五章
阿玛戈顿前夜(下)
等他们筹备好,走出宫殿,一队车马已经等候在门前了。
国王披上一领深灰色的女用大斗篷,将那身华丽的衣裙完全遮掩了不说,还拉起兜帽,像个修士那样盖住了大半张脸,一个跟他差不多
高的人都只能看到他的嘴和下巴。
敬候在此的杜雷耶男爵亲自为国王打开车门。那是一辆没有任何标记朴素马车,车厢很小,只能坐进去两个人。跟卫兵们一样,车夫也
披着深色的厚斗篷,头上三角帽压得很低,领子又高高竖起,仅仅露出一双眼睛看路,一副令人畏惧的派头。
将近午夜的时候,一队人马出了王宫正门,朝偏东方向进发了。
吉格和杜雷耶骑着马,一左一右护在马车两边。这是一支令人望而生畏的队伍,除了两位长官,还有十名卫兵,一个个神情肃穆,目光
冷峻。从他们的斗篷下不时发出手枪和佩剑相互撞击的喀嚓声,与其说这是护驾的卫队,倒更像一支整装的轻骑兵,要去发起一场悄无
声息的夜袭。
刚上路的时候,他还不觉得怎样,但随着队伍离开王宫,走入城市狭窄的街道里,一股莫名的紧张自吉格心中升起。此情此景无疑唤起
了他对几个月前的那一晚,在那个命运的十字路口所发生的惨剧的回忆,不由得浑身紧绷,激动得牙齿微微打颤,时刻防备着恶战的降
临。
这是第一次,他感到了自己身为近卫官、国王的保护者的职责,感慨之余不免也有一丝丝的自豪。
然而他的忧虑似乎是多余的。不到三十分钟,队伍在一座轮廓壮观的、宫殿般的大宅前停下了。
一名卫兵下马去对守门人通报。
没多久,整座房子便热闹了起来,远在路边都可以听到里面奔忙的脚步声。从窗户可以看到灯正被迅速地逐一点亮;因此,等到国王下
车进屋时,大厅里已经是灯火通明了。
一名身穿管家服饰的中年人对国王毕恭毕敬地弯腰行礼——
“陛下,公爵在祈祷室里与他的忏悔神甫一起作晚祷。”
“您这么说我倒是放心了,”洛贝朗一边说一边放下兜帽,“他不是不欢迎我,只是不算最爱我而已——嫉妒上帝不但可笑而且要糟天
谴。”
他让管家领路,对方不敢不从,一行人来到二楼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前。
没有敲门,国王带头直接进去了——这下子他倒不迷信了。
正如管家说的,这确实是一间祈祷室。相比于整栋宅子,这房间很小,朴素得几乎没几样家具,墙上挂着简朴的木雕十字架,正中的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