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大哥的意思要说掌故,子周和子归都兴奋起来,捧着杨梅坐到跟前,围成一圈。
「这位廖大人,是凤栖八年来的。到任之后视察地方,光临彤城,吃着了云华寺的杨梅,赞不绝口。自此彤城太守年年往州府送。可是刺史大人觉得不如现摘现吃滋味好,干脆每年来积翠山避暑,住两个月。后来要走了,最后一次在寺里住,往墙上题了首诗。」
子释目转眉动,声音顿挫,自然引人入胜。边吃边听的三个人都慢下了动作,等着他往下讲。
「这诗别的地方也没什么,只是其中有两句,写的是:『几度云华红深处,潜张色胆窃骊珠』。」
「啊?这个……也太轻浮了。」子周说。
子释心道:「岂止轻浮,简直就是淫靡。过几年再给你解释吧。」看看顾长生,这个虽然年长不少,似乎也茫然得很。「原来小帅哥是纯情在室男。」
嘴里接道:「是啊。这样轻薄的句子,题在云华寺的墙上,你想想,会是什么效果?可是刺史大人亲笔墨宝,寺里僧人又能怎样?大家都觉得十分丢脸尴尬。你们猜归元长老怎么说?」
「怎么说?」
「长老说:『色即是空。无妨。』」
「嘻嘻……」几个听众会心而笑。
「后来廖大人离任入京。再后来,听说他因为得罪皇帝被革职。就有人建议方丈把墨迹削了。归元长老却留着那诗没动。」
「为什么?」
「长老说:『空即是色。何必?』」
「哈哈……」
长生想:「这老和尚好有意思。」
笑了一会儿,接着吃。
子释拈起半颗粉色的杨梅,道:「没熟透有没熟透的吃法。若是拿桂花蜜渍几天,或者泡在『女儿红』里,用井水镇着,炎炎酷暑来那么半盅子,啧啧……」把杨梅扔到嘴里,微眯了眼,一脸陶醉的咽下去。
长生想:吃个果子,怎的有这许多讲究。
几个人就这么说说吃吃,竟是滋味无穷。长生把自己面前酸倒牙的杨梅全部消灭了,只觉一身清爽,齿颊留香,舒坦得很。
第二天早上,长生是被一阵啜泣声吵醒的。
「子归坐过来些。据说泪水有清毒敛创之功效,别浪费。呵呵……」子释嗓音沙哑,语调轻松。
「大哥……」女孩儿想笑没笑出来,又要哭,使劲咬住嘴唇。
「化脓了是吧?怪不得没觉着怎么疼。」子释衣裳褪到腰间,趴在地上,指挥弟妹,「子归捣几棵凤尾草来——幸亏采得多,救人兼救己。子周,匕首在火上烤烤,替我把溃烂的地方挖了。」
长生转头,立刻看见子释背上一片斑斓,高高肿起。大块大块瘀青暗紫,上边两道长长的创口,中间已经溃烂化脓,边缘一圈焦黑。
吓了一大跳,坐起来:「这是怎么弄的?」
「逃命嘛……慌不择路,被烧着的木桩子砸到了。」子释漫不经心的回答。
子周握着烤过的匕首,往他背上比划一下,抖个不停:「大哥,会不会很疼?我轻一点……轻一点啊。」嘴里叨咕着,刀却始终落不下去。
长生顾不上细究子释的话,起身走过去。还好,头仍旧有些昏沉,力气却恢复了不少。
冲子周道:「刀给我。」接过来,端详一下创面。化脓的地方应该不太深,不过,留疤是难免的了。真可惜。这么又白又细的皮肤,跟奶酪似的。凝脂一般的脊背衬着大片青红暗紫,纵横交错,看得长生一阵眼花心跳。(若子释自己能看到,一定赞叹:好漂亮的抽象画,好棒的行为艺术!)
稳住心神,沉声道:「忍着点儿,不要动。」怕他猛然受痛挣扎,伸出左手压在腰上。这一按上去,只觉触手所及柔韧绵软,竟是从未感觉过的新鲜奇妙。心想,这人瞅着那么瘦,居然摸不着骨头。这样一副滑溜细嫩身子骨,真不知怎么养出来的。
怎么养出来的?
越州彤城,乃天下一等一钟灵毓秀之所。此地山温水软,草媚花娇,按说男孩子很容易染上脂粉气。但李彦成李阁老是顶天立地伟丈夫,清高守节真君子,门风谨肃,家教端严。儿子不听话,必要的时候,板子条子齐上阵。另一方面,李阁老身上又有着江南文人根深蒂固的风雅习气。别说赏雪寻梅,沉李浮瓜这些雅事,一年到头少不了,就是平日居家,那也绝对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螃蟹必定吃当天的,鸡汤要紫砂文火炖四个时辰才能上桌……
如此这般,把个儿子养得满腹诗书,一身风流,傲骨铮铮,仙姿款款。彤城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只有李阁老府上长公子,才真正当得起「冰心玉质,骨秀神丰」八个字。
这些事,顾长生岂止想不到,连听都没听说过。
懵懵懂懂心猿意马了片刻,才觉出手心发烫,掌下肌肤温度高得不正常。如此看来,受伤至少两三天了,亏他一直生生忍着。凭着常年野外生存的经验,长生知道,眼前这种状况,弄不好就很凶险。不再犹豫,一刀划下去。
子释闷哼一声,身子猛的绷紧,却又没了声息。
长生的心跟着一跳。不知怎的,潜意识里恍惚觉得,他一定受不了这样的苦,也……本不应该受这样的苦。
子归早在旁边等着,脸色刷白,神情紧张,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盯着。见长生示意,忙把备好的凤尾草敷上去,拿起事先准备的白布条包扎,毕竟从来没干过,一个劲儿打颤。
长生接手:「看着,这么绕过来才对……」仔细弄妥当,手下没有动静,以为李子释疼昏过去了,却听他吐出一口气,断断续续道:「子周,『九节莲』……还认得么?你和子归绕到山洞后头看看……应该有的,多采点回来……千万小心……」
两个孩子郑重的点点头,出去了。
长生看他疼得满脸是汗,想找点东西替他擦擦。四下里瞅瞅,已经撕了大半的里衣要留着裹伤,洞里除了干草就是石头泥沙,只好伸出手,去揩他额上滚落的汗珠子。子释道声谢:「这下咱们可同病相怜了。」
长生伏到他身边。两个伤员彼此望望,背上都打了补丁,一样的姿势并排趴着,十分怪趣,不约而同笑起来。笑了两声,因为发烧畏寒,子释禁不住轻轻颤抖。长生把自己的衣裳扯下来给他盖上,又挪一挪,挡在他外边。
「谢了啊——顾长生,你冷不冷?」
「这种天气怎么会冷?——『九节莲』是什么东西?」
「可以入药的野菜。清热消肿,治病又充饥。」子释答道。
伤口经过这番处理,重新火烧火燎的疼起来。子释头晕目眩,心中说不出的难受,只想尽量分散注意力,信口胡扯:「怪不得人说『开卷有益』,若非本公子一向博览典籍,勤学好问,连《彤城地方博物志》这样冷僻的书也不放过,怎么可能于危难之际自救救人……」
这人明明浑身狼狈,偏要满脸自鸣得意。长生心中一冲动,脱口而出:「你一个本地人,识得几样药草野菜算什么?若在西北,跟着我在野外待几年都不会饿着。」
「哦?莫非你经常过这种亡命生涯?」
「什么叫亡命生涯。因为家里做生意,自然要到处跑,连关外都去过不止一次。」
「看你拿刀的样子,熟练得很,倒真像有点功夫。不过差点被西戎兵一箭射死,估计功夫也有限。」
「看你弱不禁风的样子,虽然只是皮肉伤,我还真怕你疼得哇哇哭。」
「以貌取人,失之浅薄……」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抬杠,子释觉得背上似乎没那么疼了,迷迷糊糊就要睡过去。感到有人晃自己的肩,勉强睁开眼睛,却是顾长生抓了一把九节莲:「李子释,这个东西怎么用?」
「煮。」合了眼,在见周公之前,努力吐出第二个字:「吃。」
第〇〇五章:文质彬彬
子释昏昏沉沉趴了两天。
中间被摇醒一次,长生把陶罐捧到他面前:「熬成这样差不多了吧?」
睁眼一看,九节莲全煮化了,罐中米白色的汤汁顺滑浓稠,散发着淡淡的苦涩清香。再转头,看见子周子归正在啃枇杷。洞中架起了简易灶台,几块石头搭得错落有致,燃尽的树枝用沙土盖住,掩住了青烟。心头大定:这人果然没吹牛,是在外边跑的老手。
又要闭上眼睛。长生急了:「你不喝我可硬灌了啊!」把他扶起来,陶罐送到嘴边。
子释记得自己仿佛咧咧嘴说了什么,换来对方老大一记白眼。咽了几口,意识不受控制,重新陷入昏睡。
再醒来,局面大不相同。
原来这两天里,顾长生一刻也没闲着。他偶得奇遇,自八岁上开始习武,功夫不弱;在瀚海黄沙中长大,经惯了风刀霜剑;这几年又随军征战,伤痛的承受能力、恢复速度和李子释比起来,压根儿不在一个级别上。一旦苏醒,身体自然迅速好转。
领着子周、子归把一堆枇杷去核切条晾成了果干,跟着他俩认得了七八种据说《彤城地方博物志》上有记载的野菜药草,又去林子里采回来一些鲜果。觉得体力恢复了几成,上树掏了几个鸟蛋,眺望一番彤城方向的情况,最后在深草丛中抓到了一条肥硕的菜花蛇。
至此,两个孩子对他是彻底信任加崇拜。长生哥哥说大哥无恙,两人便再无怀疑,努力协助长生哥哥实现改善生活的共同愿望。
对于顾长生来说,两天相处,一对双胞胎纯良天真,活泼可爱,跟着他跑前跑后,让他经历到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明知道身处险境,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无忧无虑。
「子周,你确定这东西没毒?」
「嗯。我们家后园子也有,一模一样。不过怀叔不让抓,说是看家的。」
「那我就不客气了。」左手掐住七寸,右手握着匕首,「子归,转过去别看。」
「长生哥哥,你要做什么?」
「活剥蛇皮。」那蛇被他掐得难受,长长的红信子缩进去又吐出来,青黄斑驳的身子左右扭动。
「啊!」两个孩子吓得连退几步。
「嘿嘿,活剥是假,生吃是真。」拿刀在七寸处划开一道口子,捏紧蛇头,凑上去狠狠吸起来——总算找着补血的好东西了,光凭那些草药,想完全恢复,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一气喝了不知多少口,手中的蛇渐渐不再扭动,这才停下。看看地上趴着的那个,人事不省,烧虽然退了,脸色依旧惨白,也来点补一补好了。回头招呼:「子周,过来帮忙。」
子周和子归本不敢看,偏又忍不住好奇,眼角余光偷偷往后瞟,立刻被他狂饮蛇血的样子吓住。如此活生生血淋淋的残忍场面,近在咫尺,和亲历屠城比起来,是另一种更直接更细腻的恐怖。长生一回头,嘴角还挂着血滴,两人不禁一个尖叫出声,一个浑身发抖。
「吓着了?」长生抬起袖子擦擦嘴,「一条蛇而已,吓成这样……」心想,到底是南人,胆子就是小。
「子周,你是男孩子,胆子这么小怎么行?快来帮忙,有了这东西,你大哥很快就能好。」
两个孩子看看他,再看看趴着不动的子释,犹豫片刻,壮起胆子走过来。听从指挥,把子释小心翻个身,支着他的肩膀不让伤口碰到地面。长生一只手握住他下颔,轻轻施力,让他张开嘴,另一只手抓着蛇身慢慢挤压,一条血线细细长长往下流,滋润了干裂的唇,染红了整齐的牙。
眼看差不多,拿过匕首一翻一挑,乌亮幽碧的蛇胆在刀尖上滚动。下一刻,已经顺着咽喉滑到了子释的肚子里。
迷糊中觉出一个冰凉滑腻的东西从食道出溜下去,子释彻底吓醒了。满嘴都是血腥味儿,嗓子眼儿一股无法形容的苦腥,立马就想往外吐。长生一根手指疾出,在他中脘、天枢、气海三处穴位点下去。子释干咳几声,怎么也吐不出来了。
心中没由来的忐忑:「你给我吃什么了?」
「喏,」长生挥一挥手里的死蛇,「新鲜的蛇血蛇胆,对热毒肿疮最有效。」
子释转头又要吐。无奈穴道被封,只能捂着胃干呕。
长生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道:「真的是好东西,吐掉太可惜了——几颗酸倒牙的杨梅你都不让人吐,这可是上好的补品。」看他实在难受,又不禁妥协,「算了,我给你解了穴。不吃就不吃吧。唉……」
子释摇摇头,把心中烦恶使劲压下去,撑着坐起身。眼下最要紧快点好起来,恶心不恶心的可以忽略不计。转脸对身后的弟弟妹妹道:「子周、子归,不用扶着了。」却见两个孩子表情愣愣的。
「怎么了?」
「大哥……」子归指指他嘴角,「这里,擦一擦。」
抬手一抹,原来唇上还沾着血迹。对长生道:「水递给我。」
「不是水,还是九节莲,本来就是给你准备的。」死蛇先撂在石头上,端了陶罐送过来,恰见子释扬起头,白生生脸上一双乌沉沉的眸子,两道青幽幽的眉,浅浅唇色染着一缕艳红。长生一双手悬在半空忘了往前伸。
「顾长生?」
镇定下来:「哦,拿稳了啊。」
子释接过去连灌几口。
仿佛掩饰什么,长生道:「你脸色太差,白得像鬼,吓我一跳。」又补一句:「幸亏没让你吐掉。应该还能挤出点儿,不如再来两口?」
「多谢了。留着你自己消受吧。」
「不好意思,我已经先享用过了。」
子归在旁边怯怯的道:「大哥……长生哥哥,喝血的样子……好奇怪。」
「是我刚刚吓到他们了。」长生解释几句。
「这样啊。」子释想象一下顾长生渴饮活蛇鲜血的样子,瞧着子周和子归一脸心有余悸,想必吓得不轻。看在他这么辛苦的份上,替他分说分说吧。于是放下罐子,道:「你们还记不记得,你二人十周岁生辰宴上,有一道主菜,叫做『龙腾四海凤舞九天』……」
江南习俗,生辰逢十大庆。凡属小康人家,孩子十岁生日,都要遍请亲朋戚友,备下丰盛宴席,大肆庆贺一番。客人们无不馈赠各色贺礼,表达美好祝愿,席间更有族中长辈为孩子致辞祈福。
尽管西北局势已然危急万分,一双小儿女满十岁,李彦成仍坚持为他俩举办了隆重的生辰宴。本地向来重文士,李阁老当年状元及第,做到大学士,着实为彤城人长脸增光。如今致仕居家,自是城里第一有头有脸的人物。李家公子小姐生辰,大伙儿纷纷捧场,客似云来。
「醉乡深处」的段老板,派来全套厨师班子,给李阁老白用一天,就拿这个作为贺礼。既送了人情,也借此绝佳机会大做广告。几位厨师使出浑身解数,奉献给与席嘉宾一顿难忘的美味佳肴。生辰宴上的主菜,便是一大盅「龙腾四海凤舞九天」——李家二公子小小姐是一对龙凤胎,这名字取得颇见心思。
子周不明白大哥怎么突然说起这个,点头道:「记得啊,大家都觉得很好吃。」
子归补充道:「娘还说从来没吃过那么鲜嫩清爽的肉。我记得里头洒了枸杞和菊花,样子也十分好看。」
兄妹三人一时都想起了过去的美好幸福时光,陷入回忆之中,半天没说话。
长生虽然也不明白子释为什么说这些,却被那菜名吸引住了。见他突然中断,三人一副痴痴的样子,大概猜得出缘故。想起害他们家破人亡也有自己一份功劳,心情颇为复杂。便不去惊动,自提了那蛇坐到一边,开始剥皮。
过了一会儿,子释轻咳一声,接着道:「这道菜有一半是鸡肉,所以名字里有个『凤』字。那个『龙』字,你们可知指的是什么?」
子归心思灵敏,已经猜到,变了脸色:「大哥,你是说——」
「没错。这菜里另一半就是蛇肉。那次宴席上用的,全是三尺以上活剥现杀乌梢蛇,每桌两条,你们算算,一共吃了多少……」